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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讲坛 | 徐皓峰:红色经典中的传统世界 ——评电影《革命家庭》(选读)

 圆角望 2021-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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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家庭》剧照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2021年8月号


徐皓峰 

我生于上世纪70年代初,露天影院的时代,红色经典是我这一代人此生之初的电影,80年代文艺新潮,日本、法国、意大利竞相在京办电影周,看到那些,才算是年轻人,90年代初我学了电影专业,看得更广了……上大学至今已二十八年过去,重看此生之初的电影,已不知是要探讨电影本身,还是要探讨我本身。

一、父亲形象

怒斥父亲,在上世纪60年代至90年代,还是好莱坞的商业卖点,给白人青年泄愤,赚大钱。顶级明星们都反父母,拍当代题材的马龙·白兰度、詹姆斯·迪恩、达斯汀·霍夫曼如此,拍奇幻历险片的哈利森·福特也如此。

《夺宝奇兵3》开头,少年儿子历险后回家,血汗交融,明显出事的样子。父亲看不见,不关心儿子经历了什么,责怪儿子干扰了他,让儿子住嘴,站门口罚站。

这样的父亲,不引起叛逆是不可能的,儿子长大后,无意中睡了父亲的情人(母亲早过世),一点没愧疚,甚至有恶作剧的报复快感。

三十多岁的儿子企图原谅老年父亲,讨论:“您对我小时候的教育方式,是否该反思下?可能您错了(大意)”。惹父亲反感,认为儿子矫情,大人就该那样对小孩,自己全对,一点错没有。

激得儿子狂笑,从此放弃沟通。影片结尾,看着父亲骑马出洋相,一群人里儿子先笑,向他人慨叹:“这就是我的父亲。好玩吧?”潜台词,虽然他是个混蛋,但他是父亲,就像接受坏天气一样,接受他吧。

好莱坞经典中的父子和解,和解的标准竟低成这样。导演斯皮尔伯格上年纪后,不再在电影里做给父亲戴绿帽子一类事了,昔日的票房冠军陨落,好久未挣大钱——这是玩笑话,也是真相,好莱坞的卖座冠军几乎都是反道德、反常识、反秩序的,绝不开心,满是悲愤。

不造反,会被观众骂为烂片,以前的好莱坞等同水泊梁山。

《夺宝奇兵3》在我们这代人青少年时,以录像带方式传入,确实惊着。《革命家庭》是我们一代童年时看的电影,片中的父亲形象是社会共识,该那样。各自的父亲虽没孙道临演的完美,但基本是那路数。即便跟孙道临挨不上边,小孩因有范本对照,明确知道自己父亲哪里不对,不至于像《夺宝奇兵3》般,儿子被父亲驳得说不出话。

首先,父亲得文雅,没上过学,也得和颜悦色,行为粗鲁不配称“成年人”。如果真读书识字了,得是加倍地和颜悦色。

传统中国,识字不是背英语单词的性质,识字,意味着得有修养,对得起你认的字。上世纪90年代,王祖贤主演《青蛇》,蛇妖下凡,寻个人嫁,选了读书人许仙,人多了,为何选个无钱无才无貌的人?王祖贤给的理由是——好相处。

好相处——是成年男子基本,《革命家庭》以“好相处”开篇。片中母亲,是位孤儿,养父母待她不差,但孤儿心理,凭空三分怨,出嫁时觉得养父母让她早嫁人,为解脱负担。毕竟不是亲生,不亲,便会有这样的猜忌埋怨——这些内容,不是剧情交代的,是演员一个眼神演出来的。传统的人情世故,老一代观众都懂,一个眼神出来,无限丰富,就不费编剧笔墨了。

会落在什么男人手里?旧式婚姻,男女在婚前不见面,掷骰子般完全不知道。婚礼上的忐忑,婚后只剩庆幸,碰上位学堂学生,格外的“好相处”,给了她从养父母那得不到的“亲”,写革命,从写两人的“亲亲我我”开始,母亲因为跟父亲“亲”,天然认同,而走上革命。

“好相处”的由来,因为读书人自诩为“君子”——没有国士,但在素质上,堪比诸侯,诸侯称为“君”。国君要维护人间的丰富性,不以自己的好恶干扰人间百态。不能容人,还当什么国君?

