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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套轶事(小说连载)

 新用户62676dui 2021-08-18

    占山掌柜回到苏家后就告假了,他走得很匆忙,甚至没有给苏夫人交待一下达拉特的事情承办的结果。

    占山掌柜一走便杳无音讯。黄绸子把苏家五年内的帐目精算一遍,有疑点的画了红圈呈给苏夫人。苏夫人草草一翻,没有说什么。她确认占山掌柜不会回来了,因为苏家有比他更能的人了,以后贪财又贪色的角色不好当了。

    苏夫人把自己的男人从清水烟馆里收留回来,夜壶也得当茶壶用了。苏夫人常常坐在胡油灯下发呆,像一个悲戚的寡妇。黄绸子此时在苏家俨然一个主人,她对苏夫人说,我们苏家的生意靠的是质量、诚信、管理,不是靠占山掌柜,有我在,你们放心吧。达拉特的生意黄家和苏家都要做,哪家做的好哪家就占领份额,公平竞争才是商家最好的出路。这时苏夫人才知道,二小姐黄绸子才是真正的摇钱树,苏家有幸了。

     接着就传来了达拉特草原的战事消息,王爷用草地、牛羊、长调和亲情瓦解了巴雅尔的兵力。牧民们久别达拉特草原,像当年楚兵想念楚地一样。仲秋之时回到家乡,看到美丽的草原丰硕的牛羊,听到悠扬的长调,家里的亲人们围上来,求他们不要让草原流血----牧民们最终回到了自己的毡包,巴雅尔身陷囹圄。

     直到走进了达拉特王府,黄绸子自己也不知道,她再次进王府,是来为巴雅尔说情的,还是探听什么风声的,或者只是想用一下颈上的玛瑙珠链。不管出于哪种情形,黄绸子已经没有了初次进王府时的激情和勇气。王爷依然让她坐在身边,但眼睛里的东西没有了。王爷说,此次进府有何贵干,难道是为了再睹本王爷龙颜吗?

     黄绸子没想到王爷说话这么直截。猝然之间,她说,王爷,我还想看看王爷打猎----

     王爷哈哈大笑说,我最近确实捕获了一只两条腿的七星雪狼。人们以为我会杀了他。依你看哪?

     黄绸子说,别人以为你会杀了他,那他们就看轻了王爷。王爷连达拉特草原上的一条狼都不舍得杀,难道能杀草原上的牧民吗?王爷杀了他的子民,就相当于亲生父亲杀了他的儿子。

     王爷捋着胡子说,小小女子竟然懂得本王爷的心事。我已经决定把他放了。斩草不能除根,除了根就不能再斩草了。对于一个拿刀的人来说,斩草是终身的事业和成就。所以我决定放了他,让他再次去积蓄力量,对我反攻倒算。我们像两把刀在相互磨砺中越来越坚韧越来越锋利,王爷和草原就是这样的英雄成就的。

     黄绸子看着眼前这把会说话的刀,心剧烈地跳动,她脸热心跳的样子,仿佛爱上了这个毒药似的男人。她无法对接他的话语,因为她不是另一把刀子。

     王爷接着说,让他死在达拉特草原,太给他面子了。我让他永远回不到草原,树没有根,心就死了。人的心是火种,肉身只是一砣牛粪。

黄绸子打了一个寒噤。

     王爷站起来,看来要送客了。他走了几步转过脸来,腮上的胡子像一条羊尾巴,油渍渍的。他从头到脚看了一眼黄绸子。说,这是我们蒙古人的家事,你一个汉人,一个商人,一个妇人,以后不要过问。

     黄绸子已经无地自容了,王爷根本看不上汉人、商人、妇人。王爷还意犹末尽,他仰着脸,挥着一条胳膊说,草原是大地的,就像白云是蓝天的。你们汉人哄骗了我们的草地的丰饶和我们牧民的厚道了吗?不,只能是让长生天看到了你们的贪婪。

