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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记(一)

 琴伴书侣 2021-08-04

琐      记

江雁

陌生人

有那么一个人,他对我来说,注定只能是陌生人,但他留给我的印象,却一辈子都忘不了。

说他是陌生人,因为我跟他只见过一次面,说了没几句话,且基本都是他在说。然而,因为他的出现,让我心中生出一个梦想——虽然这个梦想至今没有实现,且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实现的机会了。

那是一个冬日的傍晚,落日的余晖如同一片正在燃烧的火海。七岁的我,照例混在一群野孩子中间,在我们村西头那片生着零星荒草的黑土地上疯跑。突然,一支穿军装的队伍,在呼啸的北风中,喊着响亮的口号,朝我们这个方向大步走来。

我可以肯定,我的那些小伙伴们和我一样,都只在电影里看到过战士行军,且我们还曾为之欢呼呐喊过。然而那时,当他们真的来到我们面前,大家却都傻了,愣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哪怕一丁点儿声响。

“小朋友们好!”

领头的那位叔叔(我只能这么叫他)冲我们友好地打了声招呼。现在想来,那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话语。但在当时,我们这群习惯了家乡话的小娃儿,猛地听到一个平日里从不曾听过的腔调,居然吓得成鸟兽散。

我没有动。我的小脑袋瓜里正在认真的思考:他们是谁?他们怎么那么好看?他们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么?

那个年代的七岁娃娃,不会说帅,也不会说酷,最高的赞美就是洋气和好看。我居然清醒地意识到,夸他们不应该用洋气。

许是我的呆样子让那个叔叔觉得有趣,他笑着弯下腰来,将我抱在怀里,问:“小姑娘,你怎么没有跑啊?”

那是我第一次,和父兄之外的男人有如此近距离的接触。平常见了陌生人就会躲到门后或者桌子底下的我,那时居然大着胆子,盯着那张黝黑的脸庞说:

“不跑!”

“哈哈哈哈!”叔叔朗声大笑,“你不怕我们是不是?不过,天快黑了,你们要早点回家哦。不然爸爸妈妈会担心的。”

“哦!”我乖巧地答应,却不忘补充,“我们不说爸爸,是叫大。” 

“叫大?哈哈,真好玩儿!”叔叔把我放到地上站好,回头跟队伍中的那些兵说,“这小姑娘真可爱!”

在一阵欢笑声中,他转身和他的兵们一起,继续前进了。没多久,他又扭转回身,冲着我挥了挥手:

“赶紧回家去吧!”

我答应着,却没有动,一直望着他们的背影越走越远,直到模糊。

那个场景,那位叔叔,后来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当个女兵的梦想,从此扎根于心。

遗憾的是,当年我们那里征女兵,得要靠过硬的关系才可以上。我家不过是普通人家,这个梦想,也只能是一个梦想了。

孙老师

不怕大家笑。我真的是到了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老师们不但我们一样要吃喝拉撒,而且也会害羞。

我的启蒙老师是我的母亲,她本就是我们村小的代课老师,我能认识a,o,e,i,u,ü那些个拼音字母,绝对是她老人家的功劳。然而,我妈也是能把战争抗战说成见真抗见的乡村教师,她老人家居然没把我普通话带到沟里,也算是奇迹。

我后来总结了一下,以为一要感谢我家那台半导体收音机,二要感谢我五年级时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孙小平女士。

1984我因母亲落实政策的缘故,从一个农村野丫头探头探脑地挤进了县城,成了半个城里人。我妈怕我跟不上班,转学时不容分说把我塞四年级去了。

与生俱来的乡土气以及留级生身份,使我很难真正融入到其他同学当中去近一年时间,我是不怎么跟周围的同学说话的。看着很拽很酷,其实我自己知道,我那是用少言寡语来掩饰内心的自卑。

还好,我遇到了孙老师。

倘若必须让我选一个除母亲之外对我影响最大的老师,那一定非孙老师莫属。那一年,她既是我的语文老师,是我的班主任。她看穿了我内心的局促,却不动声色。她总是“不小心”发现我身上所谓的“闪光点”,然后在班里让我展示。比如唱歌,比如画画,比如写毛笔字。我在她的不断鼓励下,渐渐敢于抬起头来大声说话。

后来我自己做过一段时间老师,我的同事们曾经说过,他们很佩服我善于看到学生的长处,我以为这完全归功于孙老师的身教。

孙老师其实是一个很腼腆的老师。 那时候,国家正式开始提倡教师用普通话教学。以前孙老师跟我们上课,一直也都讲沭阳话。但自从她向我们宣布,国家要推广普通话、所有老师要用普通话来教学以后,她再也没在课堂上讲一句方言。只是,当天上课,她原本是白里透红的圆脸,瞬间变成一张大红布。她这样别致的肤色,持续了好几堂课才有所缓解。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好像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原来即便是做了老师的人,依旧会害羞,会不好意思

孙老师的普通话不是太标准。可她为了鼓励同学们讲普通话,也为了引导其他老师们说普通话,义无反顾地坚持下来了。许多年过去,我看过太多成年人因为某些事情不好意思而脸红的模样,但我始终以为,孙老师的样子是最美的。

李主任

我大学毕业那年,在江宁开发区一家公司找了份文员工作。薪水不多,完不成任务还得倒扣。第一个月下来,我的工资交了房租便所剩无几。

我家当年正是家道中落的时候,不回家工作又是我自己的选择,是以更不好意思觍着脸向家里要钱。但如此一来,吃饭就成了问题。

公司倒是提供午餐的,甚至临下班之前还有一顿美味的粥。有那么几天,我就靠着这一饭一粥支撑着,个中滋味,至今难忘。

我的科室主任,是一位已经退休,还要为子女继续发挥余热的老先生,姓李。

一天早上,李主任很意外地递给我一份早餐,跟我说:“小江你受累把它吃了吧。我家老太婆为我准备的,不拿着怕她唠叨,但这几天我胃不舒服,实在吃不下去。”

我惊喜至极。没想到,我的早餐问题,尽然以这种方式得缓解。我心里翻江倒海,面上还得假装平静,一面恭恭敬敬为他递上一杯热水,一边劝他:

“李主任您这样可不行,胃不舒服得去看医生啊!”

