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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复杂而矛盾的人性的精准刻画是《红楼梦》的一大妙处，作者从不会执着于塑造完美的人格，在这本书里，你会看到许多人，他们各人有各人的弱点，也各有各的好处。 如果要问一个读者：《红楼梦》里你最喜欢的人物是谁？恐怕会有许多答案，就像宝钗和黛玉谁更好，永远都没有定论。但是，如果要问《红楼梦》里你最讨厌的人物是哪个？恐怕十个人里有八个都会提到同一个名字：赵姨娘。 《红楼梦》的作者对女性的态度是非常友好且包容的，尽管妙玉孤僻，晴雯乖张，惜春冷漠，凤姐狠辣，但能看出作者还是不吝溢美之辞，看到了她们身上的闪光点。但唯独对赵姨娘的描写是完全负面的。 在书中，她就完全没干过一件好事，她粗俗又爱闹腾，动不动就能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别人大吵大闹。还为了报复王熙凤，侵吞家产而和马道婆一起用邪术谋害王熙凤和贾宝玉的性命，可谓是心胸狭隘，心肠歹毒。而她几乎所有的发言里，都充斥着抱怨和咒骂。 她就像一个见不得光的蝙蝠，在幽暗的角落不断酝酿着满腹怨毒，然后偶尔窜出来恶心你一下。又像一个的跳梁小丑，每次都出丑，却每次都无功而返。 清代《红楼梦问答》的作者涂瀛更直言赵姨娘“直狗粪耳”，并且对贾政的品味大感好奇。而曹雪芹本人对她的评价就明确写在第五十五回的回目里：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愚”，是他对赵姨娘最直接的评价。 乍一看，赵姨娘无非就是一个又蠢又坏的反面角色罢了。赵姨娘何许人也？她原本是贾府的家生子，也就是贾府下人的孩子，她从一出生就是女婢，全家都是。后来，她还成为了探春和贾环的生母。 毫不夸张地说，她是整个贾府最成功的小妾，不仅成功实现了阶级跨越，还生下了一儿一女。在《红楼梦》全书中，其成功程度仅次于对贾雨村回眸一顾的娇杏。然而，赵姨娘的成功也是可以用“侥幸”一言蔽之的吗？ 首先，贾府是世家大族，和贾雨村这种寒门士子可不一样，贾府选妾是有严格的标准的，更不可能把妾室扶正。当然，像贾赦这种老不羞的，想多纳几个就多纳几个，也没人计较了。但是，正经年轻公子选“房里人”，是很讲究的。 如果是从身边的丫鬟或者妻子的陪嫁里选，那一定得品行端正模样端方的，得到长辈认同才可以，如果结婚了，还要妻子认同。就像王夫人选择了袭人，但袭人还不是妾，最多是个通房丫头，像平儿那样，说白了就是有侍寝资格的丫鬟罢了。她还要等着生下孩子，可能要许多年，才能成为名正言顺的“花姨娘”。 而如果是从外面找，那一定要是良籍女子，那也要母亲认同，妻子认同才能进门。如薛姨妈就用摆酒席的方式表示了对香菱的认同。而尤二姐想正式进门，还得让王熙凤带着，给贾母仔细看过点头了才行，不然那不叫妾，叫外室。 赵姨娘能生下和贾宝玉差不多大的探春，她必定是走过了和袭人类似的路，从众多丫鬟中脱颖而出被贾母选中的。贾母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模样要漂亮，性格要伶俐而爽利，品行端正，最好还有一点特长的，就像晴雯那样。那赵姨娘年轻的时候，很可能也是那样的。 贾宝玉曾感叹：平儿能在“贾琏之俗，凤姐之威”中保全自己，是非常不容易的，平儿也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女子。那么王夫人真的很仁慈吗？赵姨娘的生存环境又会比平儿好多少呢？这个保全了接连生下探春和贾环并且一直为贾政所喜爱的人，真的会是个跳梁小丑般一无是处的角色吗？ 客观梳理一下她所干过的几件“蠢事”：第一件，伙同马道婆谋害贾宝玉和王熙凤，并且立下欠款字据。有人说这个赵姨娘也太蠢了，干这种事情还立下文字契约，给自己留隐患，简直是蠢到家了。 其实，这正是赵姨娘的聪明处，她要是不立字据，马道婆当然不肯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而立了字据，她就能以较低的成本让马道婆为自己办事，至于欠的五百两，事成了给你，不成就不给呗。不存在被敲诈勒索的可能，两个人一起干坏事，那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马道婆敢把赵姨娘怎么样吗？ 如果欠款文书上写明了原因，那它就是个见不得光的无效契约，自始无效。