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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与“生命”的纠结:沈从文《八骏图》的一种解读

 为天地立文心 2021-08-10

    按照学界似乎已约定俗成最一般、也是最权威无可移易的阐释,小说《八骏图》与《边城》构成了沈从文两个憎、爱心灵想象世界二元抗衡、截然对立的艺术化意象代表之缩图,一边是对城里人,尤其是城里知识分子的鄙蔑与冷讽,另一边则是对纯净“乡下人”无尽温情、诗意的歌赞,甚至连作者本人也作如是解。然而细致打量、省思文本《八骏图》,我们可以剀切地发现:里面固然有对达士先生以外“七骏”城市知识分子人性“阉寺病”(庸俗、阴猥、圆巧、鬼祟)的揭橥与嘲笑,因为作者似乎“永远不习惯城里人所习惯的道德的愉快,伦理的愉快”,然而对于周达士这个文本叙述者,我们万不可掉以轻心,人云亦云,甚至即便作者事后呈有白纸黑字的陈述辩称亦不天然可靠,达士先生明显属于作者所谓“八骏”之列这一界定当属无可争议,然而“八骏”是否就必然是一个十足扁平的讽刺对象体我们却切不可作简单化的估断,经常很可能的是,作者会有矫情的一面,明明有某种写作意图却会极力否认或作“顾左右而言他”的掩饰遮蔽;还有一种情状,作者确乎无此写作意旨然而文本内蕴却挑衅般地溢出了其心流把控,这是连作者“自意识”也无法正确自动捉知的。本文认为达士先生最后的留“海”宣言并非隐含作者决绝的明嘲热讽,却充满了其温暖之怀的理解与认同,或者说在一种犹疑低徊的暧昧叙述姿态中,作者不自觉地寄寓了一种皈依不舍的同情式意绪流连,下面试将分析之。

   “七骏”的“生活”无疑是“情感发炎”的,“这些人虽富于学识,却不曾享受过什么人生。便是一种心灵上的欲望,也被抑制着,堵塞着”,达士先生自信是一个人性病态疗治者,他懂得“恋爱自由”这个名词是怎样刺激、撄扰、制造着“七骏”们“生命”不圆全的悲剧,不管是教授甲“大白麻布蚊帐里挂一幅半裸体的香烟广告美女画”,教授乙的“从女人一个脚印上拾起一枚闪放珍珠光泽的小小蚌螺壳,用手指轻轻的很情欲的拂拭着壳上粘附的砂子”,教授丙的“好像想从那大理石胴体上凹下处凸出处寻觅些什么,发现些什么”,教授丁的“欢喜许多女人,对女人永远倾心,我却再也不会同一个女人结婚”,教授戊的“想把女人的影响,女人的控制,——尤其是同过家庭生活那种无趣味的牵制,在摆脱得开时乘早摆脱开。我就这样离了婚”,还是教授庚的有美丽女子常拜访的“不害病”,都说明了他们在“双料上帝”(“女子是一个诗人想象的上帝,是一个浪子官能的上帝”)“裙子下讨生活”的精神狼狈困境。这只是文本浅层、显层的意蕴征示,更重要的是文中频仍出现“海”这个别具一格的意象,这便是小说的“文眼”所在。“实际上,大海成了沈从文个人隐秘、循环往复的象征世界的一部分。1980 年沈曾说过,'广阔无限的大海代表了思想的解放,感情的解放’”。小说一开头便有听差怂恿达士先生看海的叙写,他说“先生,您第一次来青岛看海吗?”;他说“先生,他们说,青岛海比一切海都不同,比中国各地方海美丽”;他说“上了课,你们就忙了,应当先看看海”;“青岛的海与其他地方的海如何不同,它很神秘,很不易懂”,他甚而还说“先生,我看过一本书,学校朱先生写的,名叫《投海》,有意思”,海便是一种情欲诱惑的比兴象征,它既有“生活”不尽“道德”合理的忧虞因素,又有“生命”全然纯净绽放的美丽因子,达士先生便在“海”之“心命”进与退之间取舍迤逦。起初因为没有具体诱因,达士先生表现了心境毫无尘滓的“葆真”清朗,在对未婚妻的第一封信中他写道:

