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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文欣赏 | 记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所藏之“枯木龙吟”琴——郑珉中

 坏人彭 2021-07-31

1999年11月有赴美看琴之行,余在半个世纪前对此琴已有所了解,不意然有机会飞跃重洋审视而摩娑之。今得见实物,颇有新得,因作此记以志因缘。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正面)

一、 喜得域外唐“枯木龙吟”琴照片经过

1946年结识酷爱古琴的文物工作者王世襄先生,嗜好相近,往还颇多,有暇常相约访琴于京中旧家。凡他人不及见之琴,往往得观赏、按弹。如“诗梦斋藏琴此为第一”之“崑山玉”,刘安世造、黄仲安题的“混沌材”,《老残游记》作者所藏的方头师旷式琴,皆走访所见,至今难忘。

至于俪松居所蓄名琴,如有鸿宝之誉的锡宝臣旧藏之至德丙申款“大圣遗音”、琴师黄勉之所用之名器“梅梢月”、大兴冯氏旧藏之“松风清节”诸琴,入藏之前亦往往交流见闻,参预其事。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彼此会晤,时作古琴琐谈,或优游于唐宋古斲间以为乐。

1948年夏,王世襄先生奉马衡院长之命赴美作博物馆考察,是年终,先生随家书寄来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所藏之我国唐琴照片以赠于余。琴照为13.5寸X7.2寸黑白放大照片,琴之两面图形并印其上,极其清晰,足资研究之需。

琴为连珠式,方头上侈,下微敛,额角微圆而项腰皆出钝锋,漆面似有修补而未经重髹,原貌依旧,古色古香。背面龙池为四连弧形,凤沼为三连弧。池上刻行草“枯木龙吟”四字,与汪氏所藏者之书体基本相同。池下刻大印一方,篆古文“清和”二字,池下两旁刻草书铭文四句十六字:“大圣遗音,浑然天成。万籁悠悠,神骇鬼惊。”刻工精致,笔画生动,为先于断纹所刻无疑,琴背项腰边沿楞角具削圆的特点十分显著。

1948年王世襄先生在唐琴“枯木龙吟”照片背面题写的鉴定

琴照背面有世襄先生墨书行楷题记五行,文曰:“此福履尔美术馆所藏琴也,腹内无款,但制作浑厚,断纹奇古,漆色如栗壳,剥落处鹿角霜灿烂若繁星,固一望而知为唐物。张弦试音,实音松透随指欲流,散音亦圆润,惟泛音稍弱耳。珉中五兄清玩。戊子冬月,弟鬯安寄赠并识。

先生所书,从形制、漆色、断纹、灰胎、声音等方面指出特点,题要钩玄,至为精辟,且弥补了照片之不足。如此鉴定,非深谙于古琴鉴赏,其谁宜为。余获此琴照,不禁狂喜累日,盖因当时唐琴照片尤为难得,更何况有世襄先生亲题鉴定者!

当时余所见具有如此风格的唐琴,仅锡宝臣旧藏的“大圣遗音”、清宫旧藏的“大圣遗音”、李伯仁旧藏的“飞泉”、汪孟舒所藏“枯木龙吟”及“春雷”而已。得此琴照实所知唐琴第六张也,半个世纪前之往事如此。

二、赴美看琴及获知相关资料

1998年香港文物收藏家叶承耀博士游美期间,参观了佛利尔美术馆及其藏琴,并与该馆各级负责人相聚,至为欢洽,因有赠琴与用馆中所藏古琴举行演奏之议。

因此引发了对馆藏“枯木龙吟”的确切年代及能否弹用问题进行鉴定之议,乃属意于余前往完成之。在叶承耀博士先容之后,1999年秋该馆中国美术部主任苏芳淑博士来京相邀,逐确定前往。乃于是年11月17日会同香港负责修琴的张庆崇专家偕行,翌日即至该馆藏品库中参观“枯木龙吟”。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经过仔细观察,愈觉世襄先生昔年所书鉴定意见至为精确周到。经测量, 琴通长123厘米、额宽19.5厘米、肩宽20.8厘米、尾宽14.8厘米,檀木岳尾,金徽。青白玉轸足,雕琢细腻,晶光闪烁,知为明代之物,惟轸有伤断,甚为可惜

