论11世纪末拜占庭帝国阿莱克修斯一世改革

阿莱克修斯一世（1081-1118年在位）是拜占庭帝国后期最重要的皇帝之一，他也是科穆宁王朝复辟的第一个皇帝。在11世纪下半叶，拜占庭帝国在内斗和外战失利的双重打击下，国力急剧下降。特别是曼齐克特战役后，罗马人在十年左右丧失了半壁江山——小亚细亚大部。

阿莱克修斯一世

1081年即位时的阿莱克修斯·科穆宁面临着各种危机，而本文将讲述他是通过改革措施挽救日薄西山的帝国的。

东帝国的11世纪危机

11世纪下半叶的拜占庭帝国可谓千疮百孔。早在塞尔柱突厥人入侵小亚细亚之前，帝国就遭受到了严重的内乱与经济危机。内乱一直是困扰拜占庭帝国的最大麻烦，地方军事贵族经常可以不顾法理随意挑战中央皇帝的权威，内耗也不断消耗帝国仅存的精锐部队。即便是阿莱克修斯一世在位期间，他的皇位也不停被各种内部颠覆势力挑战。

在巴西尔二世时期，帝国的财富累积除了工商业和贸易外，更多来自于战争胜利所得，但这种情况在11世纪下半叶对外战争几乎停滞后就不再发生。战乱也导致了地方经济的危机，加之巴西尔二世死后取消了小农阶级的对等税，这使得安纳托利亚的农民过得日渐艰难。

1071年曼齐克特战役后，在塞尔柱突厥人进入到小亚细亚内陆地区后，这里土著的希腊人反而认为同为游牧民族的突厥人统治更加友好，于是加速了小亚细亚的丢失。

1081年的拜占庭帝国

由于安纳托利亚内部地形的原因，一旦其内陆的重镇（如安卡拉、凯撒利亚、阿莫利亚和多里留姆等）失守，整个小亚细亚就会连同丧失。失去小亚细亚的拜占庭帝国丢失一半以上的国土和近四成的人口，这更加剧了国库的窘迫。不断举债的中央靠降低货币纯度和发行量过活，但这样做显然会将货币推入到严重贬值的深渊。

此外，拜占庭周边的各种外部势力开始了对帝国的压迫。在科穆宁王朝复辟后，阿莱克修斯一世所在的君士坦丁堡对面不远的比提尼亚和小亚细亚大部，已经落入塞尔柱突厥人首领苏莱曼的手里。曼齐克特战役后十年，小亚细亚地区除了西北靠近君士坦丁堡的部分地区，以及东方安条克、梅利泰内和埃德萨等孤立的据点外，大部分已经被塞尔柱突厥人掌控。这些据点在1080年代也最终沦陷。

在意大利，北欧的诺曼人在不断进攻拜占庭的意大利首长区后，于1070年代将罗马人势力彻底扫清。阿莱克修斯一世登基后，诺曼征服者的首领罗伯特·吉斯卡尔的眼里不仅只有南意大利，他开始瞄准拜占庭在巴尔干的领土。借口扶持一个假冒的米海尔七世为由，诺曼人于1081年向拜占庭西部的底拉西乌姆（今阿尔巴尼亚都拉斯）进攻。对于仍旧受到反对派挑战的新皇帝来说，从某种角度看这场防御战可以凝聚帝国内乱的局势。

突厥民族：佩切涅格人

在帝国北部多瑙河边境，一直以来都是罗斯人麻烦的佩切涅格人开始对拜占庭下手。不断南下的这些突厥民族甚至越过巴尔干山脉，来到了色雷斯北部地区蹂躏，这严重威胁到了帝国首都后方的安全。佩切涅格人后来还与小亚细亚士麦那的塞尔柱军阀扎卡斯联盟夹攻君士坦丁堡。

阿莱克修斯聪明地利用同为突厥草原民族——库曼人的力量，虽然双方最开始联合的原因是罗马皇帝担心库曼人与之联盟。拜占庭库曼联军逐步肃清了佩切涅格人的威胁。但蛮族毕竟是蛮族，在佩切涅格被彻底分化击败，成为历史名词后，此前的盟军库曼人却成为了新的麻烦。

1095年，科穆宁王朝在基本搞定了其他的外部威胁后，阿莱克修斯一世开始着眼于恢复小亚细亚的领土。由于东西教会的分裂，他以个人和皇帝身份派遣使者向罗马教宗乌尔班二世示好，原本他只希望教宗能协助帝国获得一些雇佣兵，但后者却在法兰克演说后鼓动来了一支规模庞大的十字军。

对于十字军阿莱克修斯其实十分担忧，他知道这些不收到帝国管制的拉丁人（主要是法兰克人）很可能会成为麻烦制造者。但也因为帝国的新军仍旧在训练中，所以将十字军作为打败突厥人的先锋使用。

