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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歌 | 诗书画 | 甫跃辉:从浓稠的黑暗里掏出月亮和星光

 新华书店好书榜 2021-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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锄头开始,镰刀结束

生命开始,苍茫结束

第332期   

诗 书 | 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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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读者 / 甫跃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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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祷者
甫跃辉

黄昏的白手绢,在烟囱之上挥动
鸟雀晚归的队伍,行进在耀眼的山峰
河流切进大地内部,将声音深深埋入
那奋起的巨木,从夜晚浓稠的黑暗里
掏出月亮和星光——人间的喧嚣远了
在这沉静的时刻,一个老妇走进
佛陀的宫殿,从烛火里取出闪耀
从帷幕的厚重里,触到灰尘轻盈
她的一生都在缓慢的动作里:
下跪的山峦,呢喃的河水,低垂的
日月长久地闭合。黑暗在远处
絮絮低语。一只猫,一只小鼠
在横梁间重复几千年来的生死游戏
佛陀端然高坐,在多数日子里云游
少数日子里昏睡,而这一刻必然醒着
目光慈悯低垂,仿佛星空的辉光
照拂着嵯峨的高山、奔腾的江河

2020.7.7 17:33:00

| 诗人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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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诗人诗选


收获者

撒下麦粒,收获野草

种下松柏,收获大雪

从春天开始,天空嘹亮的号角

昼夜吹响。旗帜鲜红在远方飘动

那从远方到来的,我们安排它们

在夏日最深的梦里。梦里大雾弥漫

迷失已不可避免。北斗闪耀在秋天

指引我们一路向西。河流不舍昼夜

从高原流到这儿,又奔向大海

带走我们的故事,却从不向谁

讲述。我们徘徊在严肃的寒冬

经过无数的思想,也错过无数的

想象。那错过的,将永远错过

那没收获的,再也来不及收获

锄头开始,镰刀结束

生命开始,苍茫结束

2020.07.07

乞行者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一个声音,迟迟地近了——

低于尘埃的匍匐,低于河水的流逝

灰暗的额头,一绺头发被汗水浸湿

一只蛇皮口袋,是他最忠实的伴侣

从东街到西街,陪他巡游,从被遗弃的

生活的灰暗里,掏摸出光亮:

一只桃子,还有一半散发着芬芳

一根烟蒂,还用全部的热情在焚烧

触碰的瞬间,他为它潮湿的星星之火

感动了至少半秒。更不必说那显然

没被翻开过的一叠报纸,文字铺排的

全部山河,尚是亟待开垦的处女地

而他终于来了。他捧着报纸,坐到街角

电线杆是王座的靠背,桉树的阴影投来

是随行的黄罗盖伞。他咳嗽一声

那咳嗽的响亮,不输于任何帝王

风在桉树身上垂手肃立,雨在天边的

乌云里按捺着躁动的心。现在——

吉时已到。他从笼罩全身的肃穆里

伸出一只手,撩了一下额前的头发

又伸出一只手,抖动一下报纸——

那造就报纸的无数树木,在幽暗之处

簌簌作响。所有这些动作,必须

掐准时间,分毫不差。必须凝神

必须在一人的目光里倾注全人类的精神

然后,检阅缓慢而庄重地开始了:

从头版到第二版,到第三版,到最后一版

从帝国的纷扰,到大灾难的暗影

再到南方的水灾,几篇怀念故土的散文

哪怕夹缝里牛皮藓的广告、户口簿丢失的声明

他都无一遗漏。他看见古老的印刷术

以全新的面目,印出每一个字惊恐的表情

字缝呼喊连绵,而山岳起伏

洪水滔滔,从他的左手奔流到右手

又从右手奔流到左手,仍没找到一条出路

故土他倒不必怀念,随时都在他的

屁股底下。牛皮藓广告让他一阵瘙痒

而户口簿是什么?他已无可丢失

他只剩自己。现在他还不能丢失

他咳嗽一声,仍然不失威仪

双手一抖,仍然让深山里的雨林

疼得浑身觳觫。他为何叹息?