     黄绸子认不出王爷了,他的脸像黑夜似的。一个王爷对一个女人的温度,马上由白天转入了夜晚。

     自取其辱的黄绸子抽打着胯下的枣骝马,返回隆兴长。在进入隆兴长和狼山的岔路口,有一片野葱地。她跳下马,让马吃草。她从脖子上摘下玛瑙珠链,拴在马尾巴上。她在马屁股上响亮地甩了一鞭子,枣骝马腾起四蹄飞奔出去。这匹马将成为一匹神马,自生自灭,摆脱人的役使和宰杀,善终其身,像一个自由人一样。直到飞扬的马尾像一团火在她视野里消失,她才觉得心里是多么的舍不得。

     紧接着她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向她的方向奔驰而来。她引颈眺望,是一匹青白蒙古马。巴雅尔来了,失去草原的巴雅尔要回到狼山去。巴雅尔就喜欢青白蒙古马,那一匹送给了姐姐,这一匹可能是那一匹的兄弟。

     她的心里还是泛起了温暖。她想扬起手来,招唤巴雅尔。

     她可以和巴雅尔远走高飞,像那匹神马,走到天边去,不被役使不被宰割。自由地生老病死,像一个人间的神仙。

     但是她什么都舍不得。她舍不得苏家的绸缎庄,舍不得苏家的大印银库的钥匙和苏夫人的名头,她舍不得放下即将施展出来的做生意的才干。如果王爷和雪狼是两种活着的状态,她选择王爷,她向往王爷,他一挥手天上的云彩都会变颜色。她不想跟着巴雅尔变得再次一无所有。

     当然黄绸子不知道什么王爷为什么有如此大的力量,因为她不知道什么叫阶级。不知道阶级就谈不上知道民族。她更不知道这一年的冬天,就是1940年的冬天,日本人大举进攻河套,巴雅尔放下了阶级仇扛起了民族恨,他领导了河套抗日游击队,配合傅作义的部队活捉日本皇家将领水川伊夫,收复了河套。紧接着没有一泡尿的工夫,国共合作破裂,他被整编到国民党的骑兵部队,投入到解放战争的洪流中,最终在北京和平起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就没有眼光,黄绸子看不到这么远的结局。

     只要黄绸子伸出手来,呼唤巴雅尔。对他说,鹰和蓝天见面了,羊和青草见面了,我和你见面了,就行了,她就可以一脚踏进巴雅尔辉煌的未来。

      在黄家,她想成为姐姐黄绸子。在苏家,她想成为苏夫人。最终她还是她自己。十年后,她成了屁股上终年吊着一串钥匙的当家人,糟糕的是银库里没有了银子,院子里没有了男人。解放后公私合营,她变成了一个农妇,分得了杨柳树和河曲女子家的两亩地,统共几十垅麦子,不用算帐了。

可是走进了巴雅尔命运的是她的姐姐黄缎子。

     中秋节的夜晚,黄缎子穿上了锦绣蒙古袍,跨上了青白蒙古马。她向着歌声响起的地方飞驰。原来他们胯下的两匹青白马是一对恋人,它们马共同生育过许多小马,他们闻到了对方的气味。两匹青白蒙古马像两条白色的河流向一起汇合。

     黄缎子伏在马背上,她没有嫁妆,她背着一颗真心和必胜的信念。

她的脸贴在马鬃上,心里呼唤着巴雅尔:

     巴雅尔,骑着你的青白蒙古马的就是你的女人,穿着你的锦绣蒙古袍的就是你的女人,你说是吗?(续完)

向春,小说作家。1963年出生于河套平原。2000年开始在《十月》《钟山》《中国作家》《天涯》《作家》《北京文学》《作品》《芳草》《长江文艺》等发表中短篇小说40余篇。并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刊选载。著有长篇小说《刀子的温存》、《河套平原》、《身体补丁》、《妖娆》等五部。其中《妖娆》入选“建国以来优秀长篇小说500部(数字)”选本。

曾多次获得敦煌文艺奖、黄河文学奖、广东作协“金小说”奖等奖项。鲁迅文学院第二届高级研讨班学员。甘肃“小说八骏”之一。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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