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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昵称PLJiA86N 2021-08-20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07章:京浮华如梦烟
潘楼街连接御街,是汴京最为繁华的街道。潘楼街桐花巷深处的一座宽宅大院便是李府。府中红毯铺地,张灯结彩。下人们早在院内院外各处铺设,为迎接主子已忙了多日。李清照母女已经兰汤沐浴、更衣已毕,在明间的红木椅上坐了。丫鬟上茶上果,殷勤细致。李迒好奇的跑了这间跑那间、对各种摆设左看右看。接着来拜见夫人、少主的下人络绎不绝。来禀事、请示的管事你来我往。
王月新有些乏了,便传与二门以上,任何人不许进来,一应事物俱待改日料理。静下来后,一家子商议明天宴请之事,王月新蹙眉道:
“我原想只请娘家人来聚,全了长姊之谊,也免得今日接风,明日洗尘的,没的劳碌大家。若为夫君前程着想,也只好请请你的同僚了。”
第二日近午,府中诸事齐备,但闻门外一阵喧嚷,原是宰相王珪的四子王仲修、王仲端、王仲山、王仲岏各携妻儿,说笑着来了。
王仲修先向姐夫李格非行礼,说是父亲正在垂拱殿议政,无法分身。四妯娌张氏、周氏、方氏、吴氏,各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被引着入内,寒暄已毕,分礼坐了。接着又来了李格非的同僚,或带着夫人的,皆被引入落座。
妇人们凑在一起,少不得一番寒暄说笑,并应景拉家常。李清照姐弟被母亲引着,晕晕乎乎的行了许多礼,又伯父、叔父、姨娘、婶娘的叫了一圈,手里被塞了许多礼品锦袋,磕头磕的晕头转向,死命的撑着。     男女混杂多有不便,热闹了一番之后,管事婆子便将一干女眷引入另一进宽宅大院,会客厅里摆了锦杌高椅,女眷们分礼落座,自有丫鬟奉上茶点茶果,众人一边闲聊,一边等着客人门陆续到来。    
李清照乖乖的和几位舅母坐在一起,端着汝窑直口茶杯,觉得上头的青花山水粉彩端的精细;李迒在一旁和一个男孩热聊,亲热得好像故己。李清照暗中察看,女眷大多雍容不俗,其中姿色欠佳的,便是自己的四舅母——王仲岏的夫人吴氏。
酉时开宴,欢声笑语,酒香花香脂粉香,风动帘响帷幔动。红香绿玉,珠摇裙飘。
宴后撤席上茶,摆了各色茶果、点心。王月新一一送走女眷,便引着娘家四位弟媳到厢房围坐,喝茶叙旧,看得出彼此间感情深厚。
王月新是相府长女,因挑夫婿,在娘家住到二十多岁,出阁时两个弟弟都已婚配、育了儿女。时至今日,两个侄女已经出阁,而她的长女李清照方才及笄。
诸位妇人正在说笑,李迒拿着一张薛涛笺跑过来,朝四位舅母行礼,笑道:
“这是姐姐新作的《浣溪沙》,我都会读了呢,请舅母大人们指点一二吧。”
小李迒拿姐姐作品本是炫耀的,却已学会成人间的客套话了,逗得大伙儿都笑起来。
李清照一头青丝绾成如意髻,一支梅花白玉簪,一支鎏金掐丝点翠转珠步摇,豆绿色锦缎褙子,乳白色抽纱长裙,裙裾上绣着点点红梅,一条织锦腰带束住纤纤楚腰,简洁之中显出清新优雅。她暗恼弟弟多事,也只有含笑应景,从弟弟手里接过薛涛笺,落落大方的给诸位舅母传看,最后放到母亲面前,说着恳请雅正之类的恭谦之词。
王仲修的夫人张氏在妯娌中居长,头上云髻,一支赤金景福长绵凤钗,一支翡翠玉步摇,一支点翠镶宝金菱花,一身墨绿锦缎褙子,自有几分舒雅端庄。她微微笑道:
“照儿是小才女,两首《如梦令》早在士林中受誉,新词何不早些拿来?叫我们开开眼界,也好佐酒,没的是怕我等多喝了你家的酒。”
众人大笑。王月新一身湖蓝色纱衣,臂上薄纱,一头青丝挽成堕马髻,略施粉黛,俏丽柔美,暗喜女儿举止得体.她拿起薛涛笺,笑意铺展了满脸,朗声诵道: 
《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张氏轻轻抿茶,笑道:“昨日寒食,照儿的词写出一天的生活情景,少女的心娇慵、憨直,斗草的喜悦中夹杂着少年淡愁,惜春怅惘。果然妙不可言!姐姐才高八斗,生的女儿自然不凡。”
周氏、方氏同声赞道:“我等庸碌不会作词,但优劣不难辨认,照儿的聪颖自是过人一筹!”
王仲岏的夫人吴氏身上湘绣绫罗,满头的金银珠翠,满脸的假笑:
“妯娌们也不要一味的拣好话奉承。自古女子相夫教子,做好女红便可。女孩家喜欢
舞文弄墨,以我看不是好事。吟诗作赋是男人的事,可以考取功名。诗词对于女子,是管吃啊还是管喝?能换来绫罗绸缎和珠钗金玉吗?”
