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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

 听春秋配 2021-08-18


我出生前,它已是一座老宅,这所宅院里曾住过很多人,大多已做古。老宅由我的高祖辈所建,迄今几近两百年。房屋为土木结构,历经沧桑,风华不再,乌黑的木头也许是被弥漫烟火气的生活所熏黑;也许是被多年的日月星辰、风吹雨打所染黑;也许是老房子自然而然的行将就木。

老宅为典型白族民居“三坊一照壁”,坐西朝东,东、北各有一侧厢房,南边是本家堂叔辈,于是两家共用一块照壁。斑驳脱落的墙绘有些模糊不清,尚可隐约瞥见旧时描摹,简美自然的水墨画里残留柳宗元的诗句:“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似乎成了老宅坎坷命运的注脚。墙中央则书以行楷体的硕大“福”字,壮美飘逸。院内散落着花树草木,欣欣向荣一如往昔。

东、北两厢,早不住人。东厢为厨、柴房,北厢是杂物间,储粮或腊肉。二者构成了我们的烟火生活。老宅大门开在北侧,穿过北厢左拐便可达,厚实沉黑的大门守护了一个家族,造就繁盛。白天,我们撤下门堵;夜里人各睡去,门堵也悄然归位,不辱使命。彼时,防盗铁门在村里非比寻常,家家户户皆靠这门堵防生意外,其被斜搭着,像一醉酒大汉,一端深触地表,一端直抵门栓,颇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当然,关羽张飞,或秦琼尉迟恭等两大门神会力保宅院平安,然此终属民间信仰,只图心理安慰罢了,但凡局势发展到以非人力所能之时,人才会求于神佛,而人恰是聪明的,注重实用性,不然大可把门堵冷晾一边,置若罔闻。

出大门,老宅赫然出现在眼前。我的目光猛然停于一处,原先铁青色门锁被摸得锃亮耀人,那光刺得我微阖双目,睁开眼,霎时,许多虚虚晃晃的身影从我身旁经过,连五官亦是模模糊糊的。有一群人推开大门径直朝屋里走去,我仔细打量着,这老宅怎焕然一新了,像是刚刚新建的,那土墙、那屋瓦也变了。我以为错觉,揉揉眼睛,将信将疑地从指缝间偷偷瞧一眼老宅是否如旧:土墙表面早已坑坑洼洼,非常粗糙,墙下扬起一缕缕黄土,瓦槽间瓦松疯狂生长,瓦片颜色分外暗淡。看此情形,我才喟然长叹,熟悉的老宅又回来了。倏忽,大门訇声一响,嘎吱嘎吱地开了。一群小孩背着书包,跨过门槛,说着叽里呱啦的话,欢呼雀跃尤似过年一般。这回我将他们的面孔一一看清,那不正是“我”吗?我不敢相信。“我”身旁有几个小孩,是儿时玩伴——我们终于上学了,大人们说学校里有一群与我们一样纯真无邪的小朋友。

“吃饭了——”母亲从小卖铺里出来朝我喊了一声,须臾之间将我惊醒。如梦方醒的我依旧呆在原地发怔了好一会儿,仿佛仍坠五里云雾。方才我从五叔家出来,回头看着那崭新的房子,又想起曾今的老宅,不觉间编织了一个恍恍惚惚的碎梦。

的确,我怀念着老宅,那种感觉无以名状,成了一种深深的情结,生长于斯的记忆早已沁骨入髓,再难忘却。我是极其念旧之人,甚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念旧似乎不可思议,对新兴事物反而不大热衷,沉浸于旧物堆里无法自拔。多年来,我的足迹常久久游走于各种废墟之间,从一而终地为它们编织故事,在我脑海里想象着当年的盛况,无论准确与否,再为它们一一拍摄相片,像一种仪式般虔诚。我无法预知未来,所以每一次思考,只能与过去促膝长谈,活着的每一秒未及攥牢,转眼都奉献给了过去,于是经常活在回忆里。

可我才多大年纪啊,思想竟如此老成——与我接触过的人几乎认为。这或许是我与生俱来的魅力吧,我常常自嘲。后来,我将此唤作“忧患意识”。对于正在消失或已消逝的物事我常有种油然而生的遑急感,迫切需要将它们记录,或文字、或相片。不过,我对照片更情有独钟,其能呈现更多以往人们生存的细节,是文字的记述难以穷尽、无法涵盖的,更留住了历史不容篡改的原汁原味;或是许多尘封多年已经有些淡忘的陈年往事,每每透过照片中的一个个细节,活灵活现、纷至沓来。人的记忆终会模糊,我希望百千年后,后人还能借由这份备忘,将留存在前人脑海中的记忆如观赏影像般身临其境、了然于胸。

