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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这是曹公给晴雯的判词。初读红楼时，以为“心比天高”是说晴雯一心想要成为宝玉的女人。最近反复研读，发现以前的我，陷入了一个误区。陷入这个误区的原因，就是因为太年轻，只看到红楼的男女情爱，看不到红楼中除男女情爱以外，所体现出来的人之常情。 是的，人世间，不止有男女情爱，更多的是人与人相处之间的爱憎与恩怨。 1 晴雯是宝玉四大高级秘书之一，算是个全能型人才，贾母认为她比其他的丫头“模样、爽利、言谈、针线”等各方面都强，“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贾母看人是很准的，晴雯在这些方面确实都很强。适合宝玉，是因为贾母觉得宝玉是个性情温和的人，身边需要一个泼辣能干的人，未来才不吃亏。 确实，想象一下，未来失去了贾母及王夫人的庇护，宝玉如果遇到家族中的纷争，身边没有一个厉害的人，容易受欺负。 把晴雯安排到宝玉身边，是贾母的长远规划，但没想到，晴雯自己把这条光明大道给走死了。 晴雯主要的问题，就是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即所谓的恃宠而骄（娇），既骄且娇，骄傲并骄气。这就是“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经常忘了自己侍婢的身份，总拿自己当主子。 袭人母亲病危，回娘家去了，宝玉的衣食起居，平时都是袭人照管着，其他人也只是打个下手。袭人一走，平时井然有序的生活就乱了。这个时候，晴雯应该把责任担起来，毕竟保障宝玉的正常生活是她们的工作职责。 我们来看看晴雯的表现： 晴雯只在熏笼上围坐。麝月笑道：“你今儿别装小姐了，我劝你也动一动儿。”晴雯道：“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麝月笑道：“好姐姐，我铺床，你把那穿衣镜的套子放下来，上头的划子划上，你的身量比我高些。”说着，便去与宝玉铺床。晴雯咳了一声，笑道：“人家才坐暖和了，你就来闹。”此时宝玉正坐着纳闷，想有袭人之母不知是死是活，忽听见晴雯如此说，便自己起身出去，放下镜套，划上消息..... “你今儿别装小姐了”，说明晴雯平时总在装小姐，总在享受着别人的侍候，到了忙不过来的地步了，依然坐着不动，最后却是宝玉去忙了。在这个场景里，俨然就是晴雯是主子，麝月和宝玉是下人。 但你说她懒得动吧，却又能在寒冷的夜晚跑出去吓麝月，结果把自己给冻病了。这两个细节结合在一起，说明了晴雯不但不清楚自己的位置，而且过于调皮生事端，反而容易给宝玉带来麻烦。 原本凤姐强调“好生照管着，别由着宝玉胡闹”，结果胡闹的人是晴雯，弄得一屋子人又得给她请大夫，又得瞒住她生病的消息，让大家都不得安生。 为了强调晴雯摆不正位置，作者又通过胡庸医来加深：“那大夫见这手上有两根指甲，足有三寸长，尚有金凤花染的通红的痕迹，”因此认定生病的是位小姐。三寸长的指甲，可见平时是不做家务的，被误认为小姐很正常。 大家都是秘书，同样的职位，同样的薪酬，你不但不分担工作任务，还让人侍候，增加大家的工作量，这在哪个职场都很难呆下去。 对，她有背景，她是老太太的人，没人敢动她。如果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老太太可不是送她来享福的。 还好秘书团的其他三人都不计较，并没有想要把晴雯赶出秘书团。相较之下，袭人、麝月和秋纹都是温和且任劳任怨的人，这也是王夫没挑她们错处的原因。 ２ 同事之间关系好，彼此不计较，但不代表下属这计较。病中的晴雯，就做了一件足以让人怀恨在心的事。 坠儿偷了平儿的虾须镯，平儿想息事宁人，特意偷偷跟麝月说，希望能低调处理，毕竟这件事说出来对谁都不好。“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平儿这个建议相当不错，到底是有经验的人，又懂得给人留脸面，尤其强调了“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毕竟袭人是四人之首，在她主持下大家达成共识才是最妥当的。 没想到，平儿的这一我番好意被宝玉破坏了，同时为晴雯埋下了后患。 宝玉喜欢听墙根（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教养中没有这一条），“把平儿之话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听就听吧，还当起了长舌妇。果然，晴雯一听就爆了，“气得蛾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要叫坠儿。”好不容易被宝玉劝住了，但在看到坠儿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当场就发作了。 “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坠儿疼的乱哭乱喊。”这气势，也够吓人的，有话好好说嘛，像麝月一样，干嘛动体罚？体罚这种方式，在贾府是禁忌。 体罚了还不算，“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使不动他，他拨嘴儿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这不是给宝玉身上泼脏水吗？假传圣旨不说，还把宝玉形容成了一个嫌弃下人懒的人。要说嫌弃懒，首先就该嫌弃晴雯，没有人比她更懒的了。 这一段话，把宝玉和袭人都抹黑了。 宋嬷嬷提醒她等袭人回来再说，这其实是告诉她越权了。这个部门，大事小事都是袭人处理的，现在趁袭人不在，就想越俎代庖了。明白人知道她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处理方式还是应该圆融一些才好。 