如寒流冲淡了满屋暖意。王月新的脸色暗了下来,又得撑起面子,强笑应酬。李迒在一群孩子中人模人样地坐着,学着大人的样子吃茶吃果。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在李迒身旁坐着。王月新起身拉起女孩儿手,笑道:“照儿,这是你四舅的女儿美娘,是你妹妹。”
表姊妹中,李清照一向喜欢大舅的女儿大表姐王美英,二舅的女儿二表姐王美艳。这个小表妹她只见过几面,还是在数年前,如今长高了不少,看起来有些眼生。她客气的朝她笑笑,夹了长生果,边吃边想:“明明不美嘛,却偏要起名美娘。”
吴氏用看大便的眼光看着满桌茶果、点心,撇着嘴道:“啧啧!欢郎、照儿都这么好的胃口!刚刚进过午食,却又不停的吃茶点,可见在章丘那个穷乡僻壤,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知道姐姐姐夫好面子,今儿李府厨上,是我老爷请的御厨。瞧我的美娘,饭间都赖得动筷子,没的是早已腻歪了御厨风味。”
李清照早已羞红了脸,纤指抹过额头,偷眼朝母亲瞧去。
王月新扶扶头钗,正色道:“说句不怕姊妹们见笑的话,你姐夫入仕以来,一直秉承清正廉洁,以区区俸禄贴补家用,自然是撑不起大排场。我们在章丘,原本就是清汤寡水度日,孩子们也实在馋了。”
吴氏有些得意,朝女儿王美娘飞了个媚眼,尽管努力挤出假笑、扮演高贵,撇着的唇角、纵着的鼻子,却无一例外的出卖了她。
王家四妯娌带着孩子们在李府痛痛快快的玩了一天。反正都住在潘楼街,走趟亲戚似去邻家串个门子,晚回一些也没关系。
皓月当空照着寂园,园中假山叠翠,溪流淙淙,清幽湖水里飘着半叶莲。李清照带着弟弟,引着一群孩子绕过假山。王美娘头上双鬟身上栖红锦缎衣,被李迒踩了脚后跟,便转过身来,恶狠狠地推搡:“瞧你这乡巴佬,路都不会走,没的是专踩人脚后跟的?”
李迒被推得踉跄着后退,攥紧拳头,小脸通红道:“本宝宝,本宝宝不是故意的……”
王美娘捣着他鼻子,倨傲的讥笑:“什么宝宝?屁宝!屁宝你就是故意的。别再跟着我!听见没有?”
李清照上前拉住表妹手,温声劝道:“美娘你如何学习孔孟之道的?仁义礼智信,忠孝恕悌,你可知道?”
“孔孟之道有何用处?我不听我不听!”王美娘双手捂住耳朵:“你再说我也不听!”
“唉!”李清照望着夜色怅然一叹:“美娘你也不小了,我外爷和我四舅怎么教你的?”话毕,却见王美娘带着孩子们已经跑远。李清照便追边喊:“欢郎,等等我!”
一群孩子走过叶声飒飒的竹林,王美娘徒手打死一条青蛇,取出怀中钳宝匕首割为两段。在众孩子的唏嘘声里,她气定神闲地拿起蛇头,扔进湖水里。
假山旁、曲池畔,湖水映着月光,如同星罗棋布的海面。假山那边几丛蓬莱紫,殷红浅紫,开得艳丽。李清照攀上假山,采了一枝,低头嗅嗅花香,神情惬意,抬头见众位已随着王美娘走远。
院墙边一大片刺玫,一个俊朗少男独立花影,风吹衣袂,透出几分孤寂,一袭象牙色长袍,金线纹流光溢彩,清幽空寂的花园,顿生出一种比花还美比月还洁的亮色。
李清照扭头看到他棱角分明的脸,欣喜与愕然交织:“赵公子!”
赵明诚缓缓走近,月色飞掠眉际,唇角飘落一抹自嘲:“冒昧打扰,李姑娘见谅!”
“你,你如何在此?”李清照艳色如花,掐丝点翠转珠步摇上的珊瑚珠流苏动荡不已。
赵明诚面红耳赤,指向院墙。
“越墙而入?”李清照十分惊讶。
“又不是盗窃。”赵明诚弹弹袍摆,眉目间有些委屈,有些任性,有些暗喜。
树影摇曳出一地破碎月光,缠着凋零的花朵,满空冷香。赵明诚试图去拉李清照,她却伶俐的躲开,鼻间依稀他的袖香,眸中依稀他的眉眼。她忙敛心神,反复的将裙裾揉皱、松开。
风月游遍暮春的云烟夜色里飘来花的香软,娉婷的月光洒在花前。好一阵静默过后,李清照紧张地环顾身际,微微一福道:“这么晚了,公子没事请回吧!”言毕,转身就走。
赵明诚急忙将她阻拦,变戏法般捧出一束桃花,送到她面前: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请李姑娘笑纳!。”
李清照难免惊喜,垂眸看花,再翻着眼皮看他,娇态毕现道:
“这么晚,这样来,没的就是为了送花?”
赵明诚的眉目间尽是苦涩:“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相思本是无凭语,莫向花笺费泪行。”李清照低声道:“公子这样……被人瞧见,怕是不好吧。”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赵明诚黯然道:“我便知道不好,可若见到姑娘,于我……便是最好。”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她含泪偏头,面色婉柔,恰如一枝沐雨杨柳。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他的面色有些神奇,兼蓄了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温柔和桀骜,不待她答话,拖着她便走。
李清照挣脱不得,被他拖着走了一程,低声央求:“男女有别,求公子莫要如此猛浪!”
荷花池里水流淙淙有声,池旁几树碧翠,在水里留下斑驳倒影。池旁有一水榭,玉阶一直延伸到水里。他拖着她来到榭前,望着她黑亮的眸子笑道:
“实在是有话要说,李姑娘听后,便知我猛浪不猛浪了。”
不知何方琴声传来,琴韵流淌,极细却极悠扬。李清照听着琴声道:
“此处无人听见,公子有何话讲,便畅所欲言罢。”
微风拂动碧树,掀起榭中帷幔,荡起巨大的阴影。他看着远处的月光,语声激愤:
“苏轼老大人再遭贬诋,放逐至儋州(1),这已经令人悲愁,那章惇仍试图加害!”