孩提时代,村里人陆续翻盖房屋,多采用砖木结构,土木老房子一瞬间清晰可见,似格格不入,落后不少,至少在我幼小心灵中埋下误解。青、红砖墙是新面孔,坚固耐用;老宅用土墙围成,平日里,土遇雨水,自成一滩柔软的烂泥,假使晾晒成块,亦是一锤即碎,但我百思不得其解,土墙何以百年间仍傲然矗立。彼时,我好像有些嫌弃这青褐老墙,转而对新砖投怀送抱。
父亲共有兄弟姊妹七人,他在男人中排行老四。我降生前,家里早就分了家,大姑二姑嫁入他村,伯父们在村南与村北各建新家,我家与尚未结婚的五叔仍居老宅,我的老宅记忆,仅剩于此,未能参与它更久远的过去。老宅恰处村中央,与村南、北端的伯父们倒是相映成趣,如一组绝妙的排列组合。宅内,五叔与我家有各自的房屋,我们就这样相处了十四载,直到那一次梦魇的开始。
读初三时,东、北两厢被悉数拆除,蜕变成砖头瓦块的最初模样,被堆在已经挖得深深的地基旁,最后腐落于故乡土地,荡然无存,我至今遗憾未能留下关于它们的一张相片。此间一切文字记录,不过是我模糊记忆的一点残留。黢黑的立柱横梁就倒于那尘土飞扬的废墟之间,百年里的相安无事,依旧搏不过光阴的残酷。一些虫蛀木头被电锯截成短小状,留作烧柴之用,而几乎完好无损的木梁,则重装于新房,只是用电刨除尽象征年月的外表,再重染新漆,裹有艳装的它们转瞬间焕然一新,在新时代中粉墨登场。我们家族三代是木匠,为盖房起屋之事毋须大费周章。不出几月,在原有地基上,两所簇新的房子拔地而起,也就是如今五叔家的厨卫房与客厅。
也是在那一年,我家在菜园地竖起了房子,添添补补,到今儿仍未装饰完,它离老宅仅百十步路。原属老宅的猪圈被同期拆除,现成了我家的小卖铺。
值得庆幸的是,老宅主房犹在,这份幸运也是岌岌可危。堂兄弟几人悉数到了结婚年纪,装修新房,添置家具,破拆主房已势在必行,它的生命早就进入倒计时了。

老宅已见过死神一面,它们席地而坐,只是彼此相望着,缄默无言,空气异常凝固。后来,老宅的角色便常年由生者转化为死者。
它多次进行过死亡预演,在“葬礼”那天,这样的时候它的眼睛常常跳到屋顶上、树梢上,跳进天空的朵朵白云里,俯瞰自己,觉得下面“棺材”里躺着的躯壳真是乖张,再若无其事地瞧着,人群的态度泾渭分明——哭者伤心,笑者开怀,二者恰是鲜活可爱的心向生命要求意义的一种途径罢了。老宅理解,可它不能坐以待毙,四下里思考对策。
忽有一日,狂风大作,雷电交加,急雨从残破的老瓦中不歇地滴漏,人们惶恐地从各处找来盆盆罐罐,防止雨水灌满堂屋。一夜雨之后,大地在雾岚深沉中渐渐苏醒,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东方的旭日开始刺破朦胧,天地随之焕然如新。尽管如此,经年累月的老宅仍夹杂着淡淡的霉味,潮冷无比。其中一扇扇布满灰尘、盈满蛛丝的老屋门被訇然打开,失却神秘的叩问,就像久久深埋废墟之下的生命,习惯了黑暗,倏忽被陌生世界的光亮照得无处遁逃,更可怕的是,那光亮如硫酸一般,随光之轨迹四处倾洒,窸窸窣窣的老鼠们遍体鳞伤,很多已死去,腐熟味儿弥漫四围。可甚是如此,一部分老鼠还是侥幸逃脱了。此后,它们开始了疯狂的报复,粮窖内堆放的袋袋大米被咬得七零八落。黑夜寂静无声,咿呀作响的楼板间清晰传来鼠群急促的胜利凯歌,好不嚣张。面对狡猾的老鼠,宅内人纷纷设下陷阱,结果却差强人意,他们无计可施了。
对此情形,老宅自然看在眼里,内心愈加纠结。听之任之?慷慨相助?自信最终战胜了颓丧,从什么方面入手,何种方法妥当,这是它所思考的问题。从初建始及至当今,其思绪不断往返穿梭,无数生活场景历历在目,一番辛苦筛选后,似乎有了眉目。思考良久,事情就这般定了——引蛇入宅。
一百多年前的晚清,走南闯北的高祖攒下一些银两,建立新房——而今的老宅。过了几年,我的曾祖父降生老宅,值此家族日趋繁盛,曾祖有幸上了私塾,深受传统文化的熏陶,期望有朝一日能科举及第,荣耀乡里,然延续千年的科举制被突然废除,再后来,大清王朝亦分崩离析。辛亥革命后,曾祖成了教书先生。其时,在闭塞的乡村,封建思想仍根深蒂固,民间崇拜、旧时信仰尚处主流地位,漂洋过海的欧风美雨如同跳梁小丑。老宅里,森严的等级秩序不容撼动,也不可挑战,对于理解不了的超自然现象,他们常常解释为因果报应,或沉于旧纸堆中追本索源,关于蛇进家门的解读亦是其中之一,而今思之,确有一定道理。老宅使用引蛇入家的灵感多半源自曾祖父的耳濡目染。曾祖后来到了外地教书,因水土不服,最终客死异乡。
蛇在古代是一种受到褒扬、膜拜的圣物。中国最大的“神物”——龙,就是蛇的图腾化产物,而“黄土作人”的伏羲、女娲在远古人的信念中,皆为“蛇身之神”。因年岁既久,我的老宅变得阴潮,加之粮食储存渐丰,遂鼠患不绝。倘单将引蛇入屋之举当作除鼠患之用,怕也小瞧了老宅的练达。
不可置否,其一必是除鼠患;其二,为扶大厦之将倾,以示财富的象征,多少得让在此生活的族人渐脱离贫穷,的确,我们的生活由之逐年变好了;其三,化作已故亲人所托,念先人之功德,守护老宅,就算有一天,老宅化为灰烬,重建新家的后人须继承优良家风,代代相传。
这不是梦境。有一天,记不清什么年纪,洗脸之余,我在鞋柜旁侧隐约瞥见盘着一条褐红色长蛇,未晓其名,其身后便是粮窖,着实吓一大跳。大人说,家蛇不可打,得请出去。最终,它被平安送入原野。如今,我终于懂得老宅的良苦用心。

