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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孤独是富裕男性的专利

 五色清江 2021-08-09

近代以来,“孤独”一词几乎从未被视为褒义词。和“独处”不同,孤独意味着陷入某种被迫的、难以改变的情感状态,而独处则很可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

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正面临不得不独处的尴尬局面,这无疑加剧了孤独感的盛行/画家爱德华·霍珀(1926)

然而,现如今,越来越多的人正面临不得不独处的尴尬局面,这无疑加剧了孤独感的盛行。从工业革命时代开始,人类的生活大量依靠机器和科技,而到了21世纪,人际关联的必要性已经被极大减弱——换言之,谁离了谁都能活得不错。

网络时代,人际互动的必要性减弱,手机等通讯工具占据人们的生活。/图·Unsplash

当代生活让独处不仅成为可能,更成为一种必然。事实上,从更为残酷的生物学角度而言,生物一旦不在利益上需要彼此,就会导致分离。

北极熊幼崽在3岁时独立,知更鸟的幼鸟在孵化后12—15天便离巢,海龟从出壳日起就独自游向大海——这一切都建立在独立成为可能的必要条件之下。

人类社会的社交法则与动物世界有着惊人的相似。/图·Unsplash

人类社会也是如此。19世纪,只有1%的英国人口靠自己生活,这一数字到2011年变为31%,约800万人;在中国,家庭成员之间的“捆绑”早已不如从前,从上世纪90年代起,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速和房地产行业的崛起,兄弟姐妹之间为了争夺家产而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更为直接的例子,则是女性在家庭地位上的革命性改变。过去,当女性仍需要男性供养家庭时,女性提出离婚的几率几乎为零;现在则今非昔比——最高人民法院离婚纠纷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的数据显示,2016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在全国离婚纠纷一审审结案件中,73.4%的案件原告为女性。

十九世纪兴起了女权主义运动,女性社会地位大大提高。/图·Unsplash

独立,尤其是经济独立,是当代生活的重要价值和行为准则。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认为,一旦独立成为可能,那么分离则成为选择(之一);相反,无法独立则意味着依赖关系的持续存在。

英国学者费伊·邦德·艾伯蒂(Fay Bound Alberti)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她在著作《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中指出,孤独是一种现代情感,孤独观念的演变史,也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有人说,孤独是二十一世纪的流行病。我们想方设法的摆脱孤独,它却依然如影随形。孤独从何而来?人类注定与孤独相伴吗?/《孤独传:一种现代情感的历史》

在艾伯蒂的定义中,孤独是一种意识和认知层面的疏离感,或者是与有意义的他者相隔离的社会分离感。“孤独是一种情感上的匮乏,关乎一个人在世界当中的位置……而每当个人与世界之间存在断裂时,孤独便茂盛生长。”

“文明之疾”

艾伯蒂发现,“孤独”一词在19世纪之前很少出现,即使出现,也是“带有神性的、褒义的色彩”。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的宗教和哲学中,独处、自省都绝非坏事,而是备受鼓励。

19世纪之前,人们认为孤独是一种宣泄,“一种暂时逃离人类同胞的方式”。而在工业化之后,孤独才被描述为一种孤立状态。“以前人们确实使用了孤独这个词,但他们的意思是独处。”艾伯蒂写道。

以前人们确实使用了孤独这个词,但他们的意思是独处。/图·Unsplash

到了19世纪,西方医学就情绪和心理健康发展出专门的学科,孤独成为广受重视的病征。也正是在那个时期,世俗主义兴起。当时的文学家,诸如夏洛特·勃朗特、安妮·勃朗特、乔治·艾略特、托马斯·哈代,都在撰写孤独的女性,查尔斯·狄更斯的作品则描绘了工业革命之后类型更为广泛的孤独——有趣的是,这些“孤独作家”都来自英国。

但当另一位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出现时,她一反前辈的惯例,改写了孤独的涵义,尤其是孤独对于女性的意义——发现自我。