如果没写明，那更不用担心了，反正她啥都没干，也没钱给你，马道婆总不可能拿着欠条去贾府讨债吧？说不过去啊。 而这件事的起因是，贾环用烛台烫了宝玉的脸，王夫人很生气，就把她喊过来一起大骂了一顿。可是，不管她事后如何记恨，她当时被骂的时候是诺诺连声，一句辩白的话都没有，还要忍着上前帮宝玉收拾。 虽然事后她一时心急说出“哥儿已是不中用了”这种“蠢话”，但众人也只是觉得她冒失而已，因为当时宝玉的状态确实是“不中用了”，她只是把众人不敢说的话说了出来。 第二件，王熙凤抱病探春管家的时候，她兄弟去世了，因为嫌探春只给了她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补助金，不如袭人的母亲去世时的多，因此来找探春哭闹。探春说明是按照惯例来的，她却胡搅蛮缠，句句指责探春，拆亲女儿的台，所以作者才说她愚蠢。 但仔细看看那个对话却很有意思。她再怎么吵，再怎么骂都是骂探春，却没有说王夫人一句不好。相反，她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们尖酸刻薄，可惜太太有恩无处使！”她真的觉得太太是好太太，错的都是探春吗？恐怕未必吧。 但是她知道，王夫人是主母，她绝不能说王夫人不是，但探春是她的亲生女儿，就算她明面上没有当“母亲”的资格，白骂她两句也没有人能说什么，只好劝。而且，探春碍于人伦，是不可能对她说什么过分的话的。 后来平儿来了，她不仅没有再嚣张要银子，反而陪笑让座。平儿是王熙凤的心腹，这种反应说明她不论心里怎么想，表面对王熙凤都是很恭敬有礼的。她不可能不了解探春的脾气，这样一闹，运气好可以让娘家多得几十两银子，运气不好，也没什么损失。王夫人听说了探春对赵姨娘那刚正不阿的态度，表面可能会说探春太较真，心底只会对这个女儿更加喜欢和认可吧。 第三次，是芳官拿茉莉花粉当成蔷薇硝给贾环，赵姨娘气不过，直接拿着茉莉花粉找芳官干了一架。如果说上一次还是动嘴的话，这次就是完全不顾体面的直接动手了。可是我们认真看整件事，芳官拿茉莉花粉当蔷薇硝糊弄贾环，本来就是欺负贾环是土包子，这事芳官是不占理的。 如果这种事贾环就认了，芳官等人只会更加觉得贾环就是个好欺负的土包子。而且赵姨娘也说了，宝玉是哥哥，贾环怕他也对，但宝玉屋里阿猫阿狗的气，贾环可不用受。说明她非常拎得清，她敢打芳官，因为她再不体面，也是姨奶奶。 在王熙凤这些人面前要低一头，在芳官这个戏子粉头面前，却是个主子。她和芳官打架，即使再不体面，众人也只会骂芳官而对她好言相劝。 而当王熙凤自作主张裁减了赵姨娘丫鬟的月银时，她虽然内心不忿，却没有直接去质问王熙凤或者平儿，而是和王夫人说了这件事，因为王夫人是她和王熙凤共同的上级。不难看出，赵姨娘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她恨王熙凤，但巧姐出天花的时候她还是让贾环去问候。她也不喜欢王夫人，可是她还是会拿着宝钗送的东西去王夫人面前奉承一番。她知道什么时候该撒泼打滚，什么时候该老老实实。 和王熙凤走上层路线八面玲珑不同，她走的是底层路线，因为有些人出生就在罗马，出身决定了上层的圈子她是难以融入的。但是底层圈子，她却有着天然的优势，所以她的朋友圈都是一些丫头，管家婆子，甚至还有马道婆，这使得她能获得很多额外的消息和帮助。 她知道在身份上她永远比不了王夫人，于是她很巧妙地获取了丈夫的喜爱，你会发现，贾政在别人面前一直都是紧绷的、严肃的，只有在赵姨娘面前才是放松而自然的。 《红楼梦》的侍妾里，香菱温柔，平儿善良，尤二姐本分柔善。但是她们都没有被特别善待。尤二姐更是连性命都丢了，反而是表面上最愚蠢粗鄙的赵姨娘生命力最强，她当然是有未被人注意到的智慧的，但是，个人以为并不能用“大智若愚”来形容她，因为她的所谓智慧，是生活教给她的，她的所谓成功，是牺牲了自己的尊严、道德、甚至做人的底线得到的。 即使是夹缝中生存的蝼蚁，也会想办法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但这算不上大智慧，这只是蝼蚁的生存智慧。这种小聪明让她保住了眼前的利益，却失去了内心的平静，以至于在她身边长大的儿子贾环，也在她的影响下变得日益自卑、阴暗。而真正的大智慧应该是让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保全。 作者：梧桐文化谈，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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