君子的标准首先是“人不知(智)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论语·学而篇》),他人跟你有差距,理解不了你,不动怒埋怨,还能快乐相处,方为君子。

母亲落后,是不识字的乡下女,父亲先锋,是城市归来的西式学堂学子,父亲却毫无差距感地喜欢母亲,婚后的第一场戏,两人嬉戏玩乐,真心真意。

学堂——清朝晚期废除科举制后办的西式学校。学堂学子因为西化,要自由恋爱,在不少文学作品和社会新闻里是包办婚姻的天然反抗者,以包办来的妻子为敌,不是逃婚便是永不同房,或同房几天,就绝了此事,一辈子恶脸相待。

现实主义理论要塑造“典型事件”、“典型人物”,典型二字,按巴尔扎克原意,首先是反常。在文学和新闻里很多事,在现实中一定是少的,才有写故事写新闻的价值。《革命家庭》中的父亲是上不了小说的大多数,学了西方社科,仍然“好相处”。

读书,首先是不让自己成为个别扭的人。《论语》中,学习就是学快乐。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孔子办学的课程,不是《论语》里的随口谈,是教行礼、奏乐、驾车、射箭、算数、书写,有的玩。下象棋都能让人上瘾,欲罢不能,况且是这些,越玩越好玩。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朋友来了,得奏乐。读书,就是天天沉浸在快乐中。孙道临演的父亲是个“快乐漫溢”的人,自己高兴,也让他人高兴,这便是修身。

快乐后,要改人间。传统学子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的“家”不是个人家庭,是整顿公卿的“家”——公卿封地,治国是治诸侯的国,平天下是教导“周天子”,协调上至诸侯、深至庶民的一切。

孔子理念,公卿、诸侯、天子都不对,得改他们,因为他们克服不了本阶级的私心。清朝灭亡后,率先接受西方社会变革思想的人群,是传统书院的学子,天然对接。西化学堂的学子们不看四书五经了,而传统书院“改人间”的学风延续,西方社科是新工具。

父亲结婚后,常年出门在外,母亲不理解父亲思想,父亲也不讲,母亲只能按照传统理解父亲,对于“心怀天下”的男人,在传统妇女观念里,要无条件支持。

小则改一地民风,大则改国运,这样的男人,为家族抬气。孩子们见不着父亲,但活在“有个高标准父亲”的荣誉感中,没有埋怨。母亲送父亲出门,是满脸鼓励,水华导演将送别拍得气壮山河,父亲走水路,辽阔江面,巍峨帆船,一看就是去干大事。

《革命家庭》中的父亲归家,手里拿的东西,是要贴在大街上的宣传单,没有给妻子儿女买任何礼物。谋小家私利,回家拿不回钱,会遭埋怨。为“平天下”,空着手就能回家,摸摸孩子脸蛋,给母亲剪剪头发,一家人就“亲亲我我”了。

传统学子,并不跟劳动阶层隔绝。明朝书院,动辄是上千人的演讲会,外地学子赶来、平民百姓进来,清朝晚期也如此。民国学堂学子的街头演讲,是受西方影响,也是本有传统,所以能卓然成风,流行南北,百姓们爱听,没觉得不自然。

西方演讲家,都要聘请意大利歌剧演员作辅导,矫正身姿手势,因为外围观众听不清,但见挥舞有力,视觉感染,便会认为说的有理。

孙道临在片中演讲,露了手歌剧本领,动作幅度之大,变化之奇,已经是在舞蹈,太帅了!我这一代小孩曾竞相模仿。片中,父亲多年不回家,母亲终于有了忧与怨,突然在街头远望到父亲演讲,就全是爱了,一切都原谅。

2011年影片《建党伟业》中,亦有街头演讲场面,看得我会心一乐,孙道临的帅,我们小时候是模仿,这位演员是会了。

孙道临一身本事,片中被警察打死,用的是话剧技巧。话剧舞台上不能真打,话剧剧场是远距离观看,真打也没有表现力。表现挨打,要大幅度张开胳膊、旋转着跌出,视觉上出现长线条、圆圈,按舞蹈处理。