“新党派的章惇真乃奸贼!”李清照惊骇、愤怒。
“李姑娘勿要惊怒,此事已被我设法摆平。”赵明诚微微扬臂,拂过眉际,举重若轻,低声诉说了 “摆平”的详情……
他随父亲去蔡府赴宴,可巧听到章惇要暗杀苏轼。他一边费尽周折追踪杀手,一边变卖集存多年的金石,赠予杀手的金银是章惇雇金的两倍,终使他放弃营生远走他乡。
李清照听得热血奔涌,提裙跪了下去:“公子剑胆琴心,奴家在此拜谢。”
赵明诚忙扶起李清照,朗然笑道:“我赵三扪心行事,李姑娘不用谢我。”
眼前清风明月,牵绊不了李清照的悠长思绪——
那个日子风和日丽,樱桃树下,骨骼清奇、神情矍铄的老人对她的词句仔细指点,谆谆善诱。她抬眼收尽他苍眸里的欣喜,闻到他身上的阳光味道……
赵明诚拉起她道:“放逐苏轼,在我大宋,仅比满门抄斩罪轻一等,可那章惇仍要落井下石。我赵三岂容这等卑鄙伎俩?”
李清照笑意凄冷:政治历来就充溢着邪恶。像我师祖那样的贤士,就只有被政治祸害。
赵明诚轻轻一笑:“自古忠义之士,总想一腔正气激浊扬清,人生就不免挫折坎坷。”
夜幕厚重,夜风渐显清冷。二人热烈的探讨苏轼的诗词、人生,更觉相见恨晚、知音难觅。忽听远处传来一声怒斥:“我李府不容狂徒,快快走开!”
王月新带着王美娘及丫鬟嬷嬷疾步走来,后边跟着一群小厮。
李清照赵明诚急下水榭,迎了上去。赵明诚伏地跪礼:“太学府赵明诚,给夫人请安!”
王月新满面怒容道:“赵公子,你可知你的行为罔顾礼仪?”
李清照忐忑不已,上前扯住母亲衣袖:“母亲,他……他救了我师祖。”
王月新气咻咻甩开女儿,命下人拖了就走,朝赵明诚斥道:“孔子说,人有了廉耻之心,才会归于正道。深夜私入,不以盗贼处置,我已给足了你面子。快走,希望别有下次!”
赵明诚跪在一片月光里不敢抬头,被八面来风灌满衣袖。
王美娘粉红色双蝶戏花外衫,黄色团蝶百花烟雾凤尾裙,项上赤金盘螭璎珞圈,紫色宝石耳环,紫白水晶珠手链,悄悄转到赵明诚身后,将一个瓶子倒向他脖子。顷刻,赵明诚痛得跳起来惨叫。王美娘骂了他一阵市井俚语,最后道:
“早就看到了你,我的宝贝专治淫贼!”
赵明诚着火般胡乱抓挠,终捉住一只蝎子,忍着手痛摔在地上,狠狠踩去,俊目里激射着寒流:“真是最毒妇人心。你是谁?这么小年纪就这么歹毒?”
风吹起无数花蕊,满空翻卷。王美娘随着众人,飞快地跨过雕栏,眼瞪得没了黑眼珠子: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我家和蔡京奸党势不两立,你竟敢打我表姐的主意,作死!”
人声已寂,赵明诚坐在水榭的石阶上,听着琴声在树梢飞扬,不知琴声来自何方,来自何人,这问题犹如生死难猜。
他沉醉于司马相如、蔡文君的缠绵悱恻里,犹似沉入午夜梦里,周围的一切那么虚无,遥不可待,却又触手可及。他甚至悲哀的想到了死,想佛家说看破、放下,才得从容、自在。想这万物荣枯、生死,每人都短暂地寄身于世,百年一到,都要归去。喧嚷纷争,上下求索,使人变得世俗、功利,这样的自蔽光明,夫复何益?
想着想着,他竟不知自己在想些什么。脖子、手指奇痛,使他想起解毒的药膏,便猛地站起。
凌晨,李清照躺在床上,梦中水云间,七彩云飘于身际,水流花开,琴声徐来,犹如天籁。她被他拥着躺在花海里……一睁眼看到秋菊。
秋菊正往广口曲径青瓷花瓶里插花,珍珠流苏耳环摇荡不已。带露的蓬莱紫混着白百合,一瞬酿出满屋的清馨。
李清照嗅到一室馥郁的花香,拉开锦帷,坐起穿衣。秋菊听到动静忙来伏侍,盈盈笑道:“小姐醒了。”
“我早说过,无人处不要行礼,不用讲这些繁文缛节。”李清照看着秋菊道。
王月新挑着紫琉璃珠帘进来,鹅黄色锦缎褙子,千褶裙上细碎的梅花纹绣,头上碧玉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串珠流苏。她笑吟吟道:府中诸事已经就绪,霍管家今早也到了。天儿这么好,咱们出去走走。撇下李迒,免得拖累。
好啊好啊!李迒那么大了,一正经走路便撒娇、叫累、还要人抱,带上他没的累赘。李清照笑道。
阳光万里,江天如画如诗。女扮男装的母女二人不带丫鬟、小厮,悄悄出了后角门。
与御街毗邻的潘楼街,是汴京的繁华商业街,街面敞阔,碧瓦飞檐,气派非凡,仿造御街上的官邸打造,有着最大的酒肆和最大的青楼。其中斗鸡走狗、麻将围棋、六博蹴鞠,名目繁多,仿佛天下赌局尽在于此。出入的赌客皆是一掷千金的豪门子弟。
王月新拉着女儿在人群里穿梭,感叹这最为熟悉的地方,如今却不免陌生、疏离。一个卖冰糖葫芦的从眼前走过,被李清照叫住,碎银已经掏出,突然又收了回去,连说不买了。母亲忙问其故,她低声道:“听说那些胭脂果洗都不洗就下料了,做糖葫芦的人抿了鼻涕也不洗手。”    
