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

(2013-03-31 22:01:27)

怀念父亲(散文）

王文跃

       
   

一九九八年农历十一月，天气十分的寒冷，以至于把我的心也凝成了冰凌，这种寒冷不仅仅只因为气候，还因为与癌症抗争了四年之久的父亲的散手人寰。

我的父亲是位淳朴的农民，和他们那一代人一样，饱尝了国破家亡的辛酸，经受了忍饥挨饿的苦难，在他们的脸上不但有风霜雪雨磨砺的皱纹，也有人生坎坷铸就的坚定。又和其他农民不同，父亲有过目不忘的记忆，有捧卷潜读的习惯；他能把简居布置别致，还可以用清秀流畅的文笔抒发胸怀。于是，我在提笔写父亲不同寻常的一生时，竟不知道从何写起，思前想后，还是写父亲与癌症抗争的那段日子，写他老人家直面死亡乐观大度、从容不迫的精神。

父亲于六三年患鼻窦炎，铁身板的父亲对这小恙未曾介意，岂料，这顽疾竟在三十年后恶化，泪眼中我们兄妹不得不接受一个残酷的现实——鼻癌晚期！

父亲是在接受化疗的过程中，从床头的病卡上彻底明白自己的病情的。父亲责怪我们的隐瞒，他说：“人活百岁也要死。我都七十大几的人了，值不得你们花大钱挽救一条不中用的性命！癌症虽然恶疾，可要情绪平稳也不是不能延续生命，你们放心，既然我大限有期，我会珍惜这最后的时间……”父亲的话很平稳，在他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老人家的从容。

经过积极治疗，父亲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然而，父亲深知时间对他的吝啬。在那些日子里，父亲对绕膝的孙子疼爱有加，对我们的生活、生产更是细细过问。清静的时候，他或侍花弄草，或赋诗会友，生活安排的有条不紊、丰富充实。倘若不是一日三服药，那种放松，那种坦然，那种对生活的钟爱，任何人都不会相信他是一位癌症患者。在父亲与岳父和填的《天净沙》一词中，我完全领略了父亲那水一样的心境：“斜阳紫藤农家，方桌矮凳香茶，会友吟诗书法，心清雅趣，静享天伦无涯。”

就这样，父亲用豁达坚毅与病魔斗争，终于迎来了“大京九”轰隆隆的车轮从我家门前滚过。他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我亲历了国破家亡的悲痛，盼的是国富民安……现在，大京九已经贯通，真希望还能亲眼目睹香港回归……”在一首赋闲诗中，父亲这样嘱咐：“清明坟前少撒纸，天国更待港台音。”是的，经历了半世坎坷的父亲对国富民安有着特别的情怀，他是一介平民，却总能体现对国家兴亡的责任。一九九六年，父亲带病登上长城，在《长城吊古》组诗中，有这样一首——“笑傲风云气若虹，曾经豪杰起江东，祸起萧墙边外患，国家安危不在城。”诗中既抒发了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又表达了对华夏能长治久安的愿望。

香港回归迫近，那段日子里父亲精神矍铄。雪国耻，壮国威，在父亲心中有更深层的诠释，因为我的祖父就惨死在日本列强的屠刀之下。香港回归之夜，父亲辗转难眠，是追念死于非命的亲人？还是激动祖国的强大？父亲在诗中这样表白：“梦盼归来兮，神舟异彩；龙腾云海兮，炎黄情怀……”

然而，死神并未对父亲施舍一丝怜悯，而且步步紧逼，首先癌细胞转移于肺，紧接着肿块压迫心血管。九八年农历十一月十三日，父亲突然感到心脏严重不适，一生送走乡邻无数的父亲很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洁净的父亲不肯把污浊带到天上，坚决周身洗浴。那天我的心一直提到嗓子眼，生怕父亲有个万一，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呼呼带喘着朝我微笑点头，示意我继续给他擦洗。望着父亲消瘦的面容，看着他慈祥而又坚毅的眼神，我心如刀绞百感交集，可这一切还不能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等给父亲刮完胡须，我找个借口跑出庭院，任泪水淌个不停。

父亲的病情日益恶化，由打点滴到输氧，走到生命尽头的父亲依然那样豁达明白，他嘱咐后代们一定要“忠诚简朴做好事，诗书继世振家风”。对前来探询守候的乡邻朋友，父亲更是躬爱和善，他舍不得和他们道别，更明白即使华佗在世也难逃此劫。“如果能喝一杯杜康神酒，让我也一醉三载，大梦之后，再叙友情……”父亲万分留恋地拉着朋友说，朋友点点头，父亲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十分惋惜地叹道：“这是梦啊！”

父亲顽强的生命、清晰的思维，来源于对生命的渴望和对生活的热爱，尽管严重心衰使得他脸色铁青、呼吸困难，但他坚持与亲朋好友拉手送别……生我养我的父亲，您虽然双脚也沾满泥巴，可颇具骚人风范；您虽然经历了千辛万苦，但腰板总是挺直，在您的身后深深的脚窝里，儿子看到了您的刚正和坚定。我一生追求真善、嗜爱诗书的父亲，您真的就要别我而去吗？儿子恨自己不能挽留您的生命！

父亲临终的前夜，还给我们讲述了曾经江南之行的许多见闻，从他那迟缓的语句中，从他那熠熠的眼神里，我深深地感觉到他老人家对我们的眷恋。夜深人静时，父亲无比深情地凝望着守候在身边的长孙，问：“孩子，爷爷此时何在？”孙子泪眼模糊，故意给爷爷宽心，回答：“太阳正午……”父亲微笑一声道：“弥留之际！”随后父亲口述，让孙子执笔，写下 “生前已具菽粟愿，殁后切忌椎牛风”的遗嘱，让子女们对后事一切从简。

父亲走了，在他停止呼吸的前五分钟还亲自把盆小便，在他停止呼吸的前一分钟还亲手把脉。我一生刚毅的父亲，在他停止呼吸的前十秒钟发出了一声震碎我心的嚎啕，这是我听到的父亲的唯一的哭声，在这短促的哭声里我听出了这样的呼喊：“再见了，我的亲人们！再见了，我永远热爱的生活！”

时间永远镌刻在我的心里：一九九八年农历十一月二十三日凌晨五时七分！

    

图片来自嘉友快乐老城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