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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先生的江湖气

 琴伴书侣 2021-08-04

我心里的鲁迅先生,一直都是有着一种很重的江湖气的。

江湖气这个词,《现代汉语词典》、《辞海》《辞源》里都没有收。网上搜索一下,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搜狗百科把它解读为走江湖者的鄙俗不雅的风格、习气,百度百科却说它是走江湖者的清新脱俗的风格、习气。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他们所举的例子还同是《孽海花》第三回所言:“ 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 ,画画的汤壎伯 ,非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 杨咏春的篆字, 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了。”

依《孽海花》原文的意思,显然百度百科的解释是不够贴切的。然而我心目中的江湖气,却偏偏正有这样的味道,且远远不止。我所说的江湖气,除了清新脱俗,还需带点俏皮、任侠的味道,不光是嫉恶如仇,甚至还得沾着些匪气,等等。

这个思想受金庸老先生的《笑傲江湖》影响比较大,单看这名字,满满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感觉。但是能有这样气势的人,一定不可能是世俗的,世俗的人只合在名利卑躬屈膝,哪里还能如此这般的顶天立地?所以我觉得有江湖气的人第一得有清新脱俗的底子,这个鲁迅先生完全具备。先生为了讽刺当年的文青动辄受情伤,挖苦那些“阿唷!我活不了啰,失了主宰了!”之类的失恋诗的盛行,特地写了一首打油诗: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鲁迅《我的失恋》

真真恍若污浊的空气里蓦然吹过一丝清风,吹醒了那些沉溺其中的人们。明明是打油诗,偏偏却写得格外出尘。

鲁迅先生的俏皮我想应该也是没有人反对的,《我的失恋》已经很能让我们见识到他的这个特质。那个你胡乱理发我就胡乱给钱、认真理发我就认真给钱的故事,我看一回笑一回。天知道那位理发师先生的心理阴影面积几何?这还不算什么,据史沫莱特回忆,1933年萧伯纳访问中国时,与鲁迅等人合影留念,当时萧伯纳恭维鲁迅先生说:“他们称你为中国的高尔基,不过,你比高尔基英俊。”鲁迅先生很是幽了萧伯纳一默:“等我再老一些,我会更加英俊。”很难想像萧伯纳当时该有多忍俊不禁,这样的鲁迅,你想说他不俏皮都难。陈丹青在他的《笑谈大先生》里也说起鲁迅的长相,他说他喜欢看鲁迅的样子。并且说道: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和他们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卖帐,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着风流与俏皮……这个评价简直令人拍案叫绝,尤其是俏皮两个字,真是道尽了老先生的本性。但是俏皮和江湖气又有什么关系呢?老实说,真没道理。我就是觉得,如果一个人没有了俏皮,是没有办法在江湖上行走的。长了一张公文脸,做什么事情都规规矩矩,一副谁都欠他的模样的,那应当是旧衙门里的人,实在不好玩得很。

任侠这个词放在鲁迅先生身上,我觉得更不为过。他之于青年人的帮助,实在是不遗余力。 鲁迅先生在教育部任职期间,当时有位青年作者许钦文,曾持孙伏园的信去找他帮着找份工作。但当时教育部不需要人手,先生竟然把自己身上仅有的20元钱给了许钦文,为的就是不能使求助的青年暗自难过。许钦文谈到鲁迅对青年的帮助时说:“我们从(鲁迅)给李秉中的信,就可以知道鲁迅先生是这样帮助青年学生的,不但把自己仅存的二十元借给他,而且还从别处设法来解除他的困难。鲁迅先生当初在教育部里收入不算少,可是他自己,经常穿着两个膝髁上补缀得好象贴着膏药的裤子,据说还是在日本留学时做的。他的钱,除担负家用、买书以外,差不多就是帮助青年、代学生交学费等用掉的。”从《鲁迅日记》中我们也可以看出,鲁迅几乎每个白天都要接待青年学生,而到了夜晚,他除了自己写作外,有很多时候还要负责校勘改写青年的手稿。可以说,鲁迅的生命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是为青年们而燃烧,而青年们也把他当作了人生的导师和新文化的旗手。最典型的,恐怕还得数他和萧红之间的交集。从遥远的关外来到举目无亲的上海,萧红原本的一颗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心,被几年的流浪生活打击得已经冰冷了。但在遇到鲁迅先生以后,先生待她如亲人,又视她如调皮的女儿,才又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正是由于鲁迅先生的帮助,萧红闯进了上海文坛。使得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多了一位有才华的青年女作家。

有人给鲁迅先生贴上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喜欢骂人的标签,我觉得这恰恰是先生嫉恶如仇的表现。鲁迅文集中,相当一些篇章是他与各种敌手之间的骂战,不但犀利,而且精彩。与他过招的,既有他的胞弟周作人,也有故交(林语堂;既有曾经同一战壕里奋斗的同志,也有他亲自提携过的后辈青年,等等。诸如此类人等,有的是后来名声显赫,有的若不是叫鲁迅先生那么“骂”过一回,我们都不会知道他是谁。然而不管是和谁过招,鲁迅先生所为都不是一己之私。这骂战固然也有是因其误会而造成的,但也绝不会是为了一泄私愤。要么事关民族大义,要么涉及到党派之争,先生均可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不让魑魅与魍魉。这位给很多人怒目圆睁的印象,于血雨腥风中奋勇厮杀的斗士,决不会因小忿而误大端,与友人相处甚至是春意融融。鲁迅自己就曾说过:“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便是曾经被鲁迅先生“骂”过的傅东华也曾经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于《人民日报》撰文写道:“谁要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谁要把鲁迅先生的哲学解释成唯恨哲学,我就永远痛恨那个人!”所以,他不是心胸狭窄,只是快意恩仇,且仇的也并非私家琐事。

有江湖气的人,若是没有点儿匪气,依旧不够纯粹。但很多人可能就会觉得我给鲁迅先生扣上一顶匪气的帽子,是对他老人家的大不敬。没错,毕竟是出生于没落的官宦世家,且受过高等教育,鲁迅先生平常的举止自然是文质彬彬的。然而,一旦被惹急了,必然也会逼出其身体里隐藏的“流氓”习气来。就像周作人曾经说过:我身上有两个鬼,一个是绅士鬼,另一个是流氓鬼。这是周家兄弟共有的特质,他们无非是将其拿来作为自卫的武器。先生在自己被“狗”疯咬的情况下,拿起打狗棒迎头痛击,这样的一点匪气,实在是情有可原。

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鲁迅先生的江湖气之所以被我坐实,最主要是因为近来读了他的两句诗:“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题《三义塔》)倏忽之间让我似乎看到了那个在上海内山书店里忽然一阵大笑,像孩子一样天真的先生,也仿佛看到了先生心中对于中日两国之间的美好期许,更看到了先生身上那极可爱极有魅力的江湖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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