文学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认为:“自我只有在远离世界的时候才会显现,弗吉尼亚·伍尔夫坚持要有自己的房间,但当时只有中上层阶级才能负担得起。”

很大程度上,孤独对于伍尔夫时期的女性是一种特权。/伍尔夫像

艾伯蒂接受《连线》杂志采访时表示,通过寻找孤独,女性作家找到了一种远离家庭的方式。

很大程度上,孤独对于伍尔夫时期的女性是一种特权。若不是出身优越或者嫁入豪门,女性只能在孩子、丈夫和厨房中周旋。女性只有逃离繁冗、琐碎的家庭生活,才得以成为独立的个体。

艾伯蒂写到,在过去,孤独属于富裕的男性(绝大部分),它是有产阶级、地主、贵族、王室以及成名艺术家的专利。

只需对比一下唐顿庄园中住在阴暗地下室的佣人们,“专利”这件事就易于理解了:下人们像鲱鱼罐头里的鲱鱼一样,十几个人挤在一起准备餐食,睡在主人浴室那么大的房间里,不时被优雅的摇铃声敦促着去泡马黛茶——显然,他们还没有资格感受孤独。

因此,孤独是不带有狼狈意味、不会因为独处而被催促的,它需要财富以及财富所创造的闲适作为基本保障。

孤独是不带有狼狈意味、不会因为独处而被催促的,它需要财富以及财富所创造的闲适作为基本保障。/图·Unsplash

和肥胖一样,在闹饥荒的时代,无论肥胖基因如何强大,胖人都无从诞生。艾伯蒂认为孤独和肥胖都是“文明之疾”,“是一种慢性的、病理性的状态,与我们在工业化的现代西方社会中的生活方式息息相关”。

孤独成为社会问题

据英国医学杂志《柳叶刀》以及日报《每日邮报》报道,英国正在经历一场孤独流行病。

作为老牌“欧洲孤独之都”,英国人对孤独这种并非撕心裂肺但又沁人心脾的情绪并不陌生。英国《塞恩斯伯里健康生活》(The Sainsbury's Living Well Index)报告显示,近一半的英国人每月只与家人和朋友社交一次或更少。这个报告为近年来英国社会的总体图景提供佐证:日益严重的社会脱节感和孤独感,工作压力和过多的手机使用时间,让许多人面临严重的心理危机。

日益严重的社会脱节感和孤独感,工作压力和过多的手机使用时间,让许多人面临严重的心理危机。/图·Unsplash

2018年1月,雷西·克劳奇成为英国第一位“孤独部长”。时任英国首相特雷莎·梅表示,数百万人遭受孤独的侵扰,是“现代生活的可悲现实”,政府必须向孤独发起挑战。

种种迹象表明,孤独不仅是私密的个体经验,更是宏大的社会问题在个体身上的映射。

“孤独在21世纪成为一大问题,一个关键的原因就在于,它与更广意义上的社会、经济和政治危机休戚相关。”艾伯蒂表示,孤独一直被性别、种族、年龄、环境、宗教、科学甚至经济等社会问题塑造。

另一方面,消费主义再次被提及——艾伯蒂认为消费主义和孤独之间的关系难舍难分。“越是孤独的人,他们就越渴望物质的存在,因为他们都在寻找意义。但矛盾的是,我们拥有的东西越多,我们就越孤独。”

21世纪是典型的科技社会,也是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图·Unsplash

但事实或许并非如此,谁也不能肯定,物欲更少的人就一定拥有更多的满足和充实感。艾伯蒂这一观点的问题在于它无法被佐证,且或多或少陷入了政治正确的陷阱。

事实上,一个人的物欲,并不能导致这个人拥有更多或更少孤独感。其因果逻辑正相反,孤独感会激发或削弱物欲,它要么让我们需要更多的关注,要么让我们压根不想被看见。

“鲁滨逊从不曾抱怨缺乏陪伴”