宗教改革

阿莱克修斯一世的女儿安娜·科穆宁是著名的历史学家，也是中世纪罕见的女性历史学者。她著有记录其父亲一生的《阿莱克修斯传》，书中详细记载了这位科穆宁王朝实际的开创者（不算短暂统治的伊萨克一世），如何将拜占庭帝国从灭亡的边缘拉回。

东正教壁画

与此前的几名短命皇帝不同，阿莱克修斯一世在位期间，虽然一直受到内部势力的挑战。但帝国此时残存的几个大贵族，特别是前朝杜卡斯家族，因为各种原因被团结在了皇帝的身边。这使得阿莱克修斯的核心权力没有受到削弱，从而有力量解决各种问题。

在阿莱克修斯政变进入到君士坦丁堡的过程中，他和他的部队在帝都内发生了一些令人不齿的行为，譬如烧杀抢掠。这让他在初登宝座时，没能在帝都获得广泛支持。为了洗心革面，阿莱克修斯很快就向君士坦丁堡牧首忏悔自己的罪过，并向后者宣誓自己会用苦修赎罪。

1081年10月，在与诺曼人的底拉西乌姆战斗失败后，阿莱克修斯率领残兵逃到内陆的奥赫里德（今北马其顿南部）。由于帝国财政囊中羞涩，他打起了教会资产的主意。这引起了迦克墩（今伊斯坦布尔亚洲部分）主教利奥的反对，很快，皇帝利用东正教异端领袖约翰·伊塔洛斯（Italos）反制利奥并获得了成功。

在宫廷内，阿莱克修斯一世一改君士坦丁八世时开始的宫廷内部腐化问题。以皇太后（阿莱克修斯母亲）安娜为首，帝国后宫被新的规则的体系重新主导。宫廷内从上到下成为了东正教的虔诚信徒，安娜的外孙女称“皇宫就像修道院一样”。

用异端帮助自己解围后，阿莱克修斯一世转而成为“正教圣人”，开始利用拜占庭帝国特有的政教一体权力肃清异教徒。被处理的异端领袖包括了卡拉布里亚、尼罗斯以及布拉赫尼特斯等。另外一股强大的异教徒势力则是基督教波格米勒派，后来皇帝将波格米勒派的领袖巴西尔，在君堡用火刑烧死。作为正教领袖，阿莱克修斯的做法显然有利于巩固帝国的宗教一致性。

今日伊斯坦布尔的东正教教堂

宗教一直是罗马帝国的立国之本，拜占庭帝国则强化了皇权与教权合一的关系，皇帝们往往又是基督教的最高领袖。但教会的特权很多时候游离于皇权之外，与几个世纪之前的圣像破坏运动类似，科穆宁王朝想要重塑帝国的雄风，必须向教会特权开刀。

阿莱克修斯抓住了教会的命门——圣索菲亚大教堂。显然对教会全面开战将会引起帝国内部的剧烈动荡，那样做很可能会发生得不偿失的后果。而阿莱克修斯一世采用了更巧妙的战术，他在圣索菲亚里极力拉拢盟友，通过他们的支持牢牢掌控了君堡主教区的话语权。

在控制了教会后，阿莱克修斯开始推进修道士的改革。他认为由于教士们的日益腐化，真正的基督教教义没有能传达到社会的每个角落里，这导致上帝的福音没能到达帝国领土上。他号令君堡原牧首尼古拉斯·格拉马提科斯的传教队下到首都的各条街道上，既宣传基督教的神论又充当道德卫士。很快，君堡的百姓们对教会和教义的认知让帝都百姓的心再次向皇帝忠诚。

行政改革

拜占庭帝国经历了11世纪后50年的洗礼后，希腊地区是仅有保持风平浪静的地区，在那里的各个军区总督仍旧以文官为守。而在其他地区，基本由军人出身的武官（Duke或Katepano头衔）出任总督。在重新恢复巴尔干和小亚细亚西部的统治后，帝国首先要做的便是在当地派遣驻军，紧接着命令一个将军统领这个军区。

爱琴海沿岸的拜占庭军区

纵然军区制早在11世纪初的巴西尔二世时代就已经走入衰落，但它的框架仍旧存在并未废止。作为拜占庭帝国中后期的行政规划基础，在科穆宁王朝时期军区仍旧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光复的领土仍需要建立军区土地财产系统，以保证当地的军政系统运行。

阿莱克修斯一世并未彻底重建已经有些古老的军区制，各地的部队多数是从中央军分化出来。10世纪中期开始，帝国边疆军区的戍边部队就是以中央军为主力。而地方军区的总督统治往往缺乏怀柔政策，为了确保补给他们常常以恐吓方式向百姓索取，这导致了帝国边疆军区的百姓多次倒向敌人。