王月新嗤的一声笑了,露出扁贝似的牙齿,拉着女儿手,指着近处处的红楼:
那巨大乐队伴奏着乐曲的豪华,舞榭歌台成为文人墨客游赏的雅趣,勾栏瓦肆更为市民情趣推波助澜。自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推行一系列惠政,我大宋才有今日的繁荣兴旺。
李清照往前走着道:“只怕这繁荣兴旺是梦中水乡,听闻官家赵煦已至弥留了,朝中各派都希望扶起自己派系的皇子,早已是一团乱麻了。”
王月新满面感慨:“当今孟皇后由高太后、向太后选出,自是德才兼备。赵煦却不待见,倒是看上了宫婢刘氏,宠幸后晋为婕妤。刘婕妤原是低等宫娥,见贯了逢高踩地,踏着脂粉战的烟火上位,胸中没有孔孟之道,什么幺蛾子都玩得出来。她恃宠生骄,,嫉妒孟后,变着法子构陷,终以'旁惑邪言,阴挟媚道’,将孟后废居瑶华宫。自古男人贪色,迷了心窍,赵煦也不例外,认妖为贤,不听旁人劝阻。自立刘后他十分欢喜,病也轻了。满朝文武阿附皇帝,皆夸刘氏命好,该做皇后。哪知她的皇子茂出生不到两月便夭逝了,乃是天罚。赵煦为此旧病复发,去年入冬之后,数冒大寒,药石无效。有些好话,不能叫女孩子听。”
紫薇花从高墙飞掠,纷纷扬扬。李清照对此早有听闻,赵煦精液不禁、又多滑泄……她捏着花瓣,以宽袖遮了面颊:“好话?隋朝展子虔的人物,南唐李煜的松竹,都是好画。” 
王月新再往前走,忧患笼上眉头:“你外公著有《华阳集》,乃声名远播塞外的三朝元老,
扶立赵煦继位,自赵煦病重,蔡卞、蔡京与刘皇后一番周旋,将他贬为集贤院院士了。”
李清照怕母亲悲愁,扯了她衣袖道:“那时我听祖母说,我外公行事内敛、低调,人称三旨宰相,面圣时若是遇到熟人,只说去听圣旨;接令时只说领圣旨,出宫了遇到人只说已得圣旨……”
王月新点着女儿额头笑道:“傻丫头,哪有取笑自己外公的?《道德经》云,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你外公追寻的是圣人之道。”
潘楼街上的老字号里,字画、古玩,工艺品等琳琅满目。汴京最古老的国医馆回春堂门旁贴着对联:宁可世间人无病,何愁架上药生尘。买药看病者排着长队。李清照看到一个妇人拿着小儿回春丸离开,对母亲笑道:小儿回春?这名字不妥,没的影响买卖!
王月新拿牡丹撒金花折扇敲敲女儿头:“好钻牛角尖!回春堂名号响亮,以精制中成药闻名,各种丸、散、膏、丹,皆以回春冠名。我和你舅舅们,打小便愛吃这里的茯苓回春膏,你外祖母便经常派人来买……
李清照歪着头,捏母亲脸:“打小就回春?难怪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嫩。话音未落,便挨了几扇子,差点掉了帽子,急忙扶正,忙朝母亲作揖求饶,吐吐舌头做个鬼脸。
母女们且逛且赏,不觉到了马行街。这里住宅与商铺混杂,酒楼茶肆鱗次櫛比,买卖络绎不绝。每一交易,动计千万。夜市至三更尽,到五更复开。酒楼、餐馆通宵营业。瓦市里面搭着遮蔽風雨的棚子,棚內多设勾栏,演着杂剧、傀儡戏、皮影戏、杂技等。
一家勾栏里唱着《汉宫吕后》。台上的四大金钗琵琶遮面,倾情弹奏。李清照母女进去看了半晌戏,走出来时,被当空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王月新拂开肩头的一片柳絮道
“戏里的后宫脂粉战惨烈,戏外的后宫何尝不是?那刘氏迫害孟后,夺取后位,狭隘善妒,欺下瞒上,排除异己,制造冤案,人尽皆知,独有官家赵煦钻在瓮里,还常说得了贤后。”
李清照仰头看看空中的太阳,微颔螓首道:
“孟后贤德被废,狡黠的刘氏得宠。悉数历代后宫,这并非个案。”
王月新点头道:“后宫那个江湖太不一般,丈夫随时可以爱上别人,生出孩子。她们可以无视夺宠者,怎能无视那些孩子?他们随时都会抢去自己孩子的一切,包括性命。”
高楼飞檐,辎车、行人络绎。经过洪记老字号时,铺里涌满了华服艳妆的美人,母女进去等了半天,买到两盒脂粉,又到朱雀门外尝了张家油饼,过御街、经相国寺,来到皇城南侧的街市,路边小摊上都是风筝、剪纸、工艺画。李清照正在人群里看热闹,忽被拽住衣袖,却见一个衣着褴褛的小女孩拉住她,仰面乞求:“少爷,少爷,买个风筝吧?”
李清照定睛打量,小女孩头发在头顶扎了个总角,别了一朵紫熏花,看样子必是在路边折的。只见她眉目明净、端丽,也不过五六岁年纪,已有了美人坯子的底质。
李清照看着她臂上挂的风筝问:“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小年纪就出来做买卖?”