于是改弦更张,察其音响,乃发现昔日泛音稍弱,实弦松所致,今调高于昔日,其实散泛之音,上中下三准之音量皆极均匀。琴音松脆响亮,沉静古厚,音韵悠长,具金石声。只因断纹剑锋与长期按弹而略有㪇音及大弦十一徽下按音击面,如此小疵皆可修治。而琴身平直毫无变化,洵传世唐琴之上品也。

及观其透视照片,乃知琴为杉木斲,天地柱已失,槽腹制作法度与明清之作无异,仅足池所留实木略小于后人之作,可见优秀传统千年相承。经反复详察,方得见当池沼处表之以桐,镶嵌严密,几不可辨,惟下方桐木对角施以竹钉,腹部合缝处亦有竹钉数颗,似重修再合时所为,重验琴之两侧果有剖腹修合痕迹。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背面)

就漆色断纹而论,剖腹调音当不晚于明代。此皆借助透视,非目力所能及者。惜未作侧面透视,故不知槽腹厚薄之挖斲情形,未知今后能补拍否?

对于此琴之由来,据苏芳淑博士云:

此外还有香港和北京人士将其定为宋物或晚唐之物。未知究竟如何也,相关资料大略如此之多。

三、“枯木龙吟”的制作年代

据上述各界人士所断定的制作年代,归纳起来不外乎唐或宋两代。因此须具体剖析的是查阜西、王世襄两位先生的断语。这里应该首先分析清楚的是王世襄先生的意见,他在上述“枯木龙吟”琴照背面写着“固一望而知为唐物”,是何等的肯定。

因为他此时对于唐代古琴已有较深的认识不仅已经掌握了鸿宝“大圣遗音”的特点,且对李伯仁的“飞泉”、汪孟舒的“春雷”、“枯木龙吟”均十分熟悉,而且从故宫南库破琴中发现了唐琴“大圣遗音”,所以便毫不含糊地将美国的这张“枯木龙吟”定为唐物。

何以在该馆看琴时却提出唐或宋的看法?显然是顺着前面查阜西先生所定宋代而言,先生与查先生比较熟识,不欲在外国人面前直接否定其说,故有或宋之语。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阜西先生于唐琴并不生疏对其老友李伯仁的唐琴“独幽”十分熟悉。不过“独幽”为晚唐器,无盛唐、中唐琴的特点,故不能用以类比断定年代。想阜西先生当年为中央航空公司负责人,飞往各地旅游至为方便,可能在香港见过卢嘉炳所藏南宋“鸣凤”琴。卢氏之“鸣凤”亦属连珠式,琴体具宽扁之象,项腰出峰皆作圆形,池沼亦皆连弧形且有“绍兴”年款,形状与这张“枯木龙吟”颇为相似,两者容易相联系。但此纯属推测,未必果然。

不过阜西先生看琴往往以“唐圆宋扁”、“官琴野斲”来衡量,可能见此“枯木龙吟”略具宽平之象,故将其列入宋扁之属了。其实宋之扁琴,虽面板宽平,边侧略具肥厚之象,而琴扁殊甚。传世之代表作有今藏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刘安世造、毛仲翁修的“混沌材”琴可以为证,然而其背面边楞通体一致,非若“枯木龙吟”之项腰楞角所显露之唐琴特点十分突出,故将其定为宋琴自是不能成立的。

至于晚唐之说也是不对的,据目前所知,晚唐的面板弧度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具有中高而两侧坡下的形式,这张“枯木龙吟”之琴面虽略有平势但两侧仍具有漫圆而肥之象,故将其定为晚唐器自然也错了。

四、庙堂之器的问题

查阜西先生所说的“庙堂之器”,实质是把这张琴视为宫廷祭祀时乐队所用之琴。宫廷乐队的乐器,皆系宫中所制作,也就是说这张“枯木龙吟”是官琴。“唐圆宋扁”、“官琴野斲”是过去古琴家鉴别古琴年代所用的标尺之一。

古琴家往往把具有唐琴风格的真正唐琴定为唐代的宫琴,亦即官家所制,如上述的“大圣遗音”、“飞泉”、“春雷”、“枯木龙吟”都曾经被认为是唐琴中之宫琴,对于不具有唐琴风格而腹中刻有或书写唐代年款的琴,则一律认定为唐琴的野斲,这种观点一直相沿下来。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1979年程宽献唐琴“飞泉”给国家,并写诗句:“我有飞泉琴一张,贞观二年著初唐。形制富丽出内府,声音雅润叶宫商。”“形制富丽出内府”,就是说它是宫琴,这说明传统观念影响之深远。