帝国一边重新收复领土，一边还要让那些脱离帝国许久的百姓重新接纳自己。在地方执行上这很容易产生问题，特别是税收角度上来看，即便是同文同种的希腊人，很多也认为突厥人比自己的朝廷的政策要来得更友善。

另外在一些较为遥远的土地，例如特雷比松（今土耳其特拉布宗）的布拉加斯家族，由于远离帝都还被塞尔柱突厥人的领地隔绝，科穆宁王朝中央很难将手深入到那里。皇帝镇压过其家族的格里高利·布拉加斯的叛乱，但后来还是任命君士坦丁·布拉加斯为当地总督，实际上特雷比松已经独立于帝国。

阿莱克修斯一世最大的优势来自于务实，在没有能力彻底解决问题之前，他愿意以协商和谈的方式化解威胁。特别在地方，皇帝乐意与当地贵族进行权力交易，中央由于力量不足愿意让当地士族主导，但他们要想中央提供一定赋税以及兵源。在科穆宁王朝初期，各级权位任人唯亲是有效的维稳措施。

科穆宁王朝初期的拜占庭帝国周边

在中央政府，阿莱克修斯同样才用了这种任人唯亲的手段收买人心。历史学家佐纳拉斯（Zonaras）曾经这样说：“阿莱克修斯更像是家族领袖来管理国家，而不是作为一个皇帝。”而皇帝的母亲——安娜·达拉塞尼娜则是科穆宁家族的实际掌控者，很多时候她的手段严格甚至毒辣。家族内部很多斗争，最终都依靠着安娜化解。

阿莱克修斯还设立了一个文官系统总秘书协助太后掌控，这个秘书是所有文官的上级，出自财政部。以协调官员之间的职责和分工，与太后建立联系后还能经过秘书，联系科穆宁家族与文官们的关系。这种类似于皇室和文官中介的官员，给帝国解决此前不少弊端。

财政改革

在中世纪，拜占庭帝国作为欧洲乃至世界最富有的国家，其皇帝通常被认为是最大的财主。即便是帝国由盛转衰的11世纪末依然如此，因为皇帝可以通过行政命令强制收取赋税。甚至可以直接将教会财产充公，以增加帝国中央的财富。

阿莱克修斯上台后近20年后，他在财政部设立了常任秘书和慈善事业秘书，以管理帝国中央的财产。也摒弃了此前较为混乱的中央财政体系，这些类似于皇帝“财政管家”的角色能够更有效地利用税收。

阿莱克修斯一世时期的铜币

税收与货币息息相关，但是因为此前几十年帝国货币的成色逐渐降低，贬值的各种金银铜货币给帝国的财政管理带来了很大麻烦。阿莱克修斯于是下令停止近8个世纪的索利都斯金币的铸造，转而采取新标准铸造赫帕派伦金币。

通过重塑货币体系，帝国的财政收入也得到了有效的保证，还利用新旧货币的更迭将大片土地充公。从财政角度上来讲，科穆宁王朝初期并未进行彻底改革，赋税基本维持了旧有的壁炉税+土地税等混合赋税办法。阿莱克修斯一世更多是结束货币的混乱局面，让旧体制重新运转起来。

分封与重建支付体系

在上台之后，阿莱克修斯一世就设立了一系列新的头衔给予自己的直系亲属。这意味着，皇帝为自己的科穆宁家族搭建了一个新的权贵阶级。头衔之外，阿莱克修斯一世将更多的国家权力交给自己家族管理，科穆宁家族瓜分了帝国各地的权力，特别是将财政权掌握在手里。不过根据这些亲属的表现，皇帝仍有权将这些权力随时收回。

这种类似于分封赏赐的手段被称作“Pronoia”制度，类似于中世纪法兰克王国后期的采邑制度。这个制度对于拜占庭帝国后期的走向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打破了过往帝国各地土地“莫非王土”的情况，而阿莱克修斯将各地土地作为财产随意赠予，不过领主也需要向帝国上交部分税款。

Pronoia事实上又是一种支付体系，12世纪后他成为帝国士兵粮饷的主要来源。虽然只是一个小规模的改革，但它却有效解决了帝国财政危机所导致的军力下降问题。在他登基初期作为权宜之计可以稳固自己的统治，但却为后来帝国的四分五裂埋下伏笔。

对外军事和外交

阿莱克修斯一世的务实作风在其军事行动上显露无疑。面对东西夹击、陆上和海上的威胁，他依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帝国残存的遗产，成功扭转了不利局面。让原本面临灭亡危险的东罗马人重新站了起来，并在其继承者——约翰二世在位期间，重新建立起了罗马帝国的霸权。