被赶出去是件很没脸面的事，被赶出去的人，整个人生就差不多毁了，另找工作没人要，唯一的路就是贱嫁了。所以坠儿的娘求情，希望能给次改正的机会。这也是人之常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能因为犯一次错就一棍子打死。没想到晴雯的态度很强硬：“你这话只等宝玉回来问他，与我们无干。” 这话太难听了，也是不给人留余地了，所以坠儿娘也就撕破脸了，把平时的不满发了出来，直指晴雯不守主仆尊卑，直叫宝玉的名字。 于是，引出了晴雯一句最不该说的话：“我叫了他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我出去。” 这明摆着就是仗势欺人了，所以坠儿娘“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都说曹公写红楼，没一处闲笔，在坠儿这件事上，花了大量的笔墨，目的是什么？当然是为了表现晴雯招恨，可见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像坠儿娘这样抱恨的不在少数。比如后来芳官和干娘因洗头的事吵架，原本麝月调停完了，晴雯偏要来一句：“都撵了出去，不要这些中看不中用的。” 红楼之所以难懂，也是因为有很多伏笔，还包含了佛教文化中的因果，晴雯动不动就要把人撵出去，完全把自己当主人，却不知真正的主人能把他撵出去，因为她才是那个“中看不中用的”。 ３ 晴雯被王夫人撵出去，很多人和宝玉一样，以为是袭人告的密，原因有二：一是王夫人亲口说“打量我隔得远，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虽不大来，我的心耳意神时时都在这里。”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这里安插了耳目，二是宝玉对袭人的质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听起来好有道理啊，如果我们都跟宝玉一样只看表面，当然很容易就怀疑袭人。宝玉身在其中，看不到晴雯在别人眼里早就是颗钉子了。 这些别人是谁？ 第一个当然是王善保家的，她借王夫人想要抄检大观园的机会，首先就告了晴雯一状：“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像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 这可不是造谣生事，说的都是实情，所以，当王夫人说她“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时，“便知有人暗算了他”。 这个暗算的人，自然就是王善保家的。试想想，如果王夫人真在怡红院安插了耳目，怎么会突然想起曾经碰到过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的人？ 这个骂小丫头的人，当时给了王夫人深刻的印象，“我的心里很是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 这可不能怪别人啊，把打骂小丫头当成家常便饭，都被领导撞见过了。如果有耳目，还需要突然记起来吗？早就一清二楚了。 但正如宝玉所怀疑的，“咱们私自顽话怎么也知道了？又没见外人走风的，这可奇怪。”这可真是天真，世上的事，从来都是隔墙有耳，袭人回家奔丧的时候，晴雯麝月与宝玉三人睡内室，半夜聊天，睡在外面的值班嬷嬷就隔着屋子提醒：“姑娘们睡罢，明儿再说罢。” 4 平时说话办事招恨，那些受气的丫头婆子们也不是吃素的。正如宝玉所说：“物不平则鸣。”受了气的人不鸣，只是因为没找到机会。王善保家的，就是典型，原本她也不招人待见，但她毕竟是邢夫人的心腹，当然看不惯晴雯这个小丫头欺压人的气势。所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 这机会抓得真好啊，正好是在发现绣春囊之时，晴雯本来长得媚，平时衣着言行都不检点，要说不正经，头一个怀疑的就是她，一告一个准，“趁热告倒了晴雯。” 墙倒众人推，终于有人来整风了，那就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芳官、四儿等平日爱出风头招人怨的，就都逃不掉了。这些丫头婆子们，可是积攒了好久的话要找人说啊，终于等来了艳阳天，此时不报，更待何时？ 作者的悲悯心也在这里体现了出来：这些因地位低下而受气的丫头婆子，也是人，也有脾气和自尊。不平则鸣，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只待时机来临。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贾府败落后众人的命运，这样一个权贵之家，平时哪有不得罪人的？有的得罪在有意，比如贾赦强买古扇致石呆子受冤，比如王熙凤为除尤二姐迫害张华。还有的得罪在无形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哪一句话哪一件事让人不爽记在了心里。像孙绍祖一样“得志便猖狂”的大有人在。 晴雯也是“得志便猖狂”，她得志时把别人踩在脚底，别人得志时，便也把她踩在了脚底。只是，她被一踩到底，再也没有了翻身的机会。 “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勾引宝玉是毁谤，平时做人锋芒太盛，不得人心，却不是毁谤。终究还是因为摆不正自己的位置，“心比天高”，以致于到处树敌，一旦失势， 就百口莫辩了。 做人，还是要给人留退路，与人方便，即是与己方便。 《红楼梦》，是一本教我们看清人性的书，并非简单的男欢女爱。袭人从未当她是情敌，但她却早已自己培养了一批藏在暗处的敌人。（关于袭人向王夫人进言的目的，另文分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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