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嘴我大 近来越发喜欢和我大我妈聊天。吃饭的时候,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没有主题,没有顾忌。有时彼此嘲笑两句,我还会假装恼火他们不给我面子,但他们对我却从来不以为忤。 我们家,一直都这样长幼无序地生活着。以前是一大家子在一起享受,现在则几乎成了我一个人的专利。 说是聊天,其实更多时候是我大一个人的专场。我们都喜欢听他讲自己年轻时的经历,听他贩卖从他的老一辈那里听来的故事。听多了,我就会感慨,我怎么没有和我大生活在同一个年代?不然的话,我没准也能遇上鬼打墙,也能学会唱铜鼓。哪怕会有饿肚皮的危险,但老了能有很多很多有趣的回忆。就像我大现在一样,说起来就滔滔不绝。 我一直羡慕嫉妒我大的记忆力。少年时读过的诗书,经历过的人事,仿佛一直有序地镌刻在他的脑子里。随时想用了,随时就可以调出来。头两天他给我讲述他小时候的事情,说到有户人家办丧事,请来了草台班子唱大戏,他居然那打铜鼓人的唱词都给背诵出来了: 正月里什么花萌芽出土? 什么人挑野菜苦度荒春? 正月里荠菜花萌芽出土, 有穷人挑野菜苦度荒春。 二月里什么花白头到老? 什么人带闺女回转家门? 二月里鸡冠花白头到老。 老百姓传统月盼女回门。 三月里什么花满园皆红? 什么人在桃园结拜宾朋? 三月里桃杏花满园皆红。 刘关张在桃园义结宾朋。 四月里什么花盘笼上架? 什么人去献瓜死而复生? 四月里黄瓜花盘笼上架, 有刘全去献瓜死而复生。 五月里什么花星星落地? 什么人背书箱游满乾坤。 五月里二麦花星星落地, 孔圣人背书箱游满乾坤。 六月里什么花喧喧嚷嚷? 什么人做好酒醉死刘伶? 六月里秫秸花喧喧嚷嚷? 有杜康做好酒醉死刘伶? 七月里什么花节节到稍? 什么人站桥头水磨钢鞭? 七月里芝麻花节节到稍, 胡敬德站桥头水磨钢鞭。 八月里什么花遍地皆白? 什么人骑白马跨海征东? 八月里荞麦花遍地皆白, 薛仁贵骑白马跨海征东。 九月里什么花遍地金黄? 什么人写奏章转进皇宫? 九月里有菊花遍地金黄, 李翠莲写奏章转进皇宫。 十月里什么花遭霜打死? 什么人送寒衣哭到长城? 十月里枯草花遭霜打死, 孟姜女送寒衣哭到长城。 十一月什么花飘飘荡荡? 什么人卧寒冰孝敬母亲? 十一月大雪花飘飘荡荡, 有王祥卧寒冰孝敬母亲。 腊月里什么花家家点起? 什么人去烧香祝告上神? 腊月里灯烛花家家点起, 有黎民去烧香祝告上神。 我听得两眼发直:我什么时候能有这样的好记性? 我大说起我奶奶的时候总是笑。他说她老人家一辈子又懒惰又邋遢,可就是运气好。明明没有出生在大户人家,偏就摊上了小姐的命。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闺女,爹妈待她从小就是娇生惯养,什么事都不让做。后来嫁给了我爷爷,我爷爷又是个天生能吃苦的人,更不舍得让她累着。等到我爷爷过世的时候,我大早已经独当一面,担负起了一大家子的生活,我奶奶继续悠哉悠哉地活到了96岁,寿终正寝。 但是我大又说,我奶奶也有她的本领。她没念过书,可是记性特别好,说话还俏皮。那时候,谁家娶媳妇找人说喜话,非我奶奶莫属。说着说着,他就开始念叨起来: 一进喜房喜连连,一对荷花站床前。 要得荷花生贵子,高挑罗裙看金莲。 小小金莲两丁丁,不歪不错又周正。 红绫裹,绿绫包,赛如南园红大椒。 恐怕新郎看不见,只朝新郎眼上翘。 桃之夭夭花正开,其叶臻臻长起来。 子之于归花大姐,宜其家人请出来。 通烛高照八仙排,新人见我不起来。 新人不起我不怪,怪她娘家少交代。 …… 我听得饶有兴趣,嘴上却恨恨不平,怪我大继承了我奶的好记性,却没有把这好记性遗传给我们。为泄私愤,我责成我大必须把他记得的那些乡间小调的词儿写下来给我。