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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掉下个林妹妹,于今六十年。

 菊斋 2021-08-07

看过越剧的人,鲜少有不记得王文娟的《黛玉焚稿》的。

我四岁随母亲看剧,在没有电视、没有网游、没有微信、没有淘宝、没有各种APP的年代,江南一带,人人会哼唱两句越剧唱段,横空出世的电影版越剧《红楼梦》,把这天生的江南韵致推上了巅峰。

当年的《红楼梦》在江南有多红?

凡有人家处,便张贴有《红楼梦》年画。

王文娟和徐玉兰演罢那一场《红楼梦》以后十来年,绘着她们剧照的年画还盛销不衰。连带着不是他们剧照的年画也盛销。或是坐读西厢,或是黛玉葬花,紫色衫子挨着一本正经的大红袍子,竟然也不觉得俗艳。眉目都是不甚清晰,有点淡淡的模糊,看着反觉得好。这样一出悲剧感甚重的故事,甚至贴在过年时娶亲的屋子里。并不觉得哀,满堂红色家当,墙上窗边簇新的年画,端详画中人的眉目,便觉得有细细的生之喜悦。   

这部电影,虽拍于1962年,实际上直到七十年代末才解禁公映,随即横扫南北。电影版红楼的前身是越剧版红楼,编剧叫徐进,没有什么人记得他,但这些唱词,有多少人记得!

我一生,与诗书做了闺中伴,与笔墨结成骨肉亲。曾记得,菊花赋诗夺魁首,海棠起社斗清新。怡红院中行新令,潇湘馆内论旧文。一生心血结成字,如今是,记忆未死,墨迹犹新。这诗稿,不想玉堂金马登高第;只望它,高山流水遇知音。如今是,知音已绝,诗稿怎存,把断肠文章付火焚。这诗帕,原是他随身带;曾为我,揩过多少旧泪痕。谁知道,诗帕未变人心变;可叹我,真心人换得个假心人。早知人情比纸薄,我懊悔,留存诗帕到如今。万般恩情从此绝,只落得,一弯冷月照诗魂。

——《红楼梦  焚稿》

1958年,2月18日,徐进编剧,徐玉兰、王文娟主演的越剧《红楼梦》在上海共舞台和大舞台公演。

1960年,《红楼梦》剧组到广州、深圳、香港公演,立时引来香港凤凰和长城两家电影公司的投资争抢。

1962年,上海海燕电影制片厂(和香港金声影业公司联合)开始搭起四个大棚拍摄,导演是岑范,据说胶片全部来自德国。

1968年,11月22日,电影版《红楼梦》拍完上映,外文名是《Dream of the Red Chamber》,167分钟,投资一百多万——100多万啊,1968年啊。

然而此时红楼梦并没有红。

……直到1978年,已拍完十年的越剧版电影《红楼梦》才以横扫一切的姿态重出,所到处,万人空巷,据说,1978-1988年间,全国范围内这部电影的观众达12亿人次,是中国电影史上放映场次最多、拷贝制作最多、观看人数最多的电影。当时的票价是多少呢?两毛钱。  

这一年王文娟52岁,离她走上上海舞台演林黛玉时,已过去20年。

这二十年里,有一个年份对王文娟来说,也许是很重要的。那就是1962年。

那年7月,红楼梦开机。8月,她和孙道临在经历重重波折后终于结婚,彼时,孙道临41岁,她36岁。

不管是36岁,还是52岁,她烙印在人心的美,似乎与岁月无干。

王文娟的美和陈丹旭不一样。陈丹旭是中国人心里空前绝后的“林黛玉再世”,王文娟其实长得并不那么象林黛玉,她的脸庞有点过于丰阔,下巴不够尖,眼睛不够大,样子不够风流娇俏,倒是多一些朴实和沉稳,她也不够弱,反倒时有一股浙江人的倔犟劲儿。

然而,她的唱腔很美。

很难说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感觉,似乎是清醇,又仿佛是温婉,那种气质,很难捉摸,只是用心听,就是了。