小女孩说她叫王师师,母亲病着却没钱治……李清照好生不忍,将自己和母亲的银袋子,一并塞给小女孩,并护送她回到家里,临走叮嘱:“以后若有过不去的日子,便去潘楼街桐花巷找我。巷口种着许多桐树,往里走有个李府,我便是李府的大少主了。”
“恩人这就要走吗?师师送送你吧。”王师师十分懂事,明净如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溢着感激,一直将李清照母女送上大街,站在路边的一片阴影里,不住的挥手。
“我的儿,你可真是个活菩萨!待会儿我们口渴了,没的缺了茶钱。”走上人声喧嚷的大街,王月新感叹女儿过分善良。
李清照歪着头笑:“母亲不是常说嘛,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再说了,那点儿银子能算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我李家出了你这个大善人,将来必定年年余庆,好吗?”王月新乜斜着女儿,笑道。 
1)、儋州:今海南儋州。
第008章:此花不与群花比
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正月十二日,赵煦驾崩,享年二十五岁。谥号宪元显德钦文睿武齐圣昭孝皇帝,庙号哲宗。向太后由曾布、蔡卞等人支持,立端王赵佶为帝。
赵佶即位,尊向太后为母后,垂帘听政。复追生母为皇太妃,立原配王氏为皇后,追皇嫂刘氏为元符皇后。向太后复废后孟氏位号,尊元祐皇后,入居瑶华宫,进章惇为申国公,王珪为岐国公,追司马光、文彦博、韩忠彦、黄履、范纯礼、吕公著、 吕大防、刘挚等人官阶。御史台谏言:“苏轼乃旷世奇才,始终为小人所阻。”赵佶遂赦免苏轼,赦旨召回。
李格非呈齐州万民书,状告蔡京纵亲抢掠幼童、制造丹药,既祸害百姓又毁了大行皇帝。蔡京将兰渊绑到殿上,请旨处死。不久蔡京又被弹劾,夺秘书少监职,黜居杭州。
新皇即位半年便除奸逐恶,任忠直、广仁思、开言路、去疑似、戒用兵,将前朝积重难返的公案一一解决,恢复了社会公道与正气,一时政风和畅,万民称颂。
李府的明间帘幕低垂,白玉花薰里檀香飘袅。王月新头上金钗熠熠生辉,蹙眉道:
“大行皇帝殡葬,章惇为山陵使,竟将大行皇帝灵舆陷入泥淖一夜之久,被御史台弹劾欺君之罪,罢知越州,徙睦州,病发而死。童贯却得宠信,四十八岁,人生经验、阅历、精力臻于巅峰,又在西北战场上立功,有收复燕云十六州之志,这恰恰迎合了圣意。”
李清照头上朝天髻,七宝玲珑簪,粉白绢花,清新可人,朝母亲问道:“童贯是谁?”
王月新不屑道:“一个太监,有些经文根底,曾拜宦官李宪门下,李宪在西北担任监军多年,童贯跟随他出入前线,也算能文能武,这些经历,没的教他在宦官中极不寻常。此人外表阳刚,性情乖巧,心细如发,大智若愚,又出手慷慨。后宫妃嫔、宦官、宫女、天子近臣,他无不笼络……”
李清照可不管童贯如何,只管笑道:“新皇登基恩泽天下。我父亲由礼部典制司主事晋升礼部侍郎,苏门四学士也调了合适位置。如今又要将我师祖召回,真是大快人心!”
一丝灿光穿越紫锦帷幔,照亮王月新眉目:“蔡京女儿蔡姬正是兰棂表姐,早为瑞王赵佶侧妃,因是庶女,一直想僭越正妃王氏、侧妃郑氏,未成,颇为不甘。赵佶继位,将王氏册后,郑氏册为贵妃。蔡姬只有屈居贤妃,见向太后主持选秀填充后宫,没的将牙都咬碎了。”
秋菊走到门口,被阳光闪花了眼,忙举手遮挡,扬声告诫洒扫的下人:
“今儿要宴请苏门四学士,各处一定要拾掇干净了。若有不妥,定打板子。”
筵宴在傍晚开始,黄庭坚、秦观、晁补之、张耒等不论职位,以年龄坐定,上首主宾
位空着,以敬苏轼。灯光摇曳,满室馨香。众人举杯同饮,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黄庭坚李格非同岁,分左右坐在空位旁。李格非举杯,谦和的笑道:
“诸位升迁,官家又赦旨召回恩师,足见黄恩浩荡。今儿与诸位兄弟欢聚,应当痛饮,一醉方休。”
黄庭坚捧着青瓷酒盏,满面喜庆:“新皇登基,惠及万民。晴空万里,可喜可贺。正当痛饮!”
秦观相貌清奇,颔首微笑:“新皇酷爱花鸟、书画,创立瘦金体,倡导文艺,复兴五代旧制'翰林图画院’,擢拔了一帮文人雅士。一时惠风和畅,洛阳纸贵,士林们的春天来了。”
酒过三巡,众人畅所欲言,各自尽兴。李清照从母亲身旁站起,执壶笑道:
“侄女何幸,得以聆听诸位叔伯教诲,今儿敬上薄酒一杯,略表谢意。”
李格非笑道:“照儿,先敬你苏师祖。你这些师伯、师叔都是当世一流大家,比世俗文人更具欣赏目光,更敬仰、重视才学,甚少世俗偏见,个个当得你一拜。”
李清照倩然一笑:“女儿感谢苏师祖及众位师伯师叔的赞赏、鼓励,要以苏师祖及众位师伯师叔为楷模,努力塑造自己。”
黄庭坚词作思致高远,喝了李清照敬的酒,捋须朗笑:“我这侄女秉承了优秀家风,脚下又是一片沃土,整日埋头于浩繁史卷,感受着浓厚的词学氛围,才情会迅速的抽枝、蓬勃。”转面李格非:“以后宫中有了进帖子(1)诗会,一定要鼓励侄女参与。”
王月新略觉遗憾道:“宫里正在为大行皇帝守丧,三年内怕是难有诗会了吧。”
李格非接道:“君在亲前,君礼大于亲礼。新皇继位,要定元开年,守孝三月足矣,历朝历代如此,且可选秀填充后宫,用以冲喜,为皇家开枝散叶。
王月新恍悟道:“我倒是忘了,向太后早已主持选秀了。”
黄庭坚笑道:“新皇爱好诗词歌赋,进帖子这桩雅事,必不拉下。”
秦观话藏机锋:“国史,有人记着,国君的爱好,也一定有人记着。”
王月新笑道:“言之有礼,但凡皇帝喜欢的,自然有一帮人牢牢记着。”
中秋节临近,赵佶果然便被一帮人鼓动,要举行进帖子诗会,谕旨四品以上官员及家眷皆可参与。李清照兴致盎然地晋献一首《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一家人殷殷期盼结果。
因着大行皇度出殡不久,皇后的仁明殿并非往日的花团锦簇。赵佶、向太后、元符皇后刘氏,元祐皇后孟氏、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一众后宫佳丽皆是素衣简饰。桌案上摆着各色贡果、酸梅汤、珍珠露、屠苏酒等饮品。
妃嫔们为讨好皇帝使尽浑身解数,仁明殿一时燕语莺声热闹非凡。统一宫装,头上累丝金凤的一群侍御(2),将十份帖子及一份文房四宝呈给赵佶及诸位后宫,躬身退到一旁。
赵佶头上通天冠,绛纱袍上织以红金云龙。他费力塑造至尊表情,对向太后笑道:
“这些帖子已经翰林院筛选,选出了前十名。母后大才,要引领我等选出第一名来。”
“皇上要称朕,别说儿臣,没的惹人笑话。”向太后笑道:“哀家老了,眼劲也不行,也不过滥竽充数罢了。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人卒虽众,其主君也。
她出身显贵,为宰相向敏中曾孙,在宋神宗赵顼为颍王时,就嫁进王府成为正妃。赵顼即位,立其为后,受尽恩宠,却无所出。神宗十四子,无一是向后所生。
赵佶又让了两位嫂嫂——元符刘皇后、元祐孟皇后。二位俱都识趣推脱。二十出头的寡妇,正为大行皇帝守孝,一身素服,几无头饰,敛衽为礼,以哀家自称,言词恭谦。
赵佶玉面如画,鼻梁高挺,眼梢微挑,姿容英俊,环顾众人

“既是母后与二嫂推辞,朕便自当尽力,不敢劳烦她们。诸位既然担当评判,就需费神评审前十名帖子,不可敷衍。按优劣选出前三名,最后总分,得分最多的那位,便是此次进帖子的状元。”
众佳丽齐声道:“岂敢辜负皇上信任!”
