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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榻上的救赎 孙恂传记(42)——轮椅逛北京(上)

 同人杂志 2021-08-13

  小邹问我,敢不敢去乘公交车?我们一起去北海公园。我听了大气不敢出,心里却激昂澎湃起来,使劲地点了点头。这一日,小邹约上顺子和小倩,陪我一同去北海。在白塔寺乘103路汽车,等较空的车来,他们仨帮着我登上三级车踏板,小邹把轮椅搬上车。我在汽车启动的晃动中坐到座位上,车速加快,劲风吹起头发,街景飞驰而过,如同将军检阅凯旋的大军。小邹、顺子站在我身边,俨然护卫士。呵!二十五年后又踏上了生活之车!我对小邹,其实是对大家大声说,二十五年了第一次坐车,真了不起!周围的人亲切地望着我,我对他们笑,发自内心地一直想笑。人呵,你知道生命的潜力有多大!你知道自己掌握自己的生命是多么欢乐!你知道奋斗的人生是多么美好!请记住,大难才有大幸,大苦才有大乐。

  五站路就到了北海,司机耐着性子等我慢慢下车,顺子搬下轮椅,让我坐好,推我进北海公园。莲叶满池,残花无几。北海公园种植荷花的历史可追溯至元代。我们在濠濮涧小憩,有人站在青石桥上吹萧,面对着湖,乐声从水面上飘来。久违了濠濮涧!上学时常常清早来这儿复习功课,那时北海门票五分,电车三分。山环水榭,大气,安静,一对情人依依喁喁。小邹高声朗诵起欧·亨利小说《两块面包》:门铃刺耳地、恶狠狠地响了起来,打断了这令人愉快的遐想。玛莎叹了口气,快步来到店堂,她的可亲的贫困不堪的艺术家却一反常态,脸涨得通红,帽子推到了后脑勺,头发乱蓬蓬的。他紧握着拳头,凶狠地向玛莎挥舞着,声嘶力竭地吼着:你毁了我!当他惟妙惟肖吼出“你毁了我!”时,那对情人悄悄离去。顺子继而高呼:我们胜利了!小邹快乐得手舞足蹈,我们的笑声连成一片。

  

  我们出去逛逛?每次听到小芝说这话儿,我都顿时两眼发亮,于是出发。后来小白、小彭和小田也经常陪我出去逛逛。我是导游,开始向她们介绍北京。因为外出时间不能太久,我的活动半径不过五公里。砖塔胡同,这里有厚重的文化积淀,鲁迅在这84号院住过,64号住过著名演员周正,我还拜访过呢。砖塔胡同可是北京的第一条胡同。六七百年前,北京还是一片沼泽地,只有零星人家。万松行秀禅师来到这里,他传法,化缘,发愿要建一座塔。多年后砖塔终于建成。现在这十三层砖塔是胡同的标志性建筑,是北京城区仅存的一座砖塔。北京的几大寺庙香火旺,如同热闹的市场,人们烧香拜佛,乞求平安发财,其实是和神灵讲条件,做交易。市场当然是交易场所,也愿意借神灵的保佑发财。两种交易本质是一样的,就是让人得好处。人们就是怀着这样朴素和谐的心理,去庙里朝拜,顺便买些东西。我小时候常去钱粮胡同的隆福寺玩儿。逢年过节庙会热闹非凡,卖字画的,卖小人儿书和租小人书的,卖小吃的,玩杂耍儿的,吹糖人儿的,抖空竹的,唱皮影儿戏的,踩高跷的,看得忘了回家。那是孩子和妇女们的天堂。现在的大超市虽然也很丰富热闹,但没有庙会的喜庆和情趣,更没有期盼和祝愿那样的心灵的慰藉。真盼望北京把庙会恢复起来,因为这是民间文化。

