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的歌 张慧
又一次来到这片草木葳蕤、绿意盎然的林地。当心灵从慵倦和麻木中偶尔苏醒,感情的潮水不可遏止地冲击久已封结的心岸,任凭做出怎样的努力都无法排遣淤积在灵魂深处的失意和孤独,我便离开喧器的人群走进这片属于我的林地,期待通过与自然的对话感受心灵孤独乃至痛苦的美丽。 我兀自伫立山巅,目睹草木荣枯花开花落,谛听山风啸歌好鸟唱和,一任春风夏雨在我的额头写下岁月沧桑,任凭秋雾冬雪在我的发际结成永久的冰霜。这一时刻,属于昨天的一曲哀婉的、缠绵的、凄清的、绮丽的旋律从密林深处悠悠荡来。我闭了眼,用我的全部心魂感受由这种旋律激起的惊涛骇浪,或者微澜柔波。 轻淡缥缈的乐曲中,你向我款款走来。还是那件米黄色的衬衫和湖蓝色的短裙,还是那种沉静如水的微笑和明亮如炬的双眸。只有在这样的时刻,我才能用心灵会见梦中的恋人,拾到一片初恋遗落的花瓣,嗅见一缕淡淡的清香。虽然过后是酽酽的苦涩,但我宁愿忍受。 山下不远就是你生活的那座城市,高层建筑掩映在淡淡的烟雾中依稀可见。这时,你定是在城中一隅机械地重复规定给你的工作,抑或拥着心爱的幼婴酣然入睡了。在你得到片刻宁静或酣梦初醒的时刻,可否知道,远处的山巅正有一个人为你含泪吟歌? 我承认,我永远忘不了你,虽然我已经有了妻子和孩子,你也有了丈夫并做了母亲。我们毕竟刻骨铭心地爱过,也刻骨铭心地恨过,热烈的爱和痛切的恨交织在一起,构成那段悲喜交融的岁月。我无法放弃旧日的全部行囊走前面的路,我宁愿扛起这付沉重的精神十字架走完我的人生。 今天,当我走进你的那座城市,总期待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寻到你的倩影。确乎有一次,我看见你在上班的人群中轻轻飘过,当我看到你那张久别多年但依然美丽的脸,觉得心灵深处忽然被什么东西强烈撼动了,感情的潮水汹涌而至,我惶乱得一动不动。你肯定不会知道,那一时刻正有一双眼睛对着你深情的瞩望,正有一颗心为你砰然跃动。那时我完全可以叫住你,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宁愿把你永远地珍藏在我的记忆和思念里。 上帝是一个犯过很多错误的圣灵之主,错误之一便是把我造成男人之后又安排给我一个为人师表的职业,而把你造成女人之后又安排你做我的学生。不然,我和你的人生肯定将会呈现出另外一番风景。虽然,那时的我不过二十多岁,正是青春正旺的季节,你也就十七、八岁,正值豆蔻年华。按理说,两颗同属年轻的心不期相遇,其中必然潜藏着不可思议的缘份,由此而结出甜美的爱情之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是,我们终于无法逾越那条无形而又宽阔的鸿沟,自然也就无缘品尝到爱情的甜果。 那个多雨的秋季,我走进那所山区中学。我怀着神圣的情感钟情于脚下的一方讲台,我的确想以自己的知识和才华,还有热情和虔诚,实现我梦寐以求的理想,并在这种燃烧和奉献里完善我的人格,用汗水和智慧证明加在我头上的桂冠。我的努力没有白费,不久便得到了不错的评价,到后来竟能平静地领受学生们的赞誉了。 唯独你对我的倾慕使我始料未及。至今我仍能清晰地记得讲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时的情景。那天我讲得很投入,完全沉醉在朱自清描绘的花香月色里,似乎真能进入先生那种摆脱尘世烦恼、求得刹那安宁的心境。下课铃声将响时,是你灼热的目光把我从先生描摹的意境中唤醒。当我无意间与你的目光相遇时,你迅即避开了,低垂的眼帘不能掩饰少女的羞涩。你对自己的情绪掩饰得很笨拙,也是我青春的感觉非常灵敏的缘故,我能从你的神情里解读到你心灵的全部隐秘。诚然,青春的躁动与压抑,使我的一颗鲜活的心变得很不安分,我渴望得到异性的爱,渴望有一位姑娘进入我的生活,温暖我那孤寂的心灵。但我没有想到我那个无处皈依的灵魂正在四处流浪时,要带我寻回家门的竟是你这样一位少女。我只能逃逸。于是经过短暂的惶乱之后,我复又沉入朱自清钟情的荷塘,却是再也不敢正视你的明眸了。 然而,当我又一次遇到你纯真而热烈的表示时,我真的不知所错了。我明白当一个女孩一旦有了那种朦胧的情感,她很难捂灭心海燃烧的火焰。然而以我的虚荣和懦弱,绝对无法承受来自一位女学生的爱。于是,我有意的疏远你,冷淡你,尽量不给你表露心迹的机会,尽管这并非出自我的真心,因为我真的喜欢你。但是,这次却无法回避了,原因是有一回你的座位空着,从同学那里我了解到你病了。一般情况下,为着维护自己的虚荣,我总是不对女同学表示什么特别关注,尤其是对你。在几经踌蹰之后,我还是决定去看看你,至少了解一下你的病情,这是我作为教师的责任。那时你正伏在集体宿舍的床头看着课本,见我进来,你苍白的脸颊笼上一抹红晕。我问你哪儿不舒服,你红着脸低头不语。我便知是女孩子不是病的病,就不再问,说了几句安慰的话和学习上的事。我想我应该离开了,你却定定地看着我,眼眶里噙满泪花:“老师,你真好……”我努力看着窗外,窗外正飘着金黄的树叶。理智告诉我,我不能说话。我默默地走了,我在炽烈的岩浆外边,包上了一层冰冷的铁。 孰料我和你的情感历程仅仅是一个开始。仅仅是这样一个平常到例行公事般的举动,使你真正感动了。从后来的交往中得知,命运对你是苛刻的,在你尚处襁褓之中嗷嗷待哺时,你的母亲便撒手走向冥冥中的另一个世界,你便开始了寄人篱下的生活。