王皇后深青色五彩翟纹锦缎礼服,上有翠翟(3)图案。领口、袖口、裙裾处皆是红色云龙纹镶缘,缀满珠玉。只见她肌肤如雪、眉眼如画,在双凤雕透宝座上笑道:
“臣妾才疏学浅,今儿皇上挑出的进帖子状元,必定实至名归。”
赵佶敷衍的笑了笑道:“进帖子,贵在公平竞选,诸位都要用心,方能选出真才。”
王皇后环视众位佳丽,神情庄严:“我等参与选评,亦是圣恩浩荡。诸位姐妹们都要用心,方不负皇恩。
看着众位后宫认真地评选帖子,向太后对赵佶笑道:
庄子道,恬淡寂寞,虚静无为,此天地之平、道德之质也。恬淡、寂寞、虚静、无为,乃天地的本原和道德修养的极高境界,历代王朝如东西两汉、魏晋、隋唐,皆是道学治国。
赵佶满脸静肃,踟蹰满志:朕一定不负母后栽培,勤政爱民,励精图治,让生民安乐,使天下太平。
向太后点点头道:庄子道,不仁则害人,仁则反愁我身。不义则伤彼;义则反愁我己。为君主者,没的要拿捏得当,才能使基业稳固,万代千秋。
一盏茶功夫,后宫们各命宫娥,将选出的前三名进呈御览。赵佶念诵,王皇后执笔、合分,很快选出了得分最高的一首《渔家傲.雪里已知春信至》,当众公布。赵佶拈着此贴,双目闪亮:

这首词甚是了得,上阙写寒梅初放的光润明艳,玉洁冰清;下阙写月下赏梅、侧面烘托了梅的美丽高洁。全词由月光、酒樽、梅花织成了一幅空灵优美、如梦如幻的图画,赞颂了梅花超尘绝俗的洁美本质及独立品格。妙就妙在这最后一句:此花不与群花比!母后快拿去瞧瞧吧。”
向太后接过赵佶递来的薛涛笺,兴致盎然的诵道: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赏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向太后头戴龙凤珠翠冠,深紫色礼服,看毕帖子,含笑附和:
俗人重利,廉士重名;贤人尚志,圣人贵精。写梅即写人,赏梅亦自赏,能作出这词者,必非凡庸之人。

赵佶一拢桑蚕丝袍袖,拿回薛涛笺阅读,喜形于色道:“不知这李清照是谁人家眷?”
童贯外表粗狂,心思细腻,满脸堆笑道:“启禀官家,这李清照乃是礼部侍郎李格非的女儿,年方十六,擅赋诗词,生得天姿国色,美貌无人可比。”
赵佶饶有兴趣地点头,目含微薄笑意:“朕知道这李格非师承苏轼,曾撰出传世名文《洛阳名园记》。有父如此,这李清照自然是才华横溢的。”
众后宫各自压抑情绪。唯那蔡贤妃粉面凝寒,指着童贯斥道:
“好个猛浪的奴才,难道连皇后娘娘的美貌,也不如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么?”
童贯自知失言,忙伏地请罪:“奴才鲁莽,皇上、娘娘恕罪!”
向太后盯着蔡贤妃看,见她一身素色花鸟图案锦缎褙子,衬着白色罗裙。面色白里透红,双颊似沾了瑞露的桃花,一双横波目顾盼生辉,端的惹人怜爱。
郑贵妃头上飞月髻,插四支赤金珊瑚珠凤钗。一身烟绿色十锦绣软烟罗裙襦,清婉灵秀,暗自鄙薄:“宫中最不缺的就是美人,还动辄原形毕露!”
王皇后以悲悯目光打量赵佶,心道:皇上出生那夜,他父皇梦到南唐君主李煜,皇上又这么喜欢琴棋书画?可别是那个亡国之君再世……
秋夜凉风习习,宛如春天的手指,轻抚着人的肌肤。在便殿宴后,赵佶踏着被灯火筛落的树影缓缓而行,一群宫娥太监紧紧跟随。童贯紧走几步,探着身子道:“皇上,去仁明殿?”
赵佶抬臂,拢拢宽大的袍袖,不胜厌烦,摇头道:“不,去慈明殿。”
慈明殿的辉煌灯火隐在林木之中,恰似一座金色的岛屿。巍峨屋宇,富丽堂皇,墙壁镂龙刻凤,兽脊飞檐上鎏金铜瓦。檐顶金鳞金甲的飞龙活灵活现,腾空欲起。
寝殿中檀木作梁,玉璧为灯,撒花锦毯,壁嵌金珠。鲛绡宝帐上绣着洒珠银线芙蓉,经风一吹,起伏如云山幻海。凤榻上设双色芙蓉抱枕,叠着轻薄的罗衾。向太后在榻上歪着,几个宫娥在捏肩、捶腿。赵佶进来行礼已毕,在旁坐了,与太后吃着茶闲聊。
太后笑道:“皇上这般时候来,怕不是闲聊吧?”
