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党栋 | 剃头匠老刘

 昵称PLJiA86N 2021-08-03

剃头匠老刘
文|党栋

(一)
在我们乡下,理发叫做剃头。

那个时候我还很小,长到七岁还没有离开过我所居住的这个叫石头沟的小山村,听这村子的名字,你就可以想象出我们村子的样子了吧。

记得离家最远的一次,是六岁那年父亲带我去十五里地外的人民公社所在地张湾街看电影,这是我唯一的一次远行。为了能抢个好位置,那天我和父亲去的很早。天还亮着,父亲就带我在张湾街转了个大圈子,把街上的景致都看遍了,除了街上住户的房子和我们石头沟一样基本都是茅草房外,不一样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最大的差别就是张湾街要比我们石头沟大好多。

我原以为我们石头沟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村庄了,想不到这张湾街竟然这么大,算是开了眼界。看完电影回家后,激动得半夜睡不着觉。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除了那次父亲带我看电影,让我长见识开眼界的还有一件事,那就是看剃头匠老刘来村里给人剃头。因为除了剃头匠老刘进村外,印象中再也没有其它什么稀罕事了。石头沟只有十几户人家,坐落在梦华山的半山腰里,通往村外的只有一条能过牛车的弯弯曲曲的小路,出村时是下坡路,走着不费劲,回来时可就麻烦了,全都是上坡路,蜿蜒十几里,别说人走,就是两头壮牛拉着空牛车上来都会累的拉稀屎,因此,除非有要紧事,是没有人愿意来我们石头沟的。
独有这个剃头匠老刘,每月总要来我们村子一次,所以老刘一进村,我就和小伙伴们疯了似地跑出去看稀奇。
老刘的大名叫刘富贵,五十多岁,是个个子不高瘦且黑的小老头。人虽然瘦,但身体却结实,无论春夏秋冬,总是穿着得体的土布衣,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显得很有精神。走路时更是好看,肩上的剃头扁担一闪一闪的,就像演戏时演员们挑着空挑子一样轻松,那模样标致极了,大家都很喜欢他。

听大人们说,老刘是个光棍(方言:没有娶上媳妇的人),五十多了还没个暖床暖脚的人。原因并不复杂,年轻时家里穷没人嫁给他,长大了为养家糊口,虽然学了个剃头的手艺,但仍然找不到媳妇。因为那时在我们乡下,干这种剃头活的人,仍然被视为是“下九流”,可不像现在城里的理发师那样光彩。

(二)
老刘是十八里湾人,走出他那十八里湾来到我们石头沟足有三十几里山路。山里人走路不论里,好像老刘就是我们邻村似的。在老刘之前,也有过几个剃头匠来过这里,但都是来过几次就不来了,因为他们觉得石头沟不仅路难走,而且没有多少油水,所以来了几次就再也不来了,这可苦了村里那些年长的老头们,一个个都留起了长胡子。
老刘来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走了,一干就是好几年,同行的剃头匠说他是个二球货(方言:笨蛋的意思),老刘却说:“剃头匠不给人剃头,要他何用?”
就这样,老刘成了我们村子里的常客,每月的农历十五,准时来村里剃头。
老刘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家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母子俩相依为命。因此,村里就有了个不成文的规矩,那就是下午不理发,因为山路难走,老刘害怕回去晚了老娘惦记他。
(三)
老刘剃头时,有一个与大伙很默契的规矩,那就是从不讨价还价,不当着理发人的面数钱。那时,小孩子理发两毛钱,成年男人剃头修面三毛钱,姑娘、妇女们剪头发也是三毛钱,老头们刮光头两毛钱。
老头们剃头和小孩子剃头一个价钱,是因为小孩子剃头时往往大哭大闹不好剃,老头们刮光头反而好伺候,这话是老刘自己说的。 
别看当时剃个头两毛三毛的,可是还有好多人一时掏不起这个钱。遇到这种情况,老刘从不生气,允许大家赊账。有钱的给钱,没钱的下次补上也行,实在没办法的按市场价给粮食也行。
老刘从不记账,全凭赊账人的自觉。
剃头不讨价还价是有原因的,因为如果有人讨价还价,会被认为自己的头不值钱。所以老刘定的价格没有一个人同他讨价还价。当然,这个价格在当时是公正的。
不当面数钱是因为如果剃头匠当着理发人的面数钱,会被认为人家的头就值这几个钱,是不吉利的。所以这两个规矩老刘和理发人从没坏过。
尽管那时剃个头才两毛、三毛钱,可很多人理发时都是手里攥了一大把一分、两分、五分的硬币去的。
老刘的剃头挑子很精致,小扁担一头是个旧方凳,方凳上装有三个小抽屉,最底下的那个抽屉上有个小方孔,里边是装零钱的,收完钱后他就从方孔里塞进去。
上边的两个是放围布、剃头刀、推子、木梳、篦子、剪子、磨刀石、香粉、肥皂、刷子之类工具的。偶有剪下女人们的长头发,也是要整理好放在这里边的,这几个小抽屉,就成了老刘的宝贝。
扁担的另一头,是一个留有火种的铁皮小炉子,上边扣有一个白色的铁瓷盆,盆子上面的白瓷已掉成一块一块的,盆沿的好几个地方都卷了起来,但老刘总是舍不得换新的。
老刘剃头挑子上还有一个标志,那是一条像旗子似的磨刀布,远处看这条磨刀布是白色的,近处看却几乎是黑灰色,不是因为它脏,而是刀子在上边磨的时间太久了,这些算是老刘的全部家当。

