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绒布寺向上是一片宽阔平坦的河滩，藏民们撑起一溜帐篷，一座一座的，肩并着肩，自成一家，这就是下撤后的珠峰大本营。初到大本营，感受最深的就是风大，吹着山顶的雪像雾气似的唯美。营地驻扎着边防战士，鲜艳的国旗迎风飘扬，无时无刻不在猎猎作响，我会永远记得，珠峰大本营的风和我的颤抖。我在远古洪荒一样的乱石滩中穿行，大山展示着扭曲的肌骨，石滩上稀稀地点缀着野草及苔藓，也有一些红白蓝各色的小花。慢慢往前走，游客相互打着招呼，不同国籍的人带着相同的微笑，真诚、坦然，充满着友好。
如今的大本营，虽然下撤了二公里，但是因为珠峰的高大，并不太影响观看。到了这里就不能再往前走了。这里有二块纪念碑，一块是珠峰大本营5200米海拔的碑，一块是8844.43米海拔的测量纪念碑。在写着“珠穆朗玛峰大本营”的石碑前拍了一张到此一游照，算是对自己的一种纪念。这块碑是新刻的，和以前的大不相同，翻起五年前的照片，那块石碑显得旧旧的，但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还是我，我也不是原来那个样子了。行走在河滩地，这里本是空旷寂寞的，因为是观赏珠峰的好角度之一，却被各种踉跄或沉稳的身影，也被形形色色的口音和语言所打扰，包括我不速而至的脚步。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人，千万里迢迢来看珠峰，每一个人的内心都充溢着激动的潮水，珠峰却一脸冷漠站在这里，还是那样，啥都没有改变。
滩地上散漫地横陈着鹅卵石，遍地站立着玛尼堆，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面前一尊鹅卵石垒砌的煨桑炉，接近一人高，背对着珠峰，孤零零地立在风中，正煨着桑，桑烟弥漫，经年累月不断，自炉口往上都被烟熏黑了。天上雄鹰掠过珠峰洁白辽阔的额头，伸展双翅像一枚铆钉，铆入如大海翻扣的天空，累了拽一朵云当毛巾，轻轻地拭拭汗；鸽子没有那么大的雄心，在离天堂最近的尘世，不惧高反，在如麻的沙石地上徒劳地觅食。狗昂首翘尾，悠闲地到处踱来踱去，或埋头夹尾，贴近地面扒拉着寻找能吃的东西，这真够难为它们的，在这高寒地带，任何生物都生存不易，狗狗们也不例外，找吃的是它们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情。它们围绕着那些帐篷，作为帐篷主人的藏族人喂它们，作为帐篷客人的游客也喂它们，它们似乎不缺吃的，与温饱相比，它们更在乎和渴望的是自由。
我面朝珠峰，以虔诚的目光顶礼膜拜，她真的像一座巨大的金字塔，从头顶到身上，都落满了皑皑白雪，却与忧愁无关，是漫漫时光在不停地下雪，白了她的头。而在我眼中她更是一面晒佛台，顶天立地，圣洁晶莹，无数信众默默地瞻仰她，在心中观想自己的佛祖；她当然是藏族人心中目中的神山，从此意义上说，她就是佛祖，是亿万年亘古不变的信仰，深深地扎下慧根，一望无际地广种福田。落日慈悲如佛祖面颊上一滴硕大的泪珠，自峰顶，一眨眼，便浸润了半截山峰，灿烂辉煌，像失火了，烧红了，灼烫了我的眼；又像漫天撒下金粉，但她太高太大了，这些金粉仅仅够敷上她昂然的头颅、俊秀的面庞、挺拔的上身，却足以晃花我的眼。
天黑了，我坐在帐篷旅馆的藏式卧榻边，这种卧榻连接铺排开来，当床也当沙发，面前是一溜儿藏式柜子，色彩缤纷，繁复地描绘着花卉，看上去喜庆热烈，藏族人不因为在这样的高寒之地，也不因为临时搭建几个月，就丝毫降低自己的生活质量和审美标准；中间拥着一盘炉子，坐着面目黧黑的锅，煮着酥油茶。这儿类似于大通铺，男女混睡，但没有谁挑剔，也没有理由挑剔，外面寂静无声，白天随处可见的狗都不知躲到哪儿去了，整个世界仿佛一股脑地坠入了一口最深最广的天坑。我走出帐篷，空地上三三两两的游客支起照相机，拍着星空。这里的黑夜浓如老抽，银河清晰横亘，头顶闪烁着最大最密最亮的星星，像她挥舞水袖抛撒的花朵，又像栖满小小岛屿的星星海，仿佛踮起脚尖探手即可摘得，地上却闪烁着盏盏可数的昏黄灯光。黑夜遮住了她的身影，叫她成为黑夜垂直站立的屏风，我暗暗祈祷明天能够望见她的“真面目”。
一辆白色垃圾车停在旁边，跳下两三个中年男人，身穿橘红色环卫工人服，左手捏着编织袋，右手持钳子，捡拾着垃圾，他们每天自山脚下乘车，定时出现在这儿，弯腰干着同样的活。我想起昨晚出门上厕所的情景，这是一座在河滩地上建起来的公用旱厕，男女各一边，伴随着进进出出的人，铁皮门一次又一次地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在这无边寂静的黑夜显得格外刺耳。许多人来了，带着熊熊燃烧的征服欲，许多人走了，留下一地氧气罐、塑料袋和排泄物。尽管这儿触目都是“保护环境，人人有责”的标语，但许多人就像患了雪盲症，根本无视这提醒。他们自恋地玩自拍、玩抖音、玩直播、发朋友圈，炫耀与得意形于色、爆满屏，却独独忽略了脚下这片土地脆弱如婴儿，寒冷的气候、稀薄的氧气，使得这一地垃圾根本无法降解。
2018年12月，定日县珠峰管理局发布通告，禁止任何单位和个人进入珠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绒布寺以上核心区旅游。珠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分为核心区、缓冲区和试验区三部分。“珠峰禁令”针对的是珠峰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区，也就是绒布寺以上的区域。从珠峰大本营到绒布寺，下撤距离只有2公里左右，这个距离其实对于人们观赏珠峰没有任何影响。游客的脚步止步于绒布寺，大本营只能望洋兴叹了，我在想，如果退至绒布寺还像过去那样留下一地垃圾，随地大小便，还能继续后退吗？
2021年8月脱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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