赵佶约略思索,面色微红道:“朕欲诏李格非女儿李清照前来侍读,特来请示母后。”
向太后稍稍愣神,笑道:“李格非女儿的才名早在士林中传开,甚得苏轼及苏门四学士赏识。这样的女子会恃才傲物,难以驾驭。官家须仔细斟酌才是。”
灯光映着赵佶出众的仪表,面如脂玉,唇若敷朱,神情道:“朕已说过,只是侍读。”
向太后面色宁静,轻轻摇头:圣人云,悲痛与欢乐,会使德性流于邪僻;不忘喜怒,会以道为过错;陷入好恶,便会丧失道德规范。皇上到底年轻,没的有了这单纯想法。”
一弯新月划过精致的殿宇。一座座静谧、肃穆的宫殿,如同浸泡在一片冰海里。赵佶隔窗望去,凝重道:“朕贵为天子,选个侍读也不为过。那样一个才女,没入深闺亏了才情。”
后宫繁杂,与前朝息息相通,牵一发动全身,稍有不妥,便会连带朝纲不宁。皇上私事即是国事,万望慎重。
“唐朝武则天,不也有上官婉儿作侍读么?”赵佶低声道,面色笼着橘红色灯影,忽暗忽明。他已于宴后换了米色宽身广袖云龙纹丝綾袍,内衬白色罗衣,外束玉带,取了腰间锦绶,颇觉舒适。
高鸟黄云暮,寒蝉碧树秋。李清照坐在明窗下奋笔疾书,翠绿窄袖锦缎褙子,散金花水雾绿草百褶裙,白色臂帛,肌若凝脂气若纳兰,风雅入骨三分。丫鬟春香在一旁砚墨。
秋菊抿着泪进来道:“小姐,秦观大人殁了!”
惊悚的阳光在窗口魂飞魄散,小鸟叽地一声飞上横枝。李清照睁大双眸,手中的羊毫掉落在地,染黑了一大片地毯。春香忙捡起羊毫,大声斥道:“休要胡说!吓怀小姐了。”
秋菊忙道:“岂敢胡说?真的殁了,前几日出游光华亭,找水喝,水来而殁。”
李清照这才哭道:“秦叔叔他,中秋,还和我父亲,一起吟诗。”
秋菊递帕给小姐擦泪,哀声道:“外面已在传诵张耒大人的《祭秦少游文》:呜呼!官不
过正字,年不登下寿。间关忧患,横得骂诟。窜身瘴海,卒仆荒陋。”
李清照面色煞白,眼泪纷落,呆呆重复:“官不过正字,年不登下寿,他也只留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的句子了。”
秋菊红着眼睛劝道:人各有命,小姐不要过于伤感。老爷夫人正在筹备去秦府吊丧。
李清照哽咽道:父母亲总反对我抛头露面。”伏在桌上,伤心欲绝,不住唤着秦叔叔。
秋菊见她难过便也伤心,好言劝慰一番,见她面色稍霁,才道:“前时蔡莜请了媒人前来提亲,夫人不允。那兰棂以皇妃表妹之尊向赵三公子求婚,亦是遭拒,绝望之中便由她姑母做主,嫁了蔡京六子蔡,这对狗男女也算臭味相投,小人睚眦必报,必定对小姐和赵公子恨之入骨。

    李清照拂开鬓边一丝乱发,推窗观望:“与其委屈自己的意愿博取他人欢心,实在不如以刚直不阿的态度遭小人忌恨。若没有善行而受他人赞誉,还不如没有恶迹却遭小人诽谤。”
秋菊捻着手中粉帕道:“小姐说的极是,人总会有各种欲望,合理的应当满足,过分的就要压制排除,否则就会贪婪无度。驾驭欲望而不为欲望所驱,才是人与动物的区别。”
李清照惊喜地望着秋菊:“你近来读的什么书?长进了不少。”
承蒙小姐教导,《四书五经》、《列女传》、《商君书》、《孙子兵法》、《吕氏春秋》、《齐民要术》、《神农百草》等,小姐的藏书,我全都读了。连小姐做的诗词,我也全都会背了。”
李清照赞道:“你倒是个有心人,不错,不错。读过的书,走过的路,都会为你加分。”
秋菊受了夸奖满脸红晕,含笑扯了扯李清照衣袖,低声道:
赵公子说他曾梦一词,醒来唯余半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父亲为他拆解此梦:言与司合乃词,安上已脱乃女,芝芙草拔乃之夫二字,合起来便是'词女之夫 依我看,小姐和赵公子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也休想拆开。
窗外金霞万道,紫薇花下鹧鸪,睡莲之上蝶舞,杨柳梢头杜宇。李清照脸上腾起红云,心思杂芜,将裙裾揉皱,佯装嗔怒道:“你这丫头,什么梦啊词的,可仔细你的皮了!”