孤独难以名状,它不是一种确切的、单一的情感。艾伯蒂将孤独描述为“情感的集群”,其中混杂了愤怒、怨恨、悲伤、嫉妒、羞耻和自怜。

值得思考的是,不同于嫉妒、愤怒、悲伤和忧郁等情感,孤独在人类情感史中几乎从未拥有一席之地。

孤独在人类情感史中几乎从未拥有一席之地。/图·Unsplash

艾伯蒂认为,孤独并未被归入“六大”情感——在美国心理学家保罗·埃克曼的著作中,这六种情感分别是厌恶、悲伤、幸福、恐惧、愤怒、惊讶。它们均与我们的面部表情有关,而面部表情往往是识别情感最有利的证据。

和以上六种情感相比,“孤独的表情”难以分辨,它既可以表现为放声大笑,也可以是忧伤、麻木或空洞的。

尽管孤独越发得到重视,但直到上世纪最后25年,社会对这个问题的认识仍然有限,科学研究也少得可怜。

约瑟夫·哈罗德·谢尔顿(Joseph Harold Sheldon)在1948年出版了关于孤独的最早研究著作;大卫·理斯曼(David Riesman)1950年出版的《孤独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一书进一步提升了孤独在学术界的地位;1966年,披头士乐队在《埃莉诺·里格比》这首歌中塑造了“孤独的未婚老人”形象,成功地捕捉英国老年人的孤独感,并引发热烈的公众反响。在利物浦街头,“埃莉诺·里格比”雕像旁边的铭牌上写着:“献给所有孤独的人。”

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孤独是如此隐匿,它不只存在于独居老人和出租屋里的年轻人身上,也隐藏在家庭主妇愉快的笑容背后、日理万机的公司高管回家前的半个小时车程里。没人知道别人的痛点,而让情况变得更糟的是,人们对隐私的保护欲逐年上升。

情况正变得令人恼火,我们大肆庆祝自己终于脱离农业社会的种种束缚,女人可以随时离开她们的男人,自己供养自己;七大姑八大姨在村头CBD的窃窃私语,早已被十年没见过的隔壁邻居替代;再也不用应付那些事儿多的亲戚,你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见面早已是几年前。

不幸的是,很多事都是从千呼万唤开始,以一句“赶紧滚蛋”结束。我们想甩掉孤独的念头,正如同当年想甩掉那些侵犯我们隐私的念头,甚至更为强烈。

但一切终究回不到从前,始作俑者就是我们独处的时间因为科技、城市化进程、社交礼仪、智能手机等因素大幅增加,而且多到超出我们的需求。

当然,有一些人并不全然符合人类社会动物的基本属性,他们需要独处,并且甘之如饴。

“孤独的人觉得需要陪伴,而想独处的人则寻求逃避陪伴”。/图·Unsplash

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孤独的人觉得需要陪伴,而想独处的人则寻求逃避陪伴”。在他看来,那些钓鱼者、隐士和浪漫主义诗人选择独处,且不会感到被遗弃,他们称自己为“自我的伴侣”。

另一方面,伊格尔顿对于艾伯蒂的理论并不全盘接收,他认为,普遍的孤独感算不上新鲜事,而现代生活也不是造成孤独流行的元凶。“二战”之后,越来越多的男女决定独居,“因为这么做是可行的”。而一些社会学家认为,孤独感的增长缺乏可靠证据。

“同样值得怀疑的是,”伊格尔顿写道,“艾伯蒂认为所有的情感状态都是性别化的——那么从山上摔下来的时候,女人和男人的反应真的不一样吗?”

伊格尔顿不认同艾伯蒂将性别政治化的言论:“艾伯蒂'一切都是政治性的’的说法有可能使'政治性’一词失去实质意义。”

但他也承认,即便如此,艾伯蒂的研究仍然是“富有同情心且范围广泛”的,“它(《孤独传》)大胆地宣称孤独是在1800年左右发明的,这或许有助于解释为什么鲁滨逊从不曾抱怨缺乏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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