径万里兮度沙漠，为君将兮奋匈奴。
路穷绝兮矢刃摧，士众灭兮名已坠。
老母已死，虽欲报恩将安归？
——李陵《别歌》
我不是诗人，我仅是一名武将，我写不出辞藻华丽的诗歌，我也吟不来郎朗上口的词句，当年绝漠万里，击杀匈奴，哪怕最后被困，也依然奋战到箭尽刃断，血染大漠埋骨他乡，亲人尽殁，身败名裂骂名远扬。可我内心的痛谁又能懂。此刻，我站在距长安几百公里外的边关古道的车辙旁边，久久凝视着这条碾轧了上百年的平行线。我仿佛看到了“视其辙乱，望其旗靡”的混乱搏杀。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年年战骨埋荒外，冷月空照汉家营............车辙像一条传送带，把我带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
天汉二年，贰时将军李广利率领3万人骑兵对匈奴常规性打击，我多么渴望能到前线杀敌立功，血洗我李氏家族的耻辱，可皇帝刘彻的安排却是押辎重，这就意味着，我有可能再一次与机会失之交臂。
我不甘心，主动向皇帝请缨，“皇上，我所率领的将士都是荆楚勇士，我愿能独当一面进攻匈奴，不要让我只做运输队。”
汉武帝说：“朕没有战马给你。”
我依然不甘：“不需要战马，我愿只用五千步兵，直捣单于王庭。”
汉武帝感动我的忠诚、勇气，同意我的作战要求。
浚稽山，我率兵遭遇三万多匈奴骑兵主力。
决战开始，我排兵布阵，命前排持戟盾，后排用弓弩。一声令下，万箭齐发，匈奴纷纷应声落马。匈奴败退，汉军追击，杀敌数千。
单于不甘失败，再次集结八万多骑兵围攻。我汉军苦战数日，战斗非常激烈，又杀匈奴三千多人。
此时，军侯管敢因被校尉凌侮辱投降了匈奴。他对单于说：汉军无后援，并且箭矢已尽，只需派精兵射杀其黄白二旗手，即可破汉阵。
最后，汉军退路被山所挡，被匈奴困于峡谷当中。而此时，担任后援的路博德，因为耻于为后辈当援军，竟然坐视不理。经过数个昼夜且退且走的战斗，在救兵不至、弹尽粮绝、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我被迫投降，汉军仅有400余人逃回塞内。
兵败被俘之际，我想到了拔剑自刎浴血沙场的祖父，可我不能以死谢之，死了如何立功赎罪以报效朝廷。
可这样的权宜之计终究换不来朝廷的信任，皇上听了军报大怒，满朝文武看风使舵，附和主子，纷纷指责我的罪过。此刻，能为我说话的也就只有太史官司马迁了。“士张空拳，冒白刃，北首争死敌，得人之死力，虽古名将不过也。身虽陷败，然其所摧败亦足暴于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当以报汉也”。
尽管司马迁的辩护辞合情合理，但虚荣心受到严重伤害的刘彻早已丧失理智，竟将忠肝义胆的司马迁下狱叛了死刑，因为武将未能“死于战”，就叫文官“死于谏”，皇权的变态和残酷竟至于斯！
因为我的战败，却让仗义之言的太史公受到“腐刑”的牵连，同情我处境的人得不到好下场，我深以为疚。西晋诗人刘琨在《扶风歌》中就说：“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
一年后，汉武帝曾派遣公孙敖带兵深入匈奴迎救于我。敖军无功而还，却带回一个坏消息，说我正在训练匈奴兵以备汉军。汉武帝这次又大怒了，母亲、兄弟和妻子全部被诛杀。家破人亡，悲痛万分，我想以死告慰先祖的在天之灵，可死了又将如何，屈辱的活着还有翻案的机会，尽管很渺茫，那就归降匈奴吧！其实，为匈奴练兵的根本不是我，而是另一位降将李绪！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 南宋词人辛弃疾也在为我打抱不平，表达着他的同情之心，令我颇为感动。
数年后，汉武帝派李广利统军7万人进攻匈奴。算是对我的考验，单于派我前去迎敌。战场又是浚稽山。匈奴3万主力对阵2万疲惫的汉军，匈奴坐拥地利之便，这样的对阵结局自然没有任何悬念，然而，在我的心中，敌军仍是故国，骨子里的一家亲，我何尝能痛下杀手，即使是在投降了匈奴后，即使是在被汉屠门之后，匈奴兵败，我也在证明自己无愧于汉。 战场失利，自然引起了匈奴单于的猜忌，我只得带着部众远离王庭于千里之外。
转眼北风吹，群雁汉关飞。孤苦伶仃的塞外岁月中，“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牧马悲鸣”，“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面向落日夕阳，偶有孤鹰掠过天际，心中自有无限感概。
北海边，我受单于的委托找昔日好友苏武充当说客，我钦佩他“求仁而得仁”的节气，尽管劝说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向他发泄了好多深藏内心的苦楚，我相信他终会读懂我内心的哀绝悲恸。渴饮雪，饥吞毡，历尽磨难十九年后，苏武终于等来了回国的日子。
塞外风沙催人老，衰草摧折难见春，漠北的漫天风雪中，我置酒送别好友苏武。此刻，我手中的这杯酒像有千钧重，难以端起，苏武历经坎坷终可荣耀归汉，可是我呢？
“生为汉宫臣，死为胡地骨。万里长相思，终身望南月”。匈奴人说，我内心的梦里，终究有一个无法抹去的长安。可是，此生，虽然相念，从此只能长留异域，勿复相见了！告别苏武的此刻，一切的沉重都只能化作这首《别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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