  往南到丰盛胡同里,有不少百年老树。其中一棵槐树,并不很粗,只因为斜长着,被两根粗木桩支撑,像架着双拐。这树应该是渐渐倾斜的,早些年,如果有人发现了倾斜的趋势,用一根杆子在反方向将它拉起来,那么有几年它就长直了。这就是早期康复,可是没有人这样做,所以它架上双拐了。再往前是宏庙胡同,三三两两聚集着几十上百人,倚着自行车或三轮车,百无聊赖。转过胡同,围墙上铜色浮雕写着宏庙小学。原来是家长们在等放学的孩子,场面温馨而多彩。有小汽车也有摩托车,大多是用自行车,也有手牵手步行的。这样的呵护是有原因的,一因独生子女格外金贵,再因交通复杂,事故频发,不得不小心。我那时放学要排路队,由队长带领,喊着口令或唱着歌,还暗暗比赛哪个队走得整齐。有谁摔倒了,几个同学同时扶起。到家的同学,回身向其他同学挥手再见。一路上,友爱,快乐,轻松,教育在放学路上继续。现在丢失的这一段生活,每天两次,起码四年,可惜了。见到一对母子,儿子大约十二三岁,蹬着车,有点吃力,年轻的母亲偏腿坐在后座上。他们是谁送谁呢?

  我住的羊肉胡同西口是金融街,东口西四大街,是有名的繁华所在。胡同北侧是国土资源部机关大楼,南侧就是横胡同,一路走下去,东西南北胡同交错,可以到西单,是北京中心地段的中心。我总怀疑我的感觉。一是干净。早晨七点钟,胡同已打扫得干干净净,连垃圾都收走了。二是安静。学生们上学了,怎么小小孩也不哭呢? 院子里不再生炉子冒烟,因为都用上了液化气。三是安详。上午十点多钟,不冷不热,大院门外有老太太坐在小板凳上“晒老人儿”,或几个老头儿围坐在小方桌边下象棋。偶然有遛鸟的老人,一手摇晃着鸟笼,一手揉着两核桃,缓步走过。或两三个妇女结伴买菜,轻声说着话。胡同里这种干净,安静,安详的感觉,使我常常觉得好像在自家后院散步,亲切,温暖,踏实。这就是北京,这就是北京的胡同,我喜欢北京的胡同。路边有小贩卖花包,装满锯末的小动物玩具,表皮是混合了花草种子的织物。

  买一个回去,用水泡透,两三天就能够发芽。小贩热心地推荐。

  我掏两元钱买了一头小猪。小芝推我边走边说:人家专门骗你这种人。

  这是一个非常巧妙的创意,两元钱买个创意,值!

  回家把小猪扔到水桶里泡了一宿,然后放在一个盘子里,等它长花长草。

  小芝继续拿我开心,不相信这两元钱的小猪能有什么创意。

  到了第三天,小芝一早起来就盯住了小猪,真是奇迹啊!她由衷地赞叹。你快看,它身上长出了细细的白白的小芽。这人太聪明了!

  再几天,小白猪变成小绿猪,成了桌面上一道奇特的景,忍不住要让你多看它几眼。

  再之后,看不到小猪了,竟是绿绿的一盆。

  