(四)
一年中的春、夏、秋三季,老刘总是在庄子里马老三家门前的那颗大槐树下剃头,冬天里则是在生产队的牛屋里。这棵槐树谁也不知道它有多少年了,但依然枝繁叶茂,粗大的树干几乎全是空的,形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树洞,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生机,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总会有许多新枝发出来。
村里岁数最大的三爷都九十岁的人了,他还说小时候听他爷爷说,他爷爷的爷爷小时候就在这老槐树的树洞里睡过觉,谁也说不清它到底有多少岁。
槐树成荫的时候,树荫下能坐下全庄的人,这里自然也就成了人们经常聚集的地方。庄上最大的饭场也在这里,吃饭的时候,人们就端着碗来这里谈天说地,说笑戏骂。尽管那时大家都很穷,吃的基本都是一样的粗茶淡饭,但也其乐融融,整个村子就像是一个大家庭。
老刘每次来到村子,我们总要跟在他屁股后面看热闹,这也是我们这群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老刘喜欢孩子,看见我们老远就咧着嘴笑,每次都要给我们发几个糖豆吃 。老刘的糖豆甜极了,能吃上几颗,就像过年似的,甜在嘴里,美在心里。因此,我们时常盼望着老刘快点来。
老刘来了,先在大槐树下底下支起炉子,然后再去找些干柴生炉子烧水。一切准备停当后,从腰里掏出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上一阵。老刘是个慢性子人,从来没见他慌张过。一次,他挑着剃头挑子刚走到村口,突然下起了大雨,外边干活的人一窝蜂似地往家跑,老刘就是不慌,挑着剃头挑子依旧不紧不慢地走,有人朝他大喊:“老刘,快跑啊。淋湿啦!”谁知他却不紧不慢地说:“慌啥哩,前边还有雨哩。”
刘来了,人们老远跟他打招呼:“来了,刘师傅”,“吃饭没有?刘师傅。”这基本上是中年人和妇女们的问候语。岁数大的人总是说:“过来了,老刘”“你闲了,老刘”。
也有一些爱开玩笑的成年人笑着问他:“老刘啊,你把村里人的头都摸遍了,你说谁的头美?”
还有人笑着说:“老刘给女人剪头发,摸人家脸哩。”
但不管人们咋说,老刘总是笑眯眯地不接腔。
总之,大家见了老刘人就开心,好像有说不完的话,只有这时,小山村里才是最热闹的时刻。
剃头的人来了,老刘收起旱烟袋,递过小板凳招呼人家坐下,麻利地甩了几下围布,旋风一样一转身子就围在了剃头人的脖子上。然后取出铁瓷盆,舀两瓢热水,伸两个指头在水里试一下温度,如果温度合适,便按下剃头人的脑袋撩洗起来。如果过热或过凉,他就要凉水热水重新勾兑,直到温度合适为止。
洗头是第一道工序,也是最重要的一步,不管剃什么样式的头,若头发洗不透,剃起来就会出生头,尤其是那些剃光头的老头们,弄不好还会刮出血,所以,老刘给人洗头总是很认真的。  
洗完头后,开始理发了,老刘先找个地方把镜子挂起来,让理发的人对着镜子坐下,拿出围巾用力抖一抖,便围到了理发人的脖子上,这条围巾很长很宽,能把一个人围起来。
接下来再试一下推子,看看是不是顺手,然后就左手拿梳子,右手拿剃头推子,推子在他的手里一开一合地运动着,头发慢慢地就理好了。
那时的村里人并不讲究什么发型,老刘理个什么发型就算什么发型。
不过也有些规律,男孩子,小青年,中年男人一般都理个板寸头,也叫小平头。有时他也给中青年理个偏分头,这种偏分头又分“中分”、“三七分”或“四六分”。
但无论哪种发型,老刘都理得很认真,也理得很慢,理一会儿,歪着头看看,理一会儿再看看,生怕有半点偏差。
老刘给人理发有三看:一看脸型,二看身材高低,三看胖瘦,然后判断出该给你理哪种发型。
最拿手的当然是给岁数大的老头刮光头,热水洗透,工具箱取出一把锋利的剃头刀,荡刀布上嚓嚓嚓地刮上一阵子,对着刀刃呼呼吹上几口气,左手从头顶捏着理发人的头,右手象削苹果似的旋转起来。不一会儿,这个人的头就成了“葫芦瓢”(方言:光头的意思)。
剃胡子时,程序更复杂一些,老刘先把毛巾用开水烫透,捂在理发人的上嘴片和下巴上,大约过了三五分钟,拿开热毛巾,再弄出些肥皂沫均匀地涂在上面,手里的剃须刀就开始舞动起来。这个时候,刮胡子的人似乎要睡着了,眼睛总是闭了起来,大概也是一种享受吧。
最让人紧张的是最后一道关,老刘用手掰开剃头人的眼睛,用刀刃在眼角边和下眼睑给人清洗污垢,剃头人在这时往往大气不敢出一声,一动也不敢动地任由老刘摆布,生怕弄出差错来。
头发剃完了,老刘还要围着理发人前后左右地眯着眼睛观察、揣摩,有时还会自言自语几声。
理发人的头就好像是他手里精心雕刻的一件艺术品,稍有不满意的地方,他总要细细地修理,直到自己满意后,才让理发人对着镜子看。问人家说:“你看中不中?”。
在我的记忆里,没有人说过“不中”的。
剃头人满意后,老刘还要再给剃头人人捶捶肩,敲敲背,就象现在的“推拿、按摩”。等这些都做完了,他就会来一个响亮的巴掌,巴掌一响,这头就算剃完了,老刘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老刘的剃头功夫扎实的很,梳、剃、刮、捏、拿、捶、按、掏、剪样样精通,理完发后还会给人打眼睛、刮耳朵、捶脖筋、推拿、按摩。
由于当时卫生条件落后,乡村里看病很麻烦,老刘走村串户时间久了,还学会了接骨、疗伤等手艺, 为当时村庄里摔打跌伤的人做了不少好事。  
老刘的慢是出了名的,但老刘干出的活儿,却没人说出半个孬字。
(五)
老刘高兴的时候,也会哼曲,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哼唱的剃头歌:“小扁担呀三尺八、挑起来啊吱呀呀,别看俺剃头挑子不算大,上剃皇上头来下剃百姓发,呀嗨嗨,呼嗨嗨。剃头刀一把我走天下,剃了王侯将相再剃满月娃,再高贵再贫穷谁不长头发,洗他脸修他面再刮他下巴。呀嗨嗨……呼嗨嗨…” 
一开始老刘是小声哼哼着唱,后来见有人喝彩,他就直起脖子大声唱,老刘会唱的曲儿很多,每个曲儿唱的都不重样,声音柔和动听。唱完大家就笑,老刘也跟着笑。
有人接腔说:“老刘,你咋光唱男人理发的曲儿,咋不唱唱给女人剪头发啥滋味”。
听有人这样问,老刘抿着嘴只笑不说话。问的人没趣了,就自我找个台阶下:“看把你老刘美的”。
人们自然又是一片笑声。