孙道临做得速度极快,抹去了舞蹈痕迹,显得真实,他可以演武打片的。他年轻时,北平话剧风行,票房之叫座,不弱于京剧,他是大学话剧社出身,后下海入了商演剧社,成话剧明星。

北平最初的话剧,因为西方话剧技巧传来的不系统,拿京剧当参考,练京剧武生的基本功,“话剧皇帝”石挥成名作《秋海棠》,是演京剧旦角,专门请教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砚秋。以话剧演京剧——我们的话剧基因如此。

上世纪70年代末,北方的县级、区级话剧团训练演员还是此遗风,要有一步跳上八仙桌的弹跳力,拍巴掌般,身体平摔在舞台台面上,摔不坏。人得结实到这个程度,才能演话剧。

孙道临的演讲身姿,造成了他是英雄的直观效果。

父亲在集体里的形象,是不统一的,时而迟钝时而敏锐。片中的两次组织会议,一次讨论如何与资本家谈判,父亲是学堂学生的思维,就事论事,以提高工人工资为目的,希望能达成,注意语言分寸。

而其他同志超越了具体事相,上升到从宏观的阶级对立来看问题,具体事谈崩了,不可惜,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父亲在会议中显得被动,被同事们提醒教育,只有赞同的分——这大概是水华导演理解的学堂学生在组织里的样子吧?

另一次开会讨论,与国民党合作还是斗争。父亲主导了会议,提出不能妥协,要武装斗争。后知后觉的父亲怎么变得如此敏锐?

可能因为他是主角,历史上的正确意见应该由主角说——这是那个时代的文艺创作思路,水华导演是尽量不这样做的人,导演手法是用生活的逻辑来磨圆硬性指标的棱角。高手也有失手时,此处未能磨圆,流俗于时代样式。

这种样式里,对错分明、好坏分明。持正确意见的人穿中式服装、长得好、气色特别好、站着说话,持跟国民党妥协的错误意见的人穿西装、长相猥琐、气色极差、缩在角落里说话(正常坐桌边,镜头取景造成的效果)。

这次会议上,父亲展露攻击性。原本的他,是个“寓教于乐”的人。之前,父亲组织的思想宣传活动,与民间节日结合,非常欢乐,几乎就是春游庙会,有大批小孩参加,将列强、军阀、资本家扮成喜剧丑角,含在传统舞狮队伍里,随敲锣打鼓而舞蹈。

民间节日造日常生活的反,天性释放,以“没大没小”为标准,混淆尊卑、敌我、是非、善恶。平时生活里的敌对方——列强、军阀、资本家,成了家里的“倒霉孩子”,很讨喜。

孔子提倡孝悌——小辈人尊重老辈人,同辈人尊重年长者,但并不以孝悌为绝对。当学生有子要将孝悌硬性化,认为训练民众服从父兄,民众就会天然地服从官府。

孔子批评有子言论是“巧言令色”,只是说得巧,其实将人性和社会结构双双破坏。认为孝悌就是孝悌,犯上作乱是犯上作乱,是两回事。(《论语·学而篇》)

生性强横的学生子路,一贯被孔子打压,告诫谨慎小心,当子路问怎么在庙堂上说话,孔子反而说:“勿欺也,而犯之。”——鼓励他顶撞冒犯。

忘了孝悌,与当权者当面吵架,是古代政治遗产,孔子这句话在后世坚持下来,发展为“死谏”,死都不怕,尊卑没用了。

朝廷定罪,获罪者却在官场风评里得荣誉、在民间得祭拜。存在另一套古已有之的价值体系,再强势的当权者也无可奈何。

家庭和睦,不等于不造反——《革命家庭》里的父亲便如此,证明《论语》上的讨论,有子是痴心妄想,孔子对了。

二、组织形象

参考西方的革命时代,生活里有许多西方痕迹。父亲挨打后,在医院死去,医生给父亲的脸蒙上白被单。母亲就在屋里,绝不往床前走,夫妻俩咫尺天涯,竟然没见上最后一面。

父亲咽气后,母亲才扑到床前,一点没有掀开被单再看父亲一眼的想法。悲痛欲绝,却严格控制手,扒着床边,绝不碰父亲身体,不干扰死者。

小时候看,觉得拍出了对父亲的敬意,很感动。长大后,经历多位亲人过世,没有这样的。会疑问:“这是哪国习俗?”