  有时我们只在羊肉胡同里走走。不知何时,羊肉胡同东头开张了十几家珠宝商店,那里摆着耀眼的珠宝钻石。我不由的兴奋起来,好像我也成了阔人,每每向来人谈论这些阔邻居,后来才知道那都是仿制品。大院门口有两景儿:东边是修车摊儿,一张饭桌铺着象棋盘,从早到晚围着人。西边一摊儿,站着五六个老太太聊天儿,有聚有散,像上下班一样准时。老太太里,年龄最大的是曹奶奶,八十七岁,可看上去像六十多,话音儿脆亮,笑声朗朗,人们都说她是健康奶奶。老年人协会组织春游,两辆大轿车坐了一百位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曹奶奶年龄最大。爬大觉寺百多级台阶,曹奶奶脸不变色大气不喘,连年轻的导游小姐都佩服。我的轮椅经过一位白发老人的轮椅,她脸上喜盈盈的,手里拿着个鸡毛毽子,水红色的羽毛煞是好看。不由地畅想,她不能动,买毽子做什么呢?拴根绳子坐着踢?也许她小时候健康活泼,是踢毽子的高手,老了,不能踢了,可是梦还在。也许是给儿女买的,动员他们锻炼身体,人到中年,心不能老,身体要活动,保持童心更重要。也许是给孙辈买的,虽然他们多的是高科技玩具,但是,她希望他们能欣赏,享受她的童年乐趣,那些是朴素的,亲近自然的乐趣,更接近人的本性。也许是买给朋友们的,他们定期聚会跳舞、唱歌,她都参加,虽然她不能跳,唱得也不好,但是她有丰富的友情,朋友是她生活的主要部分,她惦念,帮助他们,买个毽子给他们玩,换换花样,希望他们生活得更好。这么想着,竟乐了,和她一样脸上也喜盈盈的。

  几天没出来,洁净的胡同有了落叶。是北京最普通的那种鹅卵型的槐树叶子,轮椅碾在上面,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使我心颤。在胡同口晒太阳,恍若时间凝固又倒转。记得府学胡同有几棵百年大树,秋天,上学路上,常边走边拾落叶,夹在书本里。府学胡同往北,与北剪子巷并列的是文丞相胡同,我往返走过或跑过这些胡同六年。后来去方家胡同念女二中,再后来,就病倒床上,四十多年,黑发躺成了白发,行走变成了轮椅。轮椅就这样碾过落叶。

  羊肉胡同往北是白塔寺,白塔寺建于元朝,已有七百多年历史。寺门不起眼,但白塔庄宏巍峨,令人敬虔。白塔寺东西北三面是小胡同,我小时候常到宫门口二条找同学玩。白塔寺宫门口二条胡同不宽,并肩过两三个人,整洁安静。旧房矮门,门口外和沿墙都种着凤仙花和喇叭花,温馨而喜庆。从这里往南两三个胡同,是新建的小区,楼房别致,镂花铁门气派,围墙笔直。但门口外和围墙边只有野生青草,没有一处种植花卉,显得荒凉而冷清。传统北京人的邻里情怀和现代人的各自为政在公众利益处显明出来。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低矮的小平房和油毡搭的阁楼更显破败,但胡同街道很干净,几乎家家门旁种着凤仙、月季等花草,生气勃勃。这就是北京人的情怀。

  往西是阜成门,粗砺大石上镌刻着阜成门历史,一组仿铜雕塑,两匹卧驼,煤驭卸下,运煤男子蹲着抽烟。一个胖男子,敞怀凸肚,脖子上坐着个小小子钓鱼,鱼上钩了,正提竿儿,父子仰头望鱼,京味儿十足。北京开埠时,这里称作平则门,用的煤都从山西运来,走的就是这个城门。由山西运煤,路途远,只有耐劳的骆驼能够胜任。再往前是鲁迅博物馆及故居,一片宁静,偶有父母给孩子的讲解声。展厅按时序有照片、实物模型,从他出生的老屋到他安息的墓地,先生惊心动魄的一生,劳作丰实的一生,殷殷诚切的一生。厅院修竹、芳玫依旧伴着坐像,静静的,惊涛已成过去。故居小院有台阶两三级,我鼓足勇气,让小芝扶着我颤颤而进。院内清静,一老人有问必答,南北正屋游客止步,东西为厢房,顺侧门进后院,房角即老枣树,后院两丛灌木,一眼水井。从后窗可窥见室内陈设,薄被旧枕,木桌笔筒笔架,灯罩残存烟迹,好似先生不久就回来。我们在窗外坐了许久,“违法”摘了一枚叶子,留在身边听我歌哭,怎的这里竟有家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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