他笑着摆摆手,说是老毛病,看不看都那样。

此后十多天,我总能吃到李主任从家带来的早餐,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时不时为他添一杯热茶。突然有一天,李主任把我叫到他跟前,语重心长地说:

“小江,你是个好姑娘,别在这地方浪费时间了。这就是个皮包公司,我当初也是被他们开的高工资骗来的。但我今天就辞职了,我劝你,去找个好点儿的单位,至少也要保证你能每天吃上饭啊!”

那一瞬间,我心里五味杂陈。

公司的情况我其实已经了解差不多,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所以继续耗着。但是……

“李主任,那这些天的早餐……”

“嗨!我瞧你前段时间动不动有气无力的,看着又不是生病的模样,就瞎猜你应该是饿的。回家随口和我那老太婆说了,她心疼你一个小姑娘在外受苦,就每天准备了两份早餐,让我带给你。也是她跟我说的,人家一个女娃娃,面皮薄,你千万别直接给。本来我还是不想说的,实在是怕你年轻,看不明白事,不知还要在这里耗多久……”

我从小眼窝子浅,死命不想让眼泪流出来,却无济于事,只好深深向他鞠了一躬。

李主任叫李金标。其实直到现在我还有个偏见:凡是名字里带“标”带“发”带“金”的,要么俗要么坏。李主任一下占了俩,但他在我心里,一直是个儒雅又和善的老头。

我记下了李主任家的电话,我们后来一直保持联系。直到五六年前,他们老两口相继驾鹤西去。我不喜欢他们的儿女,他们对自己的父母,远不如对他们的孩子好。我和他们家从此再无关联。

小陈

我在南京打工时间不长,却搬过三次家。小陈是其中一个房东的儿子。

我刚搬去他们家时,小陈没在家。他那时在旺旺集团上班,通常只有在周末才回家,且也不是固定。巧了,我入住的那一周,他回去了。

我那天下班回去得晚,一进院子就看到他正在忙忙碌碌收拾着,属于我的房间门口多了一盆月季花。见我回来,他立马邀功一般跟我说:

“你就是小江?我妈说我们家多了个房客,是个安静的女孩子。我想这样的女孩子,应该都是喜欢花的吧?我给你门口放一盆了,好不好看?”

我愣了一下,随即猜出他的身份,于是点头表示感谢。

“刚下班,赶紧进屋休息吧,先不打扰你了。”

小陈一边摆手让我不要客气,一边转身继续忙碌。

我松了口气。我实在不擅长和不熟悉的人打交道,哪怕他是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或者说,小陈的健谈让我感到了压力。

第二天一早,还沉浸在睡梦中的我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声叫醒了。我已经有预感是小陈,但还是象征性地问了一句:“哪位?”

“小江,我妈让我喊你过去和我们一起吃早饭。”

“别别别,”我赶紧拒绝,“你替我谢谢阿姨,我和同事已经约好了,我们出去吃早餐的。”

虽说小陈妈妈确实是个和善的妇人,小陈看上去也很友好,但我怎么也不好意思出现在初识不久的人家的餐桌上。

“啊呀,你就别不好意思啦。我妈都告诉我了,你们公司就你一小姑娘,你跟谁约去?”

额,我忘了。小陈他妈除了是我房东,还是我们公司的保洁阿姨。

早餐半推半就,但我们确实就此熟悉起来。小陈本就活泼,而我想到以后总有一段时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实在也不必那么拘谨。从那以后,小陈只要一到周末就准时回家了。有时哪怕不是周末,他也会大晚上跑回家,站在窗外跟我闲聊几句,第二天再起个大早去上班。

他妈私下里跟我说,以前他周末是经常要和从前同学出去“发疯”的,哪儿像现在,恨不得赖家里不走?我假装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

这样大概持续了两三个月。有一天晚上,小陈又一次在非周末的晚上回来了。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以往那样止步于我的门外,而是径直推开我的房门,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的心思你是知道的吧?”

我先是吓了一跳,再后来就镇定了。我一直恪守着房客的身份,对于他有意无意地示好,不是礼节性的感谢,就是婉转拒绝。我确信,我应该还是有分寸的。

“我大概知道,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我坦诚地回答。

“那你呢?你心里怎么想?”小陈追问。

“我对你,还有你们家阿姨,都是一样的。我很感谢你们,没有把我仅仅当做一个房客。”我满怀歉意,却也无比坦荡地看着他。

小陈原本白皙的脸更白了。

“总部要调我去上海。对我来说,去上海确实是一个机会。但是,我以为我或许可以因为你留在南京的。”

小陈尽可能保持着平静,向我解释他今晚的反常。我只能报以歉意。

小陈其实是个好看又温暖的男孩子,在我跟他之间这段不曾开始就结束的感情上,表现得也很绅士。但是我对他的感觉,仅限于此。他后来终于去了上海,我不久也离开南京。我走的时候,他妈妈把他的新电话号码留给了我,用满是遗憾的语气跟我说:

“我家那傻儿子让我告诉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去上海找他。”

我后来不止一次去上海,但一次也没有联系过小陈。有些人,更适合相忘于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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