问了多位,稍靠谱的回答为:“兴许是法国习俗。”

清朝晚期,法国率先在北京建银行、车行、电话等设施,在上海有租界,小仲马的《茶花女》成了风行南北的小说。民国时,全社会讨论巴尔扎克,认为是文学正脉,茅盾、巴金、张恨水晚期都被冠名为“中国的巴尔扎克”,学子们去法国勤工俭学,咱们通用的“爸爸、妈妈”是法语,中国古书里没有“爸爸”这个词——

姑且这么理解吧,此问题存疑。

法国人爱挤眼——用力闭上一只眼,瞪大另一只眼看你,表示跟你有“只属于咱俩”的秘密,咱俩亲近。

挤眉弄眼,不庄重,在老北京的家教里,是不允许的,小孩有家教,首先表情得规范,乱动脸,会被大人拍脑门呵斥。但老北京对这个“法式挤眼”是特许的,不单是看法国人办的中文报纸的知识阶层,普及劳动者。

我小时候,生活里早见不着法国人和法国报纸,胡同里每日收垃圾的工人,见到跑来的小孩,逗小孩还是这种“法式挤眼”。物是人非,表情遗留下来。

《革命家庭》中,父亲过世后,父亲的组织安排母亲带几个孩子去上海,不料接收的据点被敌人查抄,母亲孩子只得自谋生路,过得艰辛。长子在工厂打工,一位老工人就是组织的人,跟长子联络,长子半信半疑,老工人做出一个“法式挤眼”,取得长子信任。

法式挤眼,除了《革命家庭》,还有《小兵张嘎》《平原游击队》——细查太多了,几乎是组织表达“相信我吧”的特有符号。1970年代末,影院里又有了法国译制片,《佐罗》《虎口脱险》证明了法国人确实爱挤眼,令我们一代小孩有了找到组织的亲切感。

组织里人的特征,是法国的眼、俄国的手。

长子被组织送去俄国学习,归来后,俄国人般搂搂抱抱,见到妈妈先搂住,跟人说话要一直攥着对方的手。母亲在组织里生活已久,对此习惯。

领导们似乎都曾留学俄国,向母亲交待大事,攥着母亲的手,说完话才放开。之前影片表现,父亲在人前,是不握母亲手的,最多拍一下。刚结婚的蜜月期间,二人世界,父亲握母亲手,母亲还会害羞,迅速抽走。

加入革命,适应了俄国习惯。但旧习惯,还有残留。

长子被敌人抓捕,赶来报信的小伙子,见到母亲立刻闪开脸,不敢面对——不符合爽直的俄国人特征。母亲察觉不对,要他说实话。小伙子曾和长子一起留学俄国,见瞒不住,先和母亲抱在一起,再开口说话。

扮演母亲的演员于蓝,表演精准,对俄化的长子、领导们,她随之任之,而对儿子的同龄人,她还有分寸,小伙子抱她,她只是胳膊搭胳膊,身子不往前凑。小伙子说话说到情绪激动,下意识要做出更深的拥抱,于蓝明显有抵住小伙子胳膊的动作。传统作祟,丧子之痛的大悲之时,仍有意识保持距离。

这种高亲密度的肢体接触,不是亚洲正常人家本有。亚洲的江湖人有,江湖人勾肩搭背,紧贴身体,为表明身上没带刀,让对方安心。

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社会治安不佳,青少年不入帮派也学帮派气,否则挨欺负,导演侯孝贤成长环境如此,习惯了勾肩搭背。他和黑泽明有一张著名的合影,他习惯性展臂,要搭黑泽明肩膀,瞬间意识到不对,不及收手,于是搂住黑泽明坐的椅子背。

也算是搂了,还没失礼。

亚洲正常人家教育,在众人面前流露私情,为不雅,肢体接触,更不雅。所以有这样的习俗,丈夫外出日久,归家后,妻子不能立刻迎上去。感情一打开,就没完了,你俩没完了,别人怎么办?以前都是大家族,父母、兄弟、妯娌、孩子住在一起。

所以家礼是,丈夫归来,妻子远远看着,不上前。丈夫跟父母、兄弟、孩子都打了招呼后,由兄弟媳妇劝告:“别光顾跟我们说话,快去看看夫人吧。”夫妻俩才走近,去属于他们的私人房区诉说私情。

《革命家庭》准确,父亲革命归来,进家门,先跟几个孩子嬉笑,最后才走到母亲面前。敌情紧张,父亲要离去,带着同事回家告辞,跟长子次女说话,将母亲晾在一旁。你俩夫妻诉说衷肠,同事们在旁边,看还是不看?

