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畈里的山薯发力了 山薯藤下,泥土咧开嘴 笑眯眯,向合心生产队报告山薯家族的好消息 它们,躺地里多久了? 这会儿像老实巴交的红孩儿,害羞似的 身板轻巧,跳入镂空的竹篰 我外祖父力气大,挑回去,倒在公家的水泥场地 等着塔鱼浜的农户们一个个认领回家 二 条凳长的八分埂 埋着我永远一周岁的玉珍姐 十岁那年,我背着草篰去八分埂斫草 看到土埂两旁的旱田 紫云英开得发情似的乐欢 突然,我想我的姐姐了,蹲坐在花丛中 将一朵紫云英拉向脸庞 一瞬间,我滚烫的脸庞好似贴上姐姐冰冷的脸庞 三 腰亩天的渠道沟 一到油菜花开 菜花鱼成群结队到水田里来 我卷了竹制的倒帘,做成一个簖的模型 斜刺里插入流水急急的水渠 不多久,鲫鱼、鲢鱼、鲤鱼、昂刺…… 某个时辰好,甚至来了乌龟和王八 塔鱼浜的水族们,赶集似的,来到中午的蒸架上 四 严介里,断头浜 河浜里的木桩上 夏天停一只蜻蜓 冬天歇一只麻鸟 最是秋去冬来 黄叶落满河面 好似一条黄颜色的大毯子 铺向河面,很多年,我的梦总做在它的上面—— 五 棉花冈,野田畈 我读初二的那一年(1981) 冈上摆开盲太太的水泥棺材 棺材两头翘,样子骇人倒怪 很奇怪,每次我石门回家 过盲太太那只相当显眼的棺材 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相信老人家就在我的脚底下,帮我赶走什么似的 六 小圩里,小得豆腐似的一块田 我固执地认为 塔鱼浜的塔就在它的边上 那风铃传声的宝塔 顶端儿尖尖的,竖一根刺(恰似一只地听) 听着东南风、西北风和台风 风啊,轮番地站上去 唱歌跳舞吧,什么调?时隔多年我哪儿知道 七 隑壁路上挑来一副担 那个矮墩墩的人我们叫他喊天鬼 此鬼的吆喊声总先于他的脚步声 扁担两头的担子放下 喊天鬼一手擦脸上的汗滴 一手啪嗒啪嗒扇蒲扇 那一连串黑白的年月 喊天鬼乌黑的芝麻糖真叫是好吃—— 八 南田横风风火火扛来一只樟木箱 啪的一声放在木桥的北堍 木箱打开,里面 一袭吱吱冒出寒气的老棉袄 棉袄翻开,一堆的赤豆棒冰、奶油棒冰 前者四分一块,后者五分一条 卖棒冰的那个家伙叫三百三,翔厚人 腰里的翻毛皮夹一拉,额角头的汗水和钢镚儿一同滴滴答答 九 六亩头,菊花开 雪雪白白一大片 好似天上的云朵落到地高头 好似一枚塔鱼浜的彩色邮票 咬咬牙,准备着漂洋过海 而每到阳历的十一月 男的女的,老的小的,凡塔鱼浜人,全都 漂浮在厚纳纳的白云上 十 南沿是怎样的一条边沿 从严家浜那头望过去 好似一条绿色翻滚的地平线 那里,塔鱼浜宽阔的、地肥水美的疆域 地头的包心菜,经了霜 光头和尚似的 满脸的淳朴相 恰似我一个一个走过木桥头的父老乡亲 十一 塔鱼浜,塔鱼浜 一条不出名的水带子 绕过来绕过去 忽然就缠上了河埠头的大石头 盛夏的中午 它慷慨地接納了我们的小身子 它的两岸,蓝花碗似的 摆开两个同样的小村庄——河西庄和塔鱼浜 十二 墙内坟有一条墓碑我得记一笔 老石头,繁体字,有点年份了 棺材里的主人是光绪间的侍郎 姓邹,可能是我的本家 我查过本县的地方志 未见载记。我出生和成长的那个年代 通都大邑,荒村野店,全都在挖祖坟 这条冷僻的墓碑,不拿翻,已属幸运,我还要拿它怎样? 作者简介:邹汉明,1996年生。浙江桐乡人,现居嘉兴。创作以诗、散文为主,兼及文史、文论与诗歌批评。曾参加第十四届“青春诗会”(1997)。作品在《山花》《十月》《花城》《诗刊》《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发表。著有长篇散文《塔鱼浜》;出版有《远方,光线飞去》《在光线上奔跑》《江南词典》《少年游》《桐乡影记》等十余种著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