秋菊急忙辩白:奴婢岂敢乱说浑话?这不是中秋会文,赵公子亲口说的吗…”憋见春香在一旁捂嘴窃笑,便忙住口,悄悄递上书信一封,一番。
李清照拆开书信一看,原是赵明诚相约去相国寺游玩,微黄的宣纸,黑字映着灿霞,散发着火一般的光焰,将心事洇染得异常斑斓。
在熠熠的阳光里徐徐折起书信,溺了心中濯濯的火苗,李清照明眸疾转,吩咐正收拾书案的春香:“别在这儿忙了,快去看看老爷夫人吊祭走了没有。”
春香扭头看看主子,口中应着,便慢悠悠的出门。秋菊追上去推了一把,斥道:
“见不得你这娼妇慢吞吞的性儿,火烧眉毛了,还没事人似的。”
春香回头斥道:“哪来的火烧眉毛?明明太平盛世嘛!哼!四边净八面光的势利眼儿。”
风吹落层层茉莉,窗台上铺满花瓣。李清照收回散落窗外的目光,对秋菊道:
真正的灵魂高贵,在于以平等眼光看人,铲除心中杂草一样的恶念,孔孟之道才会

像阳光一般驻入。苦难时不失其志,得意时不失其心,多行春风多集阴德,失势时才不致增添罪责。不论出身多高贵,多荣耀,都需多行善事积福积德。自来有修养有道德的君子,有势时总是小心翼翼居安思危。
秋菊惭愧了好一会子,方见春香进来道:“小姐,老爷夫人少爷才刚去秦府吊祭。”
李清照吩咐道:“准备准备,去相国寺为秦叔叔拜祭、祈福。”
看着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和秋菊悄悄出了后门,春香嘟囔道:
“老爷夫人才刚吩咐奴婢看住小姐,不许出府。可奴婢哪里能看得住啊?秋菊那浪蹄子,仗着和小姐有几分相似,会背几首破词,动不动还竖起两只骚眼骂人。整天价装猫,没的是母老虎托生的。”
御街旁的百年梧桐遮天翳日,交叉着花期正当的茉莉。
一袭米色丝绫袍的少男在树下恭候多时,手中撒金折扇轻轻摇着,神情有些焦急。
赵真在旁看看头顶的日头道:“三少爷,可别被放鸽子了。”
赵明诚拿扇子敲他:“好个性急的蠢材,这才什么时候?”
见女扮男装的李清照和秋菊从人群里走来,赵真喜笑颜开道:“来了来了来了!”
赵明诚亦是欣喜,含笑迎了上去。双方行礼、寒暄,李清照道:“来迟了,抱歉!”
自相识以来,思念日益厚重,叠加成比天还高比云还厚的浓情,填满了日日夜夜。他的笑脸如影随形,走路时想他疾风怒马的豪放,吃饭时想他不爱吃米饭青菜的独特,睡觉时想着两人在岩洞里的种种情形。他的玉树临风,如皎月高悬,似彩霞一般近在咫尺远在天边。
赵明诚暗中感谢佛祖、菩萨,这么快让他见到她。此刻,他只觉书中描写的那些相思都不到位,那些悲欢与折磨都单薄如纸。嗨!本来就是纸好吗?
秋高气爽,金霞万里。御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四人一同融入,李清照在人群里左顾右盼。赵明诚一会儿给她介绍街头风光。一会儿给她介绍风土人情,尽情展现博闻广识的人格魅力。她男子打扮也不失活泼俏丽,他家常便服亦显翩翩俊逸。人们纷纷投来艳羡目光。
她火热的目光偷偷瞟他,碰到他的目光便急忙躲开。勾栏里传来歌声,唱着柳永的《雨霖铃》: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深情柔曼的歌声,切切诉说着缠绵婉转的过往。每闻此曲,她便无端地动容,泪水肆意。与他的遇见,像是一场春天的花开,又像是一场天意的安排。恶虎样横在中间的,是积怨深久的新旧党之争。她一阵伤感,不觉红了双目。
“李姑娘,好端端的,你怎么哭了?”赵明诚有些愕然,不知所措。
“没哭,好像眼里进了灰尘。”她嗓音沙哑,转身拉住秋菊:“快给我吹吹。”
秋菊便假意吹了吹,挤着眼问道:“小姐,好了没?”
李清照应道:“好了。”
相国寺大门内一棵又粗又高的参天梧桐,粗估要有二百年的年轮,上面缠满了红布条及各色剪纸。百姓们迷信大树里面住着大神,越是年深久远的越能通神,便相互传诵来此叩拜,有钱的送上金银食品,没钱的绑上红绳、贴上剪纸,祈求万事如意,阖家平安。
赵明诚、李清照越过擦肩接踵的香客,来到大雄宝殿,焚香、拜毕,默默为秦观祈福,祝愿他一路走好离苦得乐往生极乐。
拜毕出门,李清照指着隐在树丛中的一处飞檐:“哪是个什么殿?”
“越是偏僻处香火冷落,才越要去拜拜。”赵明诚要拉她手,被她躲开,问道:
“公子这话什么道理?”
“忘了什么道理,反正是我母亲说的。”
“公子真真是个孝顺的。”
“哦,想起来了。越是偏僻处香火冷落,许了愿的,菩萨佛祖越会记住。”
“那感情好!我们便去那里许愿。”少女说着,高兴得跳起来。
两主子说着话前头走了。秋菊赵真在后面跟着,因为赵明诚那句“越是偏僻处香火冷落、许了愿菩萨佛祖越会记住”, 两人边走边争论不休。天气晴好,香客拥挤。秋菊转眼不见了主子,急道:“小姐呢?小姐去哪了?”
赵真亦是发急道:“三少爷怎么不见了啊?”
“都怨你,一直和我争,害我找不到小姐了,怎么办?”
“怨我什么?都怨你和我争!我这不也丢了主子?别埋怨了,咱快去那边找找吧。”
斑驳晚霞从树顶洒落,映着人脸,忽暗忽明。忽一袭冷风袭向赵明诚身后,寒刃贴上脖颈,抵着他直往前走。
又两个蒙面人扑向李清照,原来她才是目标。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门窗皆被堵上,门口有人把守。李清照被堵了口,绑在红柱上,挣得浑身酸痛,焦灼难耐。
黑夜如魅,忽两道银光从树梢射出,刺向看守咽喉。一个青色影子从树上一跃而下,一脚踢开房门,极快的割断了李清照身上绳索,沉声道:“快跟我走!”(未完待续)
1)、进帖子:庆时将所作诗词进献后宫,供皇室赏析,由皇帝御批嘉奖。
2)、侍御:大宋初入宫女子的名号有侍御、红霞帔、才人、美人、婕妤,昭仪、昭容、修媛、修仪、修容、充媛、婉容、婉仪、顺容、贵仪,再进为妃。
3)、翠翟:一种小而鲜艳的鸟。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郑洁  |  李清照 (5-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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