这是王文娟赖以成名的王派唱腔,越剧十四种唱腔之一。越剧历史上出现过被越剧迷们追捧的越中三绝、越剧十姐妹、三花一娟一桂等等,但王文娟都不在其中,和她搭演贾宝玉的徐玉兰,曾被誉为越剧皇帝,但王文娟并没有被称为越剧皇后,这也许是因为,王派有一种极其特别的气质,这种唱腔也许不是最好的,但却是最特别的。

王派是旦角,然而王文娟开始唱越剧的时候,唱的是小生。

她12岁到上海跟着表姐学戏,表姐是鼎鼎有名的越剧皇帝,竺素娥,有人称她是越剧界的盖叫天,活武松,活吕布!

那时候,竺素娥不会想到她亲手教出来的小妹妹,以后也有了一个名号,活林黛玉。

王文娟出生的家庭并不算很贫穷,她父亲是教书先生,她读到三年级辍学,也许是因为她是长女,要替父母分担扶养弟妹,“要不是因为表姐在上海,我也不来学戏了,那时候出趟远门跟上天一样”,她到上海的路上“哭了一路,尽管是来见表姐,可见了她说什么?只希望上海永远走不到”。

虽然是表姐妹,竺素娥待她严厉又宽厚,也许是她觉得12岁的小妹妹各方面需要严格些才能有出息——她自己也是在各种严苛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从王文娟后来的自传《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我的越剧人生》里隐约能感觉,王文娟对这个表姐更多的是尊敬和惧怕,王文娟叫她老师,从不叫表姐。

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就这样在上海近乎孤零零地长大,沉默寡言,大家叫她“小老太婆”。 “小老太婆”是江浙一带称呼那些不够活泼的女孩子的老话,沉闷,老实,死气沉沉的样子。

十六岁的时候,“王小老太婆”在经过数年的摸爬滚打后出道了,她的艺名是“小竺素娥”。

但直到二十八岁,王文娟才凭一部《春香传》,红了!

两年后,三十岁的王文娟演《追鱼》里的鲤鱼精,继续红。

我其实不知道《春香传》,只知道《追鱼》,因为,我在外婆家的年画里只看到过《追鱼》和《红楼梦》。

徐进写《红楼梦》的时候,没人看好这个本子,“100多万字呢,要改成3小时,谈何容易?写好了,谁又能演?”

“我演”,年近三十的王文娟说:“我来演,演不好,头砍下来。”

1958年二月,32岁的王文娟走进舞台上搭建的贾府,从此,“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她葬花的样子,她对紫娟的述说,她焚稿时的痴情和绝望,在曹雪芹的《红楼梦》出世一百六十多年后,世间有了活生生的林黛玉。

越剧迷对《红楼梦》里“葬花”、“劝黛”、“焚稿”三段尤有深刻的记忆。

好紫鹃句句话儿含意长,她窥见我心事一桩桩。想黛玉,寄人篱下少靠傍;还不知,叶落归根在哪乡。老太太虽然怜惜我,总不是,可恃宠撒娇像自己的娘。舅父母,是宾客相待隔层肉;凤姐姐,是里面尖来外面光。园中姐妹虽相好,总是那,各母所生各心肠。知心人,只有宝玉哥哥,从小就耳鬓厮磨成一双。几年来,心贴心儿把日月过,情深如海难测量。因此我,愿为春蚕自作茧;我为他,日吐情丝夜织网。心中事,牵肠挂肚推不开;好姻缘,又似近身又渺茫。若说今生没奇缘,为什么合一付心肝合一付肠。若说今生有奇缘,为什么隔一座高山隔一堵墙。不由人痴痴想,我只有,心坎里深把哑谜藏。

——《红楼梦  劝黛》(可惜,劝黛一段并没有拍摄到电影里)

