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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复为谁

 写下即永恒 2021-08-25

潮汕的清明节习俗,之前在《嫁作潮汕妇》里写过。

又是一年清明。

返乡祭祖的车龙蜿蜒无尽头,年年如是。初夏的暑气在蒸,大太阳白花花地晒,浓烈的草木香气将一年年的记忆叠在一起。

荔枝树密密匝匝花开不可胜数,车子在狭窄的山路上颠簸,两旁的花枝将原始形态的荔枝蜜涂满了车门,蜜蜂绕着车子飞得十分热切。

绿林掩映中的五色花海,是今年清明刚被祭扫过的先祖墓。尚未光鲜亮丽起来的墓地,还在静静等待从远方陆续归来的子孙。

近几年严防山火,处处设卡检查,鞭炮是肯定不能放了;骑摩托车的巡视员往来奔波,娓娓劝导,每家每户对火烛都格外经心。

孩子们的笑闹声今年似乎也零落了些——熬过了新冠肺炎肆虐的两年,大人小孩的心仿佛都沉了一点。

正对着墓地的桉树卯着劲儿长了一年,到了清明,便要被族中青壮砍掉,不让它遮了先人的开阔视野。

它就没心没肺、毫不记仇地再长一年——从今年到明年整整365天,它都一门心思考虑“生”的问题,对“死”的范畴视若不见。

车辆难行的地方,男女老幼下车。踏过土路、草路、石头路,人流逶迤,脚下发出窸窸窣窣、咔嚓咔嚓的声音,和谈笑声掺在一起。

那些长在山水深处的山花野草,一年才入人眼一回,这时候都抖擞着精神亮出好颜色。

迷路了。

年年都免不了有失路寻路的小插曲。先头部队停下脚步,后面的人陆续跟上来,在密林里抬头四望,好几只手举起来在空中指,然后大家又开步走了。

这次对了。

就是这里嘛。小池塘水静波微,风细细,叶摇摇,二三十人到此,却愈发觉出此地的静来。

几位去年就颤巍巍的老人家没有来。奶奶腿不好,去年撑着来了,今年只好在车里等。被疫情隔在香港的人都没有来。

十几岁的男孩子缠着爸爸问什么时候结束好去买球鞋。豹子和狮子只惦记着咸茶好不好喝、滑草的坡陡不陡。

合族祭拜的是公祖,近亲们去拜的是爷爷的爸爸妈妈和爷爷的爷爷,豹子狮子对任何一位都毫无概念。

我忽然想,等爷爷这一辈走不动的时候,谁来带路呢?

明天妈妈和妹妹要去祭拜姥姥姥爷了。妹妹心里打鼓,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找到。事实上每年都需要经历一个忐忑、焦灼的寻找过程。

那片荒凉的黄土坡,这个坡和那个坡是如此神似而且一坡连着一坡,寻常植物都谢绝生长,只有带刺的酸枣枝,一视同仁地长得到处都是。

浩荡的黄土,仿佛是要抹去一切曾经存在的痕迹似的。

我每每找到伤心绝望、恼羞成怒,恨自己不孝,却委实记不清楚路。这种失路的恐慌和失去亲人的痛楚一样强烈。

直到今天,我忽然意识到还有另一重失去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朵朵和小豹子小狮子,都没有见过他们的太姥姥。就算听我如何讲述,他们恐怕也难明白太姥姥对他们的妈妈有怎样的影响,在妈妈心中是什么地位……

一些年后,谁还能找到这条通往我至爱亲人的路?

北方苍凉的黄土无边无际,仿佛早已给出一个隐喻。

和南方苍翠的树林遥遥相望,说着同一个道理。

王维在诗中作千古叹、发千古问:“空悲昔人有,来者复为谁?”人踪寂灭,万有皆失,是为恒理。

年年清明,迷路失路寻路之后终复得路,我们聚在自己的根系近旁,凭吊,也祈望。

这是在明知终将失去的一大团混沌空无当中,披荆斩棘,努力想握住一点点片花只叶的“有”吧。

下午两点,我们回到家里。冲凉洗衣、吃饭睡觉、看电视写作业……回到惯常的生活当中。

对于某一片树林里的某一点火星一无所知。

山火从那个时候开始烧,到了晚上,南边的天都烧红了。无数人涌到海边街去看——那火就烧在行船5分钟可达的对面海旁的金山上。

海风把焦糊的味道播过来,噼啪的树木燃烧声也许是我的想象。十年树木——那座荒山上的树生长了何止十年。转眼化为焦土。

广场舞的音乐一如既往地放着,跳舞的人们和之前每一晚一样跳舞。

先人的“有”既然可以眼见“成空”,今天我们所经历所拥有的种种“有”,是否已可预先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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