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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间燕子太无情

 昵称37581541 2021-09-02

作者:周淑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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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奇缘识金锁,薛宝钗巧合认通灵。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这是《红楼梦》第八回的回目,来自不同版本。黛玉若看到第一个回目,心里怎能不半含酸、眼里怎能不蓄满泪?宝玉和宝钗不仅同时出现,而且“识金锁”还得是宝玉的“奇缘”,“认通灵”竟成了宝钗的“巧合”。

这金锁是黛玉的心病,这奇缘是黛玉的梦魇。黛玉和宝玉仙界的木石前盟,竟然无法抵挡人世间的金玉良缘。“你有玉,人家就有金来配你。”黛玉言辞激烈,曾向宝玉一语道破金玉良缘乃人工炮制。“什么是金玉良缘?我偏说木石姻缘!”宝玉态度坚决,午睡时曾对床前绣鸳鸯的宝钗喊骂和尚道士。

宝玉落草时衔在嘴里的那块通灵宝玉、初会黛玉时要砸掉的劳什子,如今被宝钗托在掌上细细赏鉴——大如雀卵,灿若明霞。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那块顽石的幻相。这块石头,有来历有故事,它是娲氏炼石补天时唯一的落选者,也是一僧一道带到富贵地、温柔乡意图“受享”的历劫者,更是幻形入世、枉入红尘的记录者。

赤霞宫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成就了那段木石前盟。当神瑛侍者凡心炽热起来,绛珠仙草决定和他一起造历幻缘,用下凡“还泪”来报答他的灌溉之德。

让我们从前世走到今生,从仙界来到人间,从太虚幻境转入大观园,看看这样的过往这样的交情,到了俗世会遇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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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蟠的媳妇夏金桂是妒妇,容不得房中人,导致“美香菱屈受贪夫棒”,惹得宝玉向“王一贴”索要贴女人妒病的方子,引得王道士胡诌妒妇方。

在宗教教义里,妒忌是七宗罪之一。夏金桂的嫉妒,杀伤力极强,体现在封建社会的家庭构建上——嫡妻与侍妾那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我们厌恶夏金桂、同情香菱,夏金桂的嫉妒便自然而然是可恶至极的,而我们喜爱的黛玉也有些许嫉妒,先是有“妒花”一事,后又有“妒金”现象。前者好说,周瑞家的送花送到宝玉那里——黛玉在宝玉房中,黛玉说了句“我就知道,别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给我”,后者是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在俗世的对决,宝钗的金项圈和湘云的金麒麟,是黛玉无法回避的痛。

不要忽略第七回。“第七回专写凤姐与宁府往来亲热,为后来治丧埋根。中间带出秦钟、宝玉相聚,而先写凤姐夫妇白昼宣淫以作陪衬,又埋伏惜春出家、宝钗结局、香菱可伤等事,” 护花主人王希廉看得清晰明了,“至于焦大醉骂,黛玉妒花,皆文人深笔。”

对于黛玉的嫉妒和吃醋,清代点评者给予不少恶评:“与宝钗对照,是何口角!步步留心、时时在意者,固如是乎?杀机也。”“黛玉开口尖酸,宝钗落落大方,便使黛玉不得不遁辞解说。”“写黛玉替宝玉带斗笠,实是疼爱宝玉。若是宝钗如此,又不知惹出黛玉多少话来。今默无一语,真是大方女子。两相形容,文章细活。”

宝玉的通灵宝玉是宝钗主动提出要看的,宝钗的金锁,却从她的丫头莺儿口中“不经意”露出——微露意。她们的对话大方得体,不着痕迹,金与玉一下子并列起来,直到宝玉脱口而出:“姐姐这八个字倒与我的是一对儿。” 

二宝正闲聊,外面人说“林姑娘来了”,当然,二玉情热时,宝钗也总是前来串门——他们总是这样互相打断。黛玉一见宝玉,便笑道:“嗳哟,我来的不巧了!”就这一句话,“红友们”的评论翻了车:“黛玉出话刺人,本非福相。”“来的不巧,何等尖毒!旋即解释,何等敏捷!由其胸有慧珠,所以能口如炙毂。”“一语括尽生平,正与巧合反对。” 

宝玉等忙起身让坐,宝钗因笑道:“这话怎么说?”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黛玉笑道,如此错开了来,岂不天天有人来? 