(六)
老刘的剃头手艺了得,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村东头的马四叔刮脸时睡着了,忽然一只苍蝇落在额头上,四叔一痒痒,本能地拍了一下,老刘受惊,剃头刀子把四叔的脸划了一道血口子,老刘急忙抓了一把柴灰捂在四叔脸上。幸亏四叔是个明白人,并没有追究,甚至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说,但老刘却吓得不轻,弓着腰给四叔道歉。
三婶就不一样了,一次,三婶领着六岁的小儿子去剃头,可能是那天老刘的推子钝了,刚推了几下,推子就夹着了他儿子的头发。小家伙自小娇生惯养,哇哇地大哭起来,还撕掉了围巾。
三婶心疼儿子,大声责怪起老刘来,老刘不服气,刚解释几句,三婶的“马蜂窝”被戳骚了,一跳多高撒起泼来,一脚踢翻了老刘的剃头挑子。
老刘气得不轻,但并没有发火,二话不说挑起剃头挑子就走。几个剃头人谁说好话也不行,拦也拦不住。三婶傻了眼,两手干搓着不知怎么办,因为她儿子的头才剃了一半。
老刘剃头挑子上的那三个工具箱,是不能随便乱动的,里边装的那些工具,可是他的吃饭家伙,别人是碰不得的。
一次,二奶领着孙子去剃头,小家伙贪玩,趁老刘不备,打开工具箱,拿出剪子就去剪外面的树枝。老刘看见了,一下子火了,用从没有过的高腔调训斥道:“谁家的孩子,快领回去,这个头今天不给你剃了。”
孩子挨了奶奶的打,擦着鼻涕不停地哭,二奶急忙向老刘求情,可咋说也不中,老刘固执的很,只要他说了这句话,谁来找他也说不响,说不剃就不剃,只有等下一次了。
村里一些怕事的人,见了老刘总是恭恭敬敬的,害怕得罪他了,剃不了头。
不过这种事很少发生,偶然出现一次,等老刘下次来,只要不再犯这个规,他依然笑嘻嘻地照剃不误,从不提以前的事。


    

-End--

图|网络

作者简介:党栋,男,笔名一凡夫,河南省南阳人。1989年以来,开始发表作品,先后在《短篇小说》、《丑小鸭》、《山东文学》、《故事会》、《鸭绿江》、《参花》《青年文学家》、《唐山文学》、《散文》、《奔流》《北方文学》等刊物及报纸发表文学作品150余篇。出版有随笔集《和你没商量》、《青青校园》、散文集《我和我的村庄》,长篇小说《追梦》、《足疗》、《村魂》等文学作品。中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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