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

他感受到沉重,什么压在了肩头

还感受到寒意,什么落在了手背

他预见到,暴雨在乌云里谋划着反叛

风从桉树身上逃逸,卷起他的裤脚

掀动他手中的报纸。现在——

他端坐如钟,钟声在体内明亮地轰响

这为全人类敲响的警钟,警惕着

正在到来的雷声、风声、雨声

他牢牢把握着全人类里的这一个人

为那正在到来的,准备着,等待着——

两手搁于膝盖,紧紧攥着报纸

报纸仍然展开着,面目藜黑的字

是带枷的奴隶,黔首的囚徒

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王公贵族

时代的月亮高悬,在一个个字里

圆了又缺了。他从字里听到哭泣、呐喊

也听到沉默,一排一排行进着宿命和因果

报纸抖动,一个个字抬起头看看又低下头

演绎多次的悲喜剧仍在上演

而他来不及悲,也来不及喜

这全人类文明的信物,全在他手上了!

乌云的暴动开始了!雷电掷出戈矛

雷声敲响鼙鼓。风和雨的喊杀声

在报纸上回荡,从右手到左手,从左手

到右手,文字的尸骨堆积如山

他端坐如钟,内心的钟声早已哑默

静谧,静谧。月光轻抚,大雪无痕

他睁着眼,看这一场接一场的杀戮

他最后的江山,鼓鼓囊囊的蛇皮口袋

已经被大风吹远,又被雨水冲走

在大洪水里漂泊,那突兀的孤岛

带着他的一部分思想,去远了……

孑然一身,让他看见更真实的自己

此时不必自称寡人,孤独亦如暴风雨笼罩

他在孤独里安然端坐,手执报纸这全人类

文明的最后信物。是一些什么遥远的往事

是一些什么不曾到来的未来?在孤独里

刀刃一般明晃晃生长。一滴血终究从心头滴落

那滚烫的温度,那纯粹的红,从眼角涌出

泪水荡漾着细小波纹的咸。全部海水的

咸在这一滴泪里了。全部海水的

浪在这一滴泪里了。在他一瞬间的

柔软里,雨声远了,风声,也远了

这是崭新的人间,他兀然端坐

犹如佛陀,两手搁于膝盖,自然下垂

长发柔顺,面目慈悲,目光里

游动着太阳新鲜的金子

然而,报纸早已荡然无存

他忽然的哭泣,是为全人类的

他忽然的欢喜,也是为全人类的——

那被撕碎又被打烂的报纸,一片片遗迹

贴在手背,贴在脸颊,贴在额头

他端坐,是全人类的文明在端坐

而他终于颤巍巍立起,全人类的

文明也随他颤巍巍立起,也随他

从旧风雨里挣脱,大踏步走去

现在,吉时已到,他是一个人

一个声音,迟迟地远了——

“呜呼哀哉,伏惟尚飨——”

2020.07.08

宿醉者

他跌进酒杯的红里,泅渡,泅渡!

振奋的手臂击碎月亮硕大的泡沫

伐倒的桂树,横在眼前犹似冻僵的

长蛇。进入其中一条的喉咙,甬道

修长如求索之路,通往初生之时

他听见自己的啼哭,嘹亮而又无辜

世界在他睁眼的瞬间,建造出高楼

也建造出尘土,所有生命的斑斓和朽腐

建造了又被摧毁。在第一束光里

他看见人类的脏腑,闪烁着红光

十万雨林喷吐瘴气。在大雪般盛大的

寂静里,他听见自己的脚步一声声

踩在虚无之地。再看看脚下,那桂树

不过是自己的影子。当他终于走出自己

初尝了嘴里的苦味,是昨日的时光

被虚掷以后,残存的一些儿灰暗渣滓

2020.07.09

见证者

我看见春天在大地之下涌动

暴怒的鲜花,在少女颤动的发髻

吐露芬芳。这骑马走远的人

留下一句没头没脑的雨声

我看见夏天在雨声里敞开自己

每一个淋湿的人,都在心里

藏着一枚焰火。那烧灼的疼

必在秋天的果核上加深刻痕

落叶纷纷从风里剥落时间

而冬天不远,一场大雪降临

遮掩和平均一齐到来

还没到来的人,在何处栖身?

