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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附近有一所中专学校，原来叫农业学校，现在叫畜牧业学校。虽然只有一箭之地，我却从不曾进去过。直到去年夏天偶然去了一次，感觉那里简直是个城市里最安静的小村落。今年再去，发现那里更加安静了，安静到令人疑心实现了某种穿越。 说来这所学校还是我父亲当年就读的学校。他是他们屯儿第一个考上中学的，后来初中毕业考上了农校，学农作物栽培。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专毕业就算是高学历了，可以到事业单位端个铁饭碗。我父亲就当了农科院的技术员，成为家族的骄傲。 当年的农校也是盛极一时，出了好多农学专家。高校扩招后，中专越来越不景气，学校里好多老师都调走了，现在全校学生只有几百人。牧校一角，有家私立学校，租用他们闲置的校舍，兼招中小学学生。 从春天开始，大抵任何一个城市的广场都是热闹非凡的，并以跳广场舞为热闹的中心，在盛夏达至巅峰。有一年在西安号称亚洲最大的音乐喷泉广场，我真是见识了广场舞的顶级规模。数千人齐舞，合着音乐和灯光，蔚为壮观，心脏真需要有强大的承受力。 我们这小城人们茶余饭后爱去的几个广场也莫不音乐场震天，各种颜色混乱的灯光合成了光污染，要多辣眼睛有多辣眼睛。从地理学的角度看，城市里的商场空气质量最差，其次是街道，而公园绿地相对洁净，空气气量最好的当然是林地。离广场不远的牧校的校园里就有介乎公园绿地和林地之间的空气，洁净、清新，花香和青草香，是人最想在香氛中模拟的香调。 由于年久失修，校园路面水泥多已粉掉，但种类繁多的树木却营造出另一重天地。 这些树里，有我父亲当年读书时就有的大榆树，非两人不能合抱。三三两两的杏树、李树，兀自开着粉的白的花。累累的花枝，不胜甜蜜的重负。松柏常青，柳树枝上挂着新鲜的柳眉儿，丁香正打着花骨朵儿，以密集之态势必要艳压群芳。还有许多我不能辨识的树，远远近近，密密匝匝。去年夏天林中有一种极高大的树，开大团大团的细小白花，此刻，我一时还找不到它们。 这些花草树木，因为学校的不景气，没有人工剪修，反而呈现出最自然的状态。而修成球形的丁香树，修成长方形的榆树墙，想来有违它们生长的本意。我想起我的写作，因为中文专业的限制，总有拿腔作调自以为是之感。而我先生巫森，刚刚开设了个人微信公众号，他的行文天然无雕琢，像名士清谈，更像山野牧歌，不受任何干扰。和这校园的草木是同样的野蛮生长的状态，令我又羡又妒。 林间地上是还未绿透的荒草，草间是积了多年的自然的气息。白昼里尽兴滑翔的花喜鹊已然安睡枝头，云雀也停止了它们的欢唱。夏秋才开始发声的虫儿尚隐藏在草丛深处。若有似无的晚风，轻轻轻轻拂过人的发际，有如最亲密的耳语。近于荒废的校园，深怀一个如此静美的春夜，如同那些看上去素朴无华的人，也许同样胸怀大美而不言。 教学楼里只有一个阶梯教室在上课，辅导会计考试的老师在讲课，其余无半点人声。 没有路灯，全部光都来自于天上一弯待圆的新月。这被天帝随手遗忘在天心的灯盏，成为绝美的光源，把千古名诗源源不断引发在我面前。李白说：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张若虚说：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白居易说：好风胧月清明夜，碧砌红轩刺史家。独绕回廊行复歇，遥听弦管暗看花。苏轼说：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安静的夜，分明就是遗忘多年的我童年的夜，没有任何人为光的干扰，看得清月亮身边那枚忠心耿耿的星。天空是浓到墨色的蓝，衬得地面有如下过新雪。人走在新雪里，就是走在天地间，呼吸之间，全是春的诗意。 五岁时，我被我父亲的同事家敏叔叔抱着去农校礼堂看电影。电影名字早已经忘了，只记得回家时林荫道上鞋子踩在砂石路上发出的轻微声响，记得那亭亭如盖的大树好像伸出许多的臂膀，月光从那巨人的臂膀间落下来，打在我们身上。 时隔多年，终于又在城市里看到自然的星空和星空下自然的景物，看到依然生长着的树木，着实不易。对着这片月色，我好像面对稀世珍宝，不敢发出一点声响，甚至唯恐心里的惊叹破坏掉它的安静。 出来时路过男生宿舍楼，发现一整栋黑漆漆的楼只有一间寝室亮着灯。简陋至极的八张双层铁床上铺着不甚洁净的被褥。窗边一个下铺上，有个男生在看手机。他居然对窗外春日隆重的夜色无动于衷。也是，这世上有过无数个春江花月夜，却只有一个张若虚。 不知道这样的一所学校还能深藏到几时，这城市的角角落落每被重新规划修整就失去一些有年代感的树木，而代之以许多有现代感的人工创作——用水泥做出的树桩和木栏杆，拙劣地画出年轮，塑出粗糙的树皮。原来，某种遗忘和忽略，其实才是保护和成全。过度挖掘、开采和修饰，今天已经不再被有远见者所称许和歌颂。 如若这校园变成一处公园，甚至只是一片绿地，实在是因材而就，但这也许只是我的妄想。它很可能变成一处高层建筑密集区，在人口越来越稀少的城市，空出许多不知要给谁来住的房子。我多么愿意自己是杞人忧天。 其实代表一个城市一所学校的，不是建筑有多高，而是树木有多多，有多旺盛繁茂。人们啊，你们知不知道，这所荒芜破败的学校，幸有那些树木以不息的生命之姿，承载了它厚重的历史，记住了它昔日的辉煌，更留住了春夜难得的静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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