其实,老宅有着许多的伤感,看着它的邻居们一个接一个的断臂直至匍匐成一片荒凉的空地,它也必将迎来归宿,或残酷、或悲凉、或惋惜。
村中老宅虽所剩无几,可现实中,拆除过程并非轻而易举,它们散落于鳞次栉比的屋舍间。巷弄狭窄,挖掘机尚不可进,满载水泥、弹石、砖瓦的拖拉车亦是望路兴叹,更别提灌地基之类了,有人只得借助小型三轮车,慢慢挪移,施工时间大大延长,立梁起屋之日怕等到猴年马月了。
此外,村里人陆续购置私家车,加之农用拖拉机,停车位慢慢一地难求。有人提议,将破败不堪的老宅陆续拆除,解决停车问题;有人却唱反调,借由几根斜柱,让摇摇欲坠的老墙再续生命,理由很简单,传闻拆除后不可在原址上再立屋舍,更担心之后尚不明朗的土地归属问题。
我曾为老宅颇感不公,待多次深刻思考,便不再为其命运感到遗憾与悲哀了,确切来说,我终于释然。
一百多年前,高祖带领着他的族人,终于将先人的老宅推倒。这老宅常年漏风漏雨,破败不堪,奈何彼时生活青黄不接,无力再建一所新房子,只得将其修修补补,艰难度日。
至高祖这一辈,生活渐渐好转,望着日趋繁增的家族人口,他们痛定思痛,决心将老宅埋葬在旧时代,于是一所恢弘大气的宅院得以破土而出,或许当初的本意并非光宗耀祖,仅求一安身之所罢了。光阴流转,一百来年后,曾今的新宅褪尽芳华,如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般奄奄一息,我的父辈们正如火如荼地将它大卸八块,像分猪肉一样,却没有一哄而散。不出时日,在一声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满脸喜悦的人们乔迁新居,以为永恒。再过几十年光景,我们都已抱啸于山林,那时我的儿孙辈嘴中满是牢骚:“这糟老头子建的什么破房子,毫无审美可言,拆了拆了!”那般决绝,那般罔顾先人的辛劳。那片片老瓦被不舍地从梁上掀起,直至扔到大院摔得粉身碎骨,那震颤的响动如一段段铁轨传入山林,将我们的骨灰抖散得遍地都是。我们的灵魂在愤慨、在痛骂道:“这群不孝子孙呐……”
房屋自有属于它的历史承载期,纵有不舍,也要挥手告别。过去与未来生活,我们无法参与,也无法理解,推己及人亦如此,时代、审美、观念不一,就不强加于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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