我看见冬天幽暗的光浮动

万物的寂静,都在更深处发生

我看见我走出我,雪地里脚印延伸

折返时带回一枝火棘的猩红

2020.07.10

远行者

骆驼嘴角的荆棘,透露了暴风的消息

烟尘腾起一朵叹息似的云。乌云底下

沙漠偶尔遇见绿洲,暗涌的泉水甘甜

那从指间流逝的金子,是遥远的记忆

但缠绕的不是记忆,是绳索似的道路

远行人把路系在腰间,走进远方大梦

而在江南故土,一枝杏花在春雨里

眨动鲜嫩的眼睛,看见驼队穿过峡谷

从潮湿的雨季,走进沙子干旱的缝隙

江南的屋檐外,暴雨终于降临在沙漠

奔腾的河流,流淌黝黑的雨水

也流淌耀眼的沙粒。而驼队在行进

远行人正抵御一场暴风,暴风裹挟的

枯骨,迎面而至犹如一柄柄利刃

擦身而过的瞬间,残存的鲜血抛洒

在脸上,江南的雨天飘落几瓣杏花

2020.07.10

亲历者

亲历这人间一世,从生到死的单程旅途

看大风吹动云朵,温驯的绵羊内心忧悒

雨滴在羊群里酝酿着醉意,跌落至人间

在一个人的眼角变成金子。手指宽大的

缝隙,漏过泪,漏过雨水,也漏过星光

我看见人们抓起干燥的土块,抓起麦粒

那缓缓漏下的,在人间垒起小小的坟头

沉默是人间的盐,哪座坟头不在沉默里

生长出青草?草色青青,在春雨里起伏

在秋风里枯败。风声细细地梳理一根根

手指般的草茎。那受惑的野火越过林莽

终于点燃坟头的衰草。火焰里黑暗的心

是怎样跳动着,在一具具冷白的枯骨间

2020.07.13

告别者

摇动的水杉树梢,在雨水里闪烁

夏日湿漉漉的光芒。一只红胸脯的鸟

分开迷乱的雨滴,火焰突至

引燃午后昏沉沉的醉意

举杯,再举杯。酒杯里微小的凹陷

盛满透明的火焰,也盛满熄灭火焰的

一片悠远的湖。白云落影

红马涉水。黄河在此远上——

玉门关不远,内心孤城一片

城头浮现月亮和繁星,而酒杯倒入

一整条黄河的混浊和浮冰

黄河那边,羌笛回响一声接着一声

其实那只是街边的小贩走过,低低的

叫卖声,和雨水一起搬运着红红的荷花

无人可送别,亦无人来送别,他喝完这一杯就走

火焰只点燃自己,湖水只淹死自己

2020.07.13

关联者

夏天繁盛如斯,而我心中尽是衰败

水珠在花朵的刃口微颤,那微弱的闪光

让人想起远方的事物。此地和远方

会有怎样的关联?水珠摇摇欲坠

在世界的另一面,在完全相反的

风景,一个人行走在锋锐的山脊

水珠滚动,那人便一趔趄,坠落的

山石,引发一场有惊无险的地震

水珠坠落,那人便失足,一声呼喊

击中路过的鹰。消失是无声无息的

无处不在的危险里,生命辽阔且壮美

而此地平静、安全,只是一颗水珠

缓慢地滚动,坠落,容纳所有的幽微

容纳无声无息的生和死。还有更多水珠

更多滚动和坠落。远方亦有更多山脊

更多行人。我看见这些相关的无关的

都在这世界上发生,无缘无故地发生

我看见自己置身于奇迹和灾难之外

即将度过有惊无险、平淡无奇的一生

2020.07.21

命名者

为天上的一朵云,取名不知所云

为地上的一条河,取名信口开河

还要为每一个做过的梦,取名白日梦

让这世间万物,都在命名中确立

那照亮世界的名字,是我们思想的影子

我们的思想,是这初冬的一棵棵树

站在硝烟似的薄雾里,从早晨到黄昏

从光明的疆域,不断深入黑暗的国土

一片片叶子,带来营养,也滋生荫蔽

现在我们要剥落所有这些伪饰

用赤裸而自由的枝干,轻轻触碰

仿佛悄声告别,又仿佛正拥抱彼此

2020.11.22

| 诗人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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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辉,1984年生,云南施甸人,现居上海。主要写小说,兼及散文、诗歌等。著有长篇小说《刻舟记》《锦上》、小说集《万重山》等十余部;2017年至今,在文汇报笔会副刊开设散文专栏“云边路”,2020年出版同名散文集;2000年初开始写诗,入选诗刊社第37届青春诗会,即将出版诗集《去大地的路上》。



责编|刘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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