直到1987年,陈晓旭版林黛玉出现,和王文娟版林黛玉平分秋色。

一个林黛玉,和那些宛转温润的唱词一起,活在逐渐老去的人心里。

一个林黛玉,和那些宜颦宜笑的照片一起,活在当年青春飞扬的人心里。

王文娟是黛玉,陈晓旭是颦儿。

你很少听到有人,会称呼王文娟的黛玉是颦儿。

绕绿堤,拂柳丝,穿过花径,听何处,哀怨笛,风送声声。人说道,大观园四季如春;我眼中,却只是一座愁城。看风过处,落红成阵;牡丹谢,芍药怕,海棠惊。杨柳带愁,桃花含恨,这花朵儿与人一般受逼凌。我一寸芳心谁共鸣,七条琴弦谁知音。我只为,惜惺惺怜同命,不教你陷落污泥遭蹂躏。且收拾起桃李魂,自筑香坟葬落英。花落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一年三百六十天,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红楼梦  葬花》

然而王文娟不仅仅只是林黛玉。

1980年,54岁的王文娟出演《孟丽君》。

话本《孟丽君》惊才绝艳,和《红楼梦》并称南缘北梦。   

三百年前,十八岁的陈端生在西子湖畔的勾山樵舍开始撰写长篇弹词《再生缘》,孟丽君眉目始成。   

陈端生的孟丽君如此倔犟:“我孟丽君就做了一世女官有何不平? 从今索性不言明,蟒玉威风过一生。”甚至冷酷到抵死不认父母:“父母之言悲失女,现有那,双双兄嫂奉晨昏。儿亦有来孙亦有,何须我,归宗复姓识家门。”她打定主意:“吾为当世奇才女,岂做无羞这等人。自此安然居相位,少不得,孝心未尽上忠心。调和鼎鼐君臣职,燮理阴阳佐圣君。何须嫁夫方为妥,就做个,一朝贤相也传名。”     

根据《再生缘》改编的剧目极受欢迎,京剧有《孟丽君》全本,闽剧、扬剧、越剧、锡剧、沪剧、庐剧、黄梅戏均有《孟丽君》,粤剧有《华丽缘》,川剧汉调有《禹王鼎》,莆仙戏有《司马庆》……只是,这些剧目的结局,大概已不是陈端生的原意。写至十七卷八十回,陈端生撒手人寰,后三卷为梁德绳续写。陈端生原意如何,已无从推问,但“认父归宗”,“嫁与自己谦恭门生”,想来并不是陈端生的孟丽君。

我少年时记性好,默写得出整本《孟丽君》录音的唱词,对王文娟的扮相唱腔印象很深:清刚不失柔美。

其实她的林黛玉也带有一点点这种清刚的气质,所以我总认为,她更像是孟丽君,但不可否认,更多人喜欢她的林黛玉。

“天下掉下个林妹妹”,1958年掉在王文娟的生命里,也掉在以后几代人的心里。

下几代人是否还记得王文娟的林黛玉?随她而逝的,或者说早就随时代而逝的,与其说是王文娟版的林黛玉,莫如说是一种古老悠扬的审美,一种缓慢沉静的生活,一种需要静下心来才能感受到美的细腻和耐心。

时代的巨轮滚滚向前。

身不由己被这巨轮带走的我们,回头望去,自从1754年曹雪芹决定把整理出来的八十回的清本定名为《石头记》之后,人世间曾有多少个林黛玉?

1816年,清画家改琦完成《红楼梦图咏》。

1841年,清人费丹旭完成《金陵十二钗》。

1924年,梅兰芳演过林黛玉,1927年,陆剑芳演过林黛玉,1929年,陆美玲演过,1944年,周璇,1958年,王文娟,1961年,乐蒂,1975,汪明荃,1977年,张艾嘉,毛舜筠,1978年,周芝明,1983,赵永馨,1987年,陈晓旭,1989年,陶慧敏,还有,李金凤,筱少卿,李慧琴,王志萍,单仰萍……

一千个人心里就有一千个林黛玉,而今天被上天收回的,是占据人心六十年的这一个。

作者:任淡如

本文为菊斋原创文章。公号转载请联系我们开白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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