父亲借着去屋里看睡着的小儿子,跟母亲有了独立空间,两人才表露感情。传统中国正经人家,公私分明,公共空间里表达公共情感,私人空间里表达私人情感,特别小心,怕别人尴尬。

雅,是怕给别人造成不适。

父亲牺牲后,组织吸收了母亲和孩子。干革命,必须建立烈士家属的补偿制度。我小时候的胡同,军烈属的红色牌子镶在门上,和门牌号并列,居委会对这家人特别对待,小孩们都知道尊重,绝不会在这家门前打闹喧嚣。

清末民国,湖南、广州、福建、浙江等几省敢闹事,因为祠堂、乡会完善,本乡本土有补偿制度,男人为集体死了,整个地方的人都有责任,孤儿寡母一定要得厚待。

传统的乡土补偿制度,是革命的土壤。有的地方,不管革命思想多么流行,人们多么激动,没养成补偿习惯,也干不成革命。遇上事,都往后躲,因为你死了,老婆孩子就惨了,共事的人里有好心的,给过你家一次钱,事情也就过去了,没有总给的。

可孩子长大,是常年的事呀。为了家人,你只能保全自己,先活着。这种民风,干不了革命,适合当汉奸。

《革命家庭》中,组织负责抚养遗孤,承担父亲的责任。长子送去俄国留学,重点培养。母亲进入了地下据点,在一户人家扮老妈子,这户人家每个人都是同志们扮的,领导扮男主人。既然身份是老妈子,母亲就干老妈子的活儿,为同志们洗衣服。

得知母亲洗衣,领导立刻起身道歉,说万万不可,安排您在这,是我们为照顾您,您干粗活,我们亏心。导演是反写手法,以领导道歉,写母亲得厚待。

很快,母亲就调去别的地下据点,改换身份,扮作富商太太,女儿也扮作富商小姐,穿上旗袍、高跟鞋,睡洋床盖鸭绒被。生活之高档,可能水华导演觉得不好意思,让女儿说了句:“厌恶这样的衣服、这样的生活(大意)。”母亲劝女儿,要忍受,过这样的生活,利于蒙蔽敌人,获取更多情报。

大学时代上导演课,我们的老师郑洞天讲,水华导演是有名的心思细密,别人根本不会考虑的地方,他会深想,你们要学这点。当年听过,就过了,下课后没追看他电影。年近半百,重看《革命家庭》,看出了小时候看不出的地方,会心一笑。

父亲过世后,水华导演不允许影片里的男性再有比孙道临更帅的,不允许再有能和母亲视觉上相匹配的男性,杜绝观众乱想,考虑母亲再婚问题。

扮演母亲两任领导的于洋、田方,都是著名帅哥,顶级明星,他俩赶来助阵,以今日做法,一定尽其所长,将他俩拍帅。不料都被水华导演打扮成老头,戴花白假发套,重彩画皱纹,加上老花镜,还要模仿老人沙哑腔调,有气无力,不许话音悦耳。

层层遮掩,男性魅力全无,几乎看不出他俩是谁,简直暴殄天物。既然如此设计,为何不直接用两个老头,何必用于洋、田方?