“飞泉”琴原为大琴家李伯仁旧藏,为九嶷山人《藏琴录》中所定三件鸿宝之一,其龙池上,外刻“贞观二年”大印一方,与池下“金言学士卢讚”长方大印为同时所镌刻,显然系卢讚之所为。

琴本身腹内无款,而琴背原刻之铭文中却有“至人珍玩、哲士亲清。达舒蕴志,穷适幽情”之句,可见这张琴并非出自内府的宫琴,而是斲琴家制作的一件待售商品,它不是宫琴而是一张野斲。

三件鸿宝中的另外两件“大圣遗音”内刻腹款“至德丙申”,为唐肃宗至德元年,“独幽”内刻腹款“太和丁未”,为唐文宗太和元年,证明两琴皆唐王更号改元后的制作,是宫廷乐队的用具,当然是庙堂之器。今佛利尔美术馆的这张“枯木龙吟”琴,不仅目察未见腹款,从透视片上也未见有腹款的痕迹。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如上所述,无款唐琴自然不可能是宫廷中的庙堂之器。或许由于这张琴铭文中刻的“大圣遗音”与“神骇鬼惊”似乎具有庙堂之器的气息,从而引发了阜西先生庙堂器之语?这种设想是完全可以否定的,因为这里所谓“大圣遗音”是指古琴的声音为先圣所遗留之音。

至于神骇鬼惊,按宋代朱长文所著《琴史》中所录盛唐琴家薛易简的《琴诀》中说:“琴之为乐,可以观风教,可以摄心魄,可以辨喜怒,可以悦情思,可以静神虑,可以壮胆勇,可以绝尘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鼓琴之士,志静气正,则听者易分;心乱神浊,则听者难辨矣。”可见“神骇鬼惊”亦即可以弹奏出格鬼神的效果。

故此,这则琴铭只是说明这张琴的声音和所能达到的效果,并不能据此将之定为庙堂之器。庙堂之器应该是具有四字腹款的唐琴,无款的唐琴应该是商品琴,商品琴自然属于野斲的范围。原为宫琴,亦可能沦为山林隐逸所有,而野斲之琴,在当代恐怕不可能成为宫琴。

五、“枯木龙吟”的作者及其制作年代

将这张“枯木龙吟”琴定为唐物是毫无疑问的。在半个世纪前看到王世襄先生所赠的照片时,仿佛 池沼内隐约有一条沟,遂与传世盛唐古琴“ 九霄环佩”、“春雷”两琴相联系曾疑为盛唐之作

1995年后得叶承耀博士所拍照片,灯光照耀池内十分清楚,并无沟状存在,而琴面项腰有无圆楞殊不明显,惟底面两处的圆楞十分突出,因又有晚唐作之议。及至去岁亲眼得见该琴,始知盛唐、晚唐两说皆讹误,不能成立

华盛顿佛利尔美术馆藏唐琴枯木龙吟(局部)

这张“枯木龙吟”琴面虽有稍平之象,而两侧近边处依然较为肥厚,且琴之项腰楞角亦皆削圆,中唐琴的风格甚为明显,但比之至德丙申所作则稍嫌不及,如是,则应为中唐较晚的制作。从“枯木龙吟”琴的透视片,可看出它是一张杉木琴,池沼间嵌之以桐木。其髹漆用纯鹿角灰胎,底板漆灰下用一层葛布,这是所见传世唐代雷氏琴的共同做法。据此,这张琴则应是唐代雷氏所作

东坡《杂书琴事》中说,雷氏自开元至开成间世有人,然其子孙志于利,追世好而失家法。这张琴的面板弧度不及至德丙申琴圆厚,而略呈扁平之象,与故宫博物院所藏池内纳音已平而沼内犹开圆沟纳音的中唐古琴“玉玲珑”一样,都表现出 追世好渐失家法的变化特点。 这种变化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证明它们是中唐雷氏之作

在传世唐琴中,池下刻“清和”大印者,计有中国音乐学院之原山东詹瀓秋藏师旷式“太古遗音”、辽宁省博物馆藏曾被定为宋物的伏羲式“九霄环佩”。惟此琴之大印与“太古遗音”的大印皆作细边,而两张“九霄环佩”之大印皆作宽边,其篆文布局完全相同,这种差异是否为宫琴、野斲之别,尚有待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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