评论区里,已经不再对比宝钗的大方和黛玉的小气,转向了黛玉的“含酸”。东观阁评论如下:此数句尚掩饰得过,以下则处处含酸矣。姚燮这样跟帖:句中有句,林姑娘随处含酸。

待黛玉接过紫鹃让雪雁送来的手炉,她便笑着“发挥”起来:“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她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当事人宝钗只好笑说黛玉“一张嘴叫人恨也不是,喜欢又不是”,旁观者大某山民对黛玉的态度跃然纸上:舌上有刀,我不愿见。

天上的情,终究酿出了地上的酸。为了仙界的约定,黛玉却被迫卷入俗世的爱情保卫战、婚姻争夺战,嫉妒吃醋,跟踪斗气,被俗人断定为俗人,被俗世埋葬在俗世。大观园里,黛玉有《西厢记》和《牡丹亭》作为爱的教科书,也有宝玉那句“你放心”作为爱的承诺书。遗憾的是,大观园,即便是太虚幻境在人间的投射和幻影,即便是闺阁少女的避难所、桃花源和伊甸园,也无法像太虚幻境那样,成全人成全爱。对于爱恋对象,绛珠仙草所能做的是你下凡我下凡,黛玉所能做的是你存在我存在。如此,足够。如是,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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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砚斋说,黛玉一生是聪明所误,宝玉是多事所误,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知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与其说是“误”,不如说是性格特点或者是无奈命运,要接受要和解的。命中注定的木石前盟,何谈“误”?人工炮制的金玉良缘,何谈“误”?它们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天上的情,一个是地上的缘。

宝钗的金项圈已经够黛玉紧张的了,湘云的金麒麟也没让黛玉少费心思。黛玉一次次提起湘云的金麒麟,一次次暴露自己的防范和怀疑。湘云到贾府走亲戚,带了绛云纹戒指来送人。你一言我一语,黛玉说湘云是个糊涂人,湘云笑道“你才糊涂呢”,宝玉夸湘云“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黛玉冷笑“她不会说话,就配戴金麒麟了?”一面说着,一面起身走了。宝钗抿嘴一笑,宝玉由不得也一笑。

黛玉敏锐却也多心,聪明却也愚蠢,心理活动非得说出来,自己忌讳的东西偏要留心着,明明该隐藏的态度反而亮出来。你看,她打趣湘云说“你哥哥有好东西等着你呢”,她挖苦湘云的麒麟会说话,湘云果真在蔷薇架下捡到了那个又大又有文彩的麒麟——惹得丫头翠缕笑说 “可分出阴阳来了”,宝玉果然向湘云提起那个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赤金点翠大麒麟——引得宝玉笑说“倒是丢了印平常,若丢了这个,我就该死了”。

金玉良缘尚热闹,阴阳麒麟又显形。黛玉为了防范“金”,不仅成为“怀疑者”,甚至成为“跟踪者”: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之愿;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



“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这样的黛玉颇为不堪,令人心酸。都是人精,都能看出事的脉络和人的心思啊。栊翠庵品茶时,妙玉嘲弄黛玉是“大俗人”,想想不无道理。不过,被人诋毁被人嘲弄也有个好处,起码可以保持“生态”平衡,暂时生存下去。

事实证明,“心较比干多一窍”的黛玉确实小人之心了,此时还不是那么信任宝玉。黛玉走来时,听见湘云劝说宝玉走仕途经济一事,又听到宝玉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惊又喜,又悲又叹。所喜者他果真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我既为知己又何必有金玉之论,所悲者虽有铭心刻骨之言却无人替我主张。黛玉这些曲曲折折的小心思,固然值得同情,令人唏嘘,但也伤了她的德行,毁了她的健康。

黛玉边哭边走,宝玉赶上来,说话间忘了情,动手为黛玉拭泪,自嘲“顾不得死活了”。黛玉说:“死了倒也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好呢!”又是金麒麟!黛玉深心快口,一句话把宝玉说急了。宝玉对黛玉表白说“你放心”,黛玉追问“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的心迷乱起来,没发现黛玉已经走开,对着赶来的袭人倾诉“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诉肺腑心迷活宝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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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偏袒黛玉的为人处世(抑或不为人不处世),认为她是女屈原女贾谊,《葬花吟》和《桃花行》清醒自知,生命意识强烈。我也一直欣赏黛玉的无双才貌(哪怕她尖利些率真些),认为她的《五美吟》见识超群,人生意象非比寻常。只是,她维护木石前盟的强烈欲望,令她深陷世俗,无法自拔。

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俗世的黛玉,最终只能是俗人,成为悲剧人物——魂归离恨天。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木石情缘来到人间,只能让位给金玉姻缘,演出悲金悼玉的《红楼梦》——到底意难平。

王国维说,生活之本质何?欲而已矣。有欲望的人,一种可能是堕落,另一种可能是解脱,而解脱之道“存于出世,而不存在于自杀”,因为“出世者拒绝一切生活之欲者也”,所以《红楼梦》中真正解脱的人只有宝玉、惜春和紫鹃三人。

人说“人生百年如寄”,又谓“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而“寄”的两端则是来和去——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俗世里的黛玉是命短的悲剧人物,毁灭于红尘之中,仙界的黛玉却另有哲学精神和美学意义,完成历练,再登彼岸。

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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