面对诺曼人首领罗伯特·吉斯卡尔对巴尔干西岸的进攻，拜占庭皇帝先是以贸易优惠与热那亚舰队联盟，再用金钱买通了神圣罗马帝国亨利四世南下。虽然1081年，拜占庭军队在底拉西乌姆被诺曼人反败为胜，但通过对马其顿山区地形的熟悉优势，和不断反思平原战的错误，他们成功将诺曼人抵挡在色萨利和希腊北部山地里。1085年当吉斯卡尔去世后，诺曼人就基本放弃了征服巴尔干的想法。

罗伯特·吉斯卡尔

阿莱克修斯并非军事天才，在对付佩切涅格人的战斗中，帝国野战军曾经遭遇过溃败。在1090年代初，帝国在佩切涅格人的反复打击下不堪重负，兵力急剧下降。而色雷斯的良田已经成为蛮族的牧场，对粮食和财物予取予求。

解决佩切涅格的麻烦说起来有些幸运成分，因为另外一支突厥语游牧民族库曼人的内迁与之冲突，拜占庭帝国意外获得了一个重要盟友。阿莱克修斯通过一场盛大的宴会，成功与库曼酋长组成军事联盟。1091年4月26日，拜占庭库曼联军在马里查河河口的勒沃宁（Levounion，今土耳其Enez）灭掉了佩切涅格人的主力部队。

拜占庭诗歌中写道：

“在那天之后，斯基泰人（佩切涅格人）的日子到了头。”

阿莱克修斯善于拉拢对自己并不友好的势力成为敌人的敌人，譬如对付士麦那军阀扎卡斯的斗争就是充分体现。由于担心扎卡斯在海上与佩切涅格人一同进攻君士坦丁堡，在重建拜占庭海军的同时，阿莱克修斯设法说服了扎卡斯的女婿、罗姆苏丹基利杰·阿尔斯兰除掉小亚细亚的潜在竞争者，也就是自己的岳父。

在巴尔干残存的佩切涅格人被拜占庭皇帝安排在了瓦尔达尔地区（Vardar），可先前的盟友库曼人却很快露出了原本面目。他们成为色雷斯新的入侵者，但在围困亚德里亚堡数日后无功而返。阿莱克修斯以黑海西岸的安切鲁斯（今保加利亚波莫里埃）为基地，向库曼骑兵身后发起反击。最后，利用对手分兵掠夺的时机，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终于恢复了多瑙河的边界。

现代北马其顿奥赫里德附近的教堂

在保加利亚人和斯拉夫人为主巴尔干地区，拜占庭帝国自11世纪初重新征服这里后，并未实行民族融合的方式纳入帝国中心文化。地方总督更像是严格镇压的军士头子，狄奥菲拉特（Theophylact）的保加利亚人被成批运送到帝国部队中充军，其他人则逃到深山中躲避。在重新征服这些土地后，拜占庭帝国并未重新开发，反而造成了当地的凋敝，科穆宁王朝时期仍旧没有改变这种局面。

在小亚细亚，阿莱克修斯一世一面重新组织帝国的中央部队，巩固在君士坦丁堡对岸残存的土地上的防线。另一面则求助罗马教宗，在1096年十字军来到拜占庭帝国后，沿途烧杀抢掠的拉丁人被迅速摆渡到了亚洲。

不过以戈德弗雷和雷蒙德等人为首的这支部队，确实帮助帝国恢复了小亚细亚西部的部分重镇，也为拜占庭自己重建部队争取了时间。阿莱克修斯一世将更多注意力，集中在了监督十字军穿越领土，而以后的多次十字军东征也证明这些拉丁人不可相信。

小结

作为挽救帝国于危难的重要皇帝，科穆宁王朝在阿莱克修斯的带领下扭转了此前的种种不利局面。虽然他在位期间没有让帝国彻底摆脱困境，但却为自己的儿子约翰二世的部分成功进行了铺垫。他的务实作风成功挽救了千疮百孔的国家。

科穆宁王朝-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拜占庭帝国地图（1081-1204）

阿莱克修斯一世最大改革在于对帝国权利的重新整合和分配，帝国由此变为科穆宁家族的工具，这打破了过往千年来的罗马传统。这一系列的改革大大减少了帝国贵族与中央政府之间的斗争，但是这些操作也酿成了贵族内部的斗争，一旦具有统治力的皇帝或摄政去世，贵族之间的矛盾就变得难以调和。

阿莱克修斯将自己家族的势力安插在了帝国权力的各个角落，特别是Pronoia支付体系让贵族的地方统治得到了保证，也同时为帝国输送了军费开支。但后来，这一制度也加剧了地方势力的分离，当1204年帝国被第四次十字军东征所摧残后，残存的地方贵族逐渐就摆脱了中央的控制，加速了帝国的削弱。

文：晨读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