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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对我极不友好： 每一个我需要去的地方都不在地图或导航上说的地方。 每一个需要我再去一次的地方都不在它上次的地方。 我从小到大生活到十八岁的城市和我大学四年居住的城市都号称如棋盘一般横平竖直，可是东南西北其实是紊乱的。 我小学时的同班、婚礼上的伴娘、三十年的闺蜜，她好像故意把家安在了迷宫里。 这世界对我极不友好： 沿街逛小店，出来的时候又往来时的路走去，走了很长一段才发现——这不是人之常情吗，为什么我会遭到嘲笑？ 约了一小时后在十分钟即可抵达的某处见面，为什么家里人催我提前五十分钟动身，而约我的人会打来二百个电话严密逼问我在哪，还严令：“下车以后不要动，免得你又跑到别的地方去！” 为什么当我描述一个地方的位置，说——就是“煲仔饭很好吃的那个转角”或者“华姐清汤牛腩那个地铁站”或者“聪嫂甜品对面”——你就鄙夷地撇着嘴？ 为什么和我散步的时候儿子拼命挣脱我的手，着急地喊着：“我不要妈妈！妈妈不认识路！！她会带着我走到很累很累回不了家！！！” 算了，我已经习惯了，并且由逆境中把内心修炼得更强大。 当我大夏天背着抱着一堆清洁用品，耗时半小时从吉之岛走回家，向老公述说，希望他夸我没打车真是省钱又坚韧的好老婆——他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拉我转身、走三步、抬眼观瞧，说：“真的吗？这家吉之岛吗？”的时候，我还能坚强地笑呢。 当我独自去处理手机卡的问题，需要坐一站地铁，面对地图上的四个出口，我勇敢地抵抗内心选A的冲动，坚定地选择了直觉的对立面——D，并真的找到啦！ 我不但学会了用背诵的方式在都市里生存（坐哪一趟车、哪里下车向前十五米坐另一辆车——全都由老公事先安排；如果他设计的路线需要我穿过马路去接驳，我就有能力把该次旅程变成一场探险），还懂得用“记忆力是智商评判的重要标准”这句度娘说的话来进行有效的自我安慰，并且刻意忽略观察力、分析判断能力、思维能力、应变能力等其他能力与智商的关系——这断章取义的本领，这厚如城墙的脸皮，让我发现了自己从政的巨大潜力…… 当然，再强大的心理也抵不过面对实际需要时的挫败。 那一天老公出差我在家，我需要独力把孩子们从英语班接回。我预留了不可思议多的时间，奈何兜兜转转就是找不到地方！傍身的两个导航都被我逼到陷入迷乱。无论我举着手机往哪一个方向走，里面的女人都用平静的声音告诉我：“您可能已偏离方向。”可是我真的已经试过了四个方向！难道还有“上天”和“入地”这两个选项吗？向路人求助，可是他们的耐心指点进入我的耳朵，全都变成了语义的丛林与海洋，苍茫浩淼，深不可测，不得要领。 我仰头望去，企图寻找一个地标。在繁华熙攘的香港金钟，烈日下的宇宙中心，高耸的建筑群个个向天空挺着锃亮的刺刀，宣称自己的地标身份，却都无意出手相助。我委屈又惊惶，四处奔走，汗如雨下，然而时间终于到了用再快的速度奔跑也来不及的地步。在严守时间的香港，我终于没能按时接到自己的孩子，难怪儿子也不想要他的妈妈…… 更可怕的是开车。 在深圳我就曾创下“从学府到宜家家私耗时两小时汽油都告罄仍寻路无门”的记录。在香港？香港的路，根本就是用来迷的好吧！ 明明香港就以车速奇快、车多路窄、坡陡弯急而著称，在港岛区，我还曾听过导航里传来这样的指引：“继续前行50米。然后稍向左转——注意：不是左转。然后右转。再立刻向后方行驶……”我绝望到简直想要松开方向盘堵在路中央算了！谁有本事谁来把它开出陷阱，反正我投降！ 老公并不是没有抗争过。 他是令我由憎恶跑步到热爱跑步的教练。 他是手把手教会我开车并教唆我四年无证驾驶的教练。 他是让我在三十六岁时怀着五个月身孕学会游泳的教练。 他的确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一个好老师，而好老师怎肯轻易言败？ 于是他耐心教我看导航、识地图，纸上手机上谈兵固然不少，实战演练也颇严格。教学方式多样，辅以软硬兼施…… 后来……后来他意识到：人生苦短，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被迫“悦纳”了“我的老婆是傻子”这一事实。 究竟是谁说“没有教不会的学生”？且拿我来一试！ 真的，在着急的时候需要的时候，这世界对我极不友好，令我特别是令我身边的人一次次抓狂并在抓狂后深感绝望。可是，有一些事情也许是你们这些聪明的、身体里天然内置GPS的认路小能手所不知道的—— 对于路盲如我，世界仿佛是在一次次展示它的新模样，给我新惊喜——就算其实我昨天才刚来过。 路盲如我，各个地点是散落在苍茫天地间的珍珠，每一条路都是一条闪动的河流。我没有能力将这些珍珠串联在一起，也无法理解与这条河平行却为我目力所不及的另一条河是以怎样的姿态在奔涌。 于是，在我贫瘠的大脑里面，它们星罗棋布，活泼调皮地随机散落，而且在我看来还时时任性地移动位置。 于是，每一次由A到B的抵达，都变成了一场意外，一次偶遇，一个惊喜…… 也许在理性的、清晰的、学得会立体几何的你眼中，我的世界是一片令人难以忍受的混沌；但是那一团混沌当中，我知道那朵浅紫色的小花在夜风里为谁招摇，我接收了那缕肉汤香气不肯说出的密语，我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与这个微观世界，正彼此贪恋着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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