估计水华导演面子薄,顶级明星来热情加盟,不好意思不用。

影片前半,水华拍足了母亲扮演者于蓝的女性魅力,这样的女人,该有男人来匹配——这是视觉累积的效果,观众本能的希望。但一代代观众都没有为母亲操心过再婚问题,在影片后半,被彻底忽略掉。

水华的细密,达到成效。

不敢相信,细密如水华,形象设计上也有败笔,甚至严重到破坏剧情。影片前半,母亲的最初觉悟,不是听父亲说的,是从街头看来的。剧作情节,母亲看到北伐军女兵剪了短发,觉得帅,认为自己也要改变,回到家,父亲要给她剪短发,她欣然接受。

母亲的觉悟从头发开始,革命不是空谈,落实在生活方式、自我认识上——多么棒的剧作,毁于形象。

这位短发女兵是剧情转变的契机,该漂亮之极,才能触动母亲,启动下面情节。而镜头长时间对准的女兵,绝不是职业演员,一副“演上电影”的窃笑,五官造型弱,颧骨大,短发别在耳后,第一眼见不到,走近才发现。

她走近镜头,带出了她身后的几个女兵,一晃而过,镜头结束。返回去拉片,发现她身后的几位都比她五官有型、短发明显,近在咫尺的都比她合适,为何非拍她?

她是谁?

我没查到。能找到的剧组回忆录,说这场戏,是那些年里,前所未有的超大群众场面,得当地干部支持,在现场帮忙调配民众——难道是位当地干部,人家出了力,水华导演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

或是上级指派,或是制片主任的亲戚,多年老哥们,开次口,不得不让演?

此问题存疑。

1961年的电影,我研究得晚,问不到人,只得猜测。水华敢对于洋、田方痛下狠手,却不得不拍这个女兵,甘愿承担剧情崩溃的后果,一定是遇上不可抗拒的不可预计事件。

隔着银幕,能感到水华的痛。外行人看,不就是个群众演员吗?不知道形象设计,是导演的命。

导演的水平,体现在选角上。人物质感对了,剧作才是活的,导演没有选角权,剧作会崩溃。水华,还有次明显的失权时刻。

父亲紧急离家后,便失去了踪迹。母亲重联系上父亲,是意外碰上位组织的人,此人表演痕迹极重,以挑眉、转眼珠来表达思考,以猛嘬吸烟、大力弹烟灰来表达内心激动,效果是显得心怀叵测,不是好人。我小时候看,很为母亲担心,觉得他是人口贩子,母亲会被卖到南洋。

可怜于蓝还要跟他对戏。完全对不上,于蓝只好不管他了,自己演自己的。

水华的导演功力,能将儿童调教得极其自然。最难对付的儿童都能对付,也调不好此人。许多杰出的话剧演员是演不了电影的,或者紧张得表情失衡,不怕大剧场的数百观众,怕拍摄现场二三十人,或者表演分寸高度舞台化,难改过来。

电影导演不是万能的,许多人是当不了电影演员的,发现不对,得赶紧换人。为何不换?一定又是不可抗拒的不可预计事件。“打落门牙和血吞”地拍下来——隔着银幕,再次感到水华导演的痛。

全世界导演都如此,上大学时,就不爱看导演传记,各种被欺负、违心拍摄的记录。不看,能坚持理想,看了,想退学。埋怨自己没调查清楚就报考,唉,入的是什么行?

组织的形象好,是照顾人情。影片前半,母亲带孩子投奔父亲,赶到据点时,父亲一副富商装扮,和同事们正要出门搞地下活动,从人数上看,是次大活动。

但同事们见母亲来了,就取消了父亲的任务,让他陪老婆孩子。父亲不好意思,同事们说没事没事。革命容得下人情。

父亲死后,母亲和孩子跟组织离散,流浪上海。早年父亲离家不归,母亲见不着人,但父亲在她心里从未远离,因而心里安宁。在上海,找不到组织,但见到街头时而有革命标语,虽然找不到组织,但一想到,活在跟组织共存的空气里,母亲因而心里安宁。

父亲死后,母亲对父亲的思念方式,转而对组织,组织等同了父亲。思念的对象不同,而思念的方式是一样的。

早年父亲不归家,音信全无,面对一片空白,她只能那么想。组织在上海找不着,她面前还是一片空白,只能那么想。

《革命家庭》讲信仰,心里有就会真的有,心里的世界可以兑现为现实。果然,母亲的内心笃定,召来了现实转变,儿子去工厂打工,被组织发现。

如同早年,在长久的等待中,她觉得父亲该回来了,父亲就回来了。孩子理解的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是颠倒的关系,先有个人意愿,再有世界的变化。父亲回家,次女和小儿子竞相向母亲表功,都说是自己功劳,是自己将父亲“想”回来的。

他俩没料到,母亲也这么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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