从此再也没有母爱的呵护,没有亲情的温暖,人类的所有温情和爱心与你疏离了。由此可以理解,我的这样一种在别人视为寻常的关怀,在你就显得弥足珍贵。 你需要一棵依傍的大树,而我需要一个憩息的港湾,那层包裹在表面的铁很快熔化,炽热的岩浆终于冲腾而出,漫涌了你和我,我们艰难地相爱了。 哦,那是怎样一种提心吊胆而又令人销魂的爱哟!我有种浪迹天涯的游子一下子回归家园的感觉,旅途中的所有艰辛、苦痛、惆怅顷刻间消失了,我忘情地迷醉在你给予我的挚爱和温柔里。然而短暂的沉醉转瞬即逝,清醒之后忽又感到世俗的重压向我步步逼来,使我几近窒息。我一面倾听你的温柔曼语,接纳你的醉人馨香,一面又在忍受时时袭来的自责自疚的煎熬。虽然我们做得非常隐秘,还不致招来流言蜚语,但我知道这一天终究会要到来。那时,周围的人将怎样看我?尤其是在我的学生心目中,我还是一名值得敬慕的领航者吗?我不寒而栗了。 我的面前站出两个我,一个我在安慰自己:我和她没有理由不能相爱,既然两颗同属年轻的心已真诚交融,为什么要在意别人的热嘲和冷眼呢?爱情只有爱或不爱,它与人的品格无关,更与地位、金钱、职业这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无关!另一个我又在不断叩问我的灵魂:你这成了什么?你还记得你的责任吗?你能对得住你的职业套在你身上的光环吗?你这不是亵渎神圣吗?你这不是损伤道德吗? 我就是这样怀着沉重的负罪感与你相爱。有你在我身边伴我,我不再感到孤独与寂寞,却无力抗拒与之俱来的压抑和恐惧。此时,我才真正理解了那句箴言:爱着比不爱更沉重。 其实,所有的忧愁、苦闷、压抑、恐惧,都源于我那个与生俱来的怯懦的性格和所谓“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派生出的自私心理。什么良心、责任、伦理、道德,都是借以保护自己的托词,真正困扰我的,不就是掩藏在灵魂暗处的虚荣吗?一面是着意于荣誉、名声这些俗世的东西,另一面又奢望得到神往的爱情,当二者如同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时,既然没有勇气为爱情付出牺牲,那么出卖的只能是你的情感了。 从一开始,我就意识到我们的相爱终归是一个无言的结局。无情的现实击碎了一切信誓旦旦的承诺。我还想坦率地承认,我不愿无耻地把一切归咎于世俗。最不能饶恕的,是我的懦弱和自私迫令我向世俗俯首称臣。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切我都宽容了,唯独不能宽容的就是自己,虽然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为此付出了很多很多。这也许是一种报应吧! 我们分手的那天,天上飘着纷纷扬扬的雪片。我期待你的愤怒,最好是一次痛快淋漓的捶打。结果你只是默默地听完我的叙说后,流着泪唱了一支凄婉的歌,歌词忘了,只记得那歌的凄清悲凉。然后,你便消逝在一片雪雾里,溶化在眩目的雪白中。“质本洁来还洁去”,你没有我的世故,没有我的“成熟”,没有我的“理智”,洁白无瑕,只有你才配消受这天然的洁白。抬头望天,铅色的阴云遮蔽天宇,更增添一层心中的怅惘,歉疚和失落。 你走了,从此音讯两茫茫。 数年之后,当我抚着感情的伤痛从自设的迷雾中冲出,便有了再度打开你那扇关闭了的心扉的勇气。我这次是真的拿出了勇气,并准备为爱情、为你付出一切。我怀着真诚和期盼给你写了一封信,不久便接到你的来信,信中只有令我眩晕的一句话:“别来打扰我了,我已经很累了。” 我还能说什么呢? 这时我才悟到:很多事原本是可遇不可求的。当你与找上门来的某种东西失之交臂时,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得到它了,即便得到了,又会是先前那样鲜活灵动吗?尤其是爱情,更是这样。 我又悟到:爱情不仅属于懂得爱的人,更属于敢于爱的人。 我只能将心灵再次放逐,浪迹天涯。 在我伏案写作这篇文章的时候,记起那时传唱在大街小巷的城市民谣《小芳》,它的歌名又恰与你的名字相合,只不过你不是河边徜徉的村姑。除此,难道述说的不是昨天你和我的故事吗?我每次走上山巅、深入林地,含泪吟唱的还是这首《小芳》: “……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多少次我回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
作者简介: 张慧,笔名三郎,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集《思想贴着地面走》,主编定西市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丛书《乡土教材卷》《民间故事卷》《民间歌谣卷》。现为定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宣传统战部副部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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