加上我妈在旁边的帮腔,我大乖乖表示同意。 昨晚回家时,我妈跟我说:你大把东西给你写好了,你看看。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心里没来由的软了下来。虽然只是薄薄几页,我大却很讲究地用了宣纸,而且还把它们用透明的塑料袋封装了起来。字迹很熟悉,只是不如以前那么工整。84岁的我大到底老了,手难免会抖。 然而,我大还是我心里无所不能的大。他不单单是记忆力超强,关键脑瓜子也灵活。当年他因为家贫,只读了完小便辍学,但后来竟自学了写字儿画画儿油漆活儿,还靠着这些本领养活了我们一大家子,就是明证。 不过作为我大的女儿,我其实最佩服的还是他张口即来的顺口溜。我们兄妹小时候,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我大总能根据我们每个人的性格、言行,编出一长串的俏皮话来,逗得大家伙儿哈哈大笑。他的这项技能,颇为他招来良好的小孩缘,我们全村的孩子,没有不喜欢他的。每次我大在外乡做工返家,那些孩子们见了他都我大爷(爹)长我大爷(爹)短地围着他叫不停。 村里的大人们也喜欢我大,一个原因可能是他们曾经和我大一起共同成长,见证着我大一路走来的满舌生花。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大那些活色生香的故事,灵动了他们的凄苦岁月。 我大永远都是那样的慧心妙舌。 他给我们讲鬼故事,听得我们兀自战战兢兢,却还是忍不住竖起耳朵;听得我们烧锅做饭的时候,总要先伸头看看灶里有没有人踢踢。 他说我二哥和三哥因为淘气被我妈揍的囧事: “弟兄俩,都是猪, 帽子嫌大用绳箍。 箍又没箍上, 一人挨打一巴掌……” 他说我堂弟被冷落后内心的愤懑: “庭霞她妈实在孬, 寡(总是)给我吃鱼刺和大椒……” 我们兄妹小时候经历这样的事情不胜枚举,自然见多不怪。最惨的是我大哥大嫂,都已经成家有了孩子,还是没能幸免。 那时候他们小夫妻俩喜欢打打麻将,还是带点儿彩头的那种。赌场无常胜,偶尔谁输得多一点儿了,两口子难免生出龃龉。我的小侄女童言无忌,来爷爷奶奶家吃饭总是和盘托出,说她爸爸妈妈又因为输钱吵架了。 我大不喜人赌博,但又觉得他们毕竟是成年人,他也不好多说。于是有一次,他老人家跟我小侄女商量,待她爸爸妈妈也到爷爷奶奶这里吃饭时,她就对着他们念: “打麻将打麻将, 一输钱就吵仗。 赌钱鬼赌钱鬼, 一输钱就鼓嘴。” 小侄女果然不负他望,真就把这四句话念叨给她的爸妈听。我嫂子明知是我大的恶作剧,却不便生他的气,就假装凶我小侄女,问是谁教她的。我大护着我小侄女笑嘻嘻地说: “我们小乖聪明,自己编的。” 我嫂子翻了翻白眼道: “寡瞎说,肯定就是你教的!” 我们全家都跟着笑个不停。 我妈实在不是个很好的听众。她不像我那般明目张胆地羡慕嫉妒我大,但偶尔点评一两句,言语间都是在揭我大的老底儿。比如她看我被我大的那些话儿逗得忘了吃饭的时候,便很适时地插话道: “你大除酱油神跟上一个两个,让他洗衣弄饭就跟废人一样!” 通常这个时候我都是维护我大的。我跟我妈说:“话不能这么说,人跟人是不一样的。各念一门经!” 我大很得意,说我妈没有容人之量。 今天早上,我对我妈说我大是酱油神再次表示异议。我大自己也不同意,他说酱油神原指的是那些胡搅蛮缠不讲道理的人。我说就是嘛,我大这是幽默风趣,能言善辩,和酱油神不是一回事儿。我二哥恰好也在,跟着补充说:“这是叫铁嘴!” 我心下豁然开朗。以我大的能说会道、妙语连珠,可不是铁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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