   “我窗口正望着海,那东西,真有点迷惑人!可是你放心,我不会跳到海里去的。假若到这里久一点,认识了它,了解了它,我可不也敢说了。不过我若一不小心失足掉到海里去了,我一定还将努力向岸边泅来,因为那时我必想起你,我不会让海把我攫住,却尽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紧接着达士先生便看到“一个穿着浅黄颜色袍子女人的身影。那女人正预备通过草坪向海边走去,随即消失在白杨树林里不见了。人俨然走入海里去了”,女人的出现便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情欲诱因,于是便有了达士先生发出的“一个人看海,也许会跌到海里去给大鱼咬掉的”的耽忧。当教授庚的情人“女先生”对达士先生发出情“邀请要约”的时候,这份“要约”尚未能求到达士先生对应的情“承诺”,因为达士先生自信对她那“既代表贞洁,同时也就充满了情欲”的羞怯眼光是完全有自制免疫力的,直至“女先生”一封“学校快结束了,舍得离开海吗?(一个人)”的匿名诗意含蓄表白,直至“女先生”在海水浴场湿砂上写下“这个世界也有人不了解海,不知爱海。也有人了解海,不敢爱海”这样一句诉说了一种“契含”纯洁情欲的真挚“懂得”之心香时,达士先生便“沉默的沿海走去了”,决然向其未婚妻发出了这样的电报:“瑗瑗:我害了点小病,今天不能回来了。我想在海边多住三天,病会好的。达士”。紧而作者意味深长、意犹未尽地加以补充道“这病离开海,不易痊愈的,应当用海来治疗”。这里全然没有刻露的仿如对前“七骏”不纯洁色欲的批斥与揶揄,而是在一种淡然灰软的语气中表说了隐含作者一种无奈的忧郁之思,对于达士先生“蹊跷的病”,作者认为用“海”(人性正常情欲的满足)来疗治是正常的,并借达士先生对《离婚》这本书“会心微笑”的颠覆性翻阅姿态(第一次听差提到这本书时,达士先生“好像很生气”),隐示了与其未婚妻结婚尚未开始便似乎想要结束的微妙心迹内涵。我们可以顺理成章地推知“女先生”认为教授庚“不了解海”,便自然“不知爱海”,只有两心深真契含的人结合在一起才是对“生命”本真的负责,而未婚妻与达士先生异地分居、鸿雁传情的“生活”是在想象中完成的不真实的“生活”,作者借达士先生向×的回信表达了这样一个“生活”理念:“一个人应当去生活,不应当尽去想象生活”,想象的“生活”违悖了纯“生命”应然发展的内在逻辑,便是一种挤抑灵性的不“道德”扼杀摧残。

   正如作者文中所言,达士先生向往“海”(“然而不知不觉,却面着大海一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又惧怕“海”(“弯腰拾起一把海砂向海中抛去。'狡猾东西,去了吧。’”)的游移态度,“应当由那个拘束人类行为,不许向高尚纯洁发展,制止人类幻想,不许超越实际世界,一个极有势力的名辞负点责。达士先生是订过婚的人。在'道德’名分下,把爱情的门锁闭,把另外女子的一切友谊拒绝了”。殊不知与未婚妻凝止“正当”的“道德”之爱或许并非准乎自然“真宰”“生命”流沛洋溢之爱,而恰恰偶然某时另外女子纯真的友谊情感却正是真爱“生命”可以长花的萌芽。“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间,两相对峙,纠纷随来。情感可轻翥高飞,翱翔天外,肉体实呆滞沉重,不离泥土”,“道德”名分这个规约性的名辞遏抑了大部分“生命”“海”非遮蔽性腾涌的开放性存在,由此孳生了一种非“生活”“生命”之痛“病的焦躁”一般苦涩的难言惆怅,这也正是小说文本内在含蕴出现“歧义”裂舌偏差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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