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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洁 | 李清照 (11-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昵称PLJiA86N 2021-09-03


编者按:长篇历史小说《李清照》,是长江文艺出版社历史书系首推之作。作者据史推断,凭借丰沛的艺术创造力,细腻的情感和优雅的文笔,以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向读者展现了爱国才女李清照超凡脱俗的一生,读来令人击节,令人扼腕,令人肠断……


李  清  照
文|郑洁

第011章:九重宫闱冰与火
蔡贤妃厉声斥道:“本宫为正宫闱,决不因私费公,使后宫陷入混乱。贱人,你以为尖牙利齿便可免罪吗?”
李才人道:“人究竟怎么样,没的是要看其行动。这大冷天半夜三更的,娘娘以贤妃之威,将正在睡觉的小才人拖到这里,还诬陷欺君犯上,这不是嫉妒、仇恨,又是什么?”
“铁证如山,不怕你巧言诡辩!”蔡贤妃看罢李才人再看李府二小姐,咯咯冷笑:“两个一样的人都会吟诗作赋,这真是奇了!本宫知道,你们中有一个便是李府丫环秋菊,是突然被李格非夫妇认作义女的贱婢!”
李府二小姐近前伏拜,耷拉着头道:“奴婢便是秋菊,侥幸被老爷夫人认作义女。”
蔡贤妃扬声尖笑,竖着眉毛,目光如锥:“长成这样的两个人,谁能认出真假?若是弄不清那个是官家的女人,哪个是李家奴婢,传出去岂不诒笑天下?本宫秉承皇恩,必不能叫有损皇家体面的事发生……”
蔡贤妃一声冷哼,连人身上的鸡皮疙瘩都酥掉了。她轻轻击掌,冷笑扬声:“上酒!”
两个宫娥端着红木填漆盘子,从帷幔后走出来,盘子里各放着一海碗酒。另有两个太监抬着酒瓮,跟着一群宫娥嬷嬷进来。
蔡贤妃环视左右道:“诸位都是见证,谁都知道,李格非女儿李清照自少年时起,便酒量惊人。而李府家奴秋菊,必没有豪饮的福分。今天一定要找出欺君犯上的贱婢……”
灯光映亮撒花地毯,屋内外乌泱泱站满了人,显然是有人精心筹备。
烛火被风拉长,跳跃,起伏,如同人浮荡的心绪。
宫娥将两碗酒递给两人。李府二小姐端着酒碗,手在颤抖,偷偷瞥见李才人的不动声色,忽以袖掩面打了个喷嚏,酒撒出一些,宫娥忙又倒满。
两个人硬着头皮,三碗两碗的喝。
窗外一声乌啼,惊破满屋如水死寂。李才人面颊酡红,神态自若地扶起醉倒的李府二小姐,拍拍她通红的脸,摸摸她发烫的唇,抚过她汗津津的额头,抹泪道:
“妹妹如何就醉成这样了,喝坏了身子如何是好啊……”
众宫娥、太监、嬷嬷都在窃窃私语。
蔡贤妃只觉颜面扫地,头脑昏晕,指着李才人姐妹,扬声吩咐:“送回玉英阁!”
送走二人,蔡贤妃劈面朝兰棂摔去锦帕:“李府二小姐很快晕倒,而李才人喝了那么多,没的就像喝水。你整天价无事生非,害本宫白白丢脸,失去尊严!”
兰棂依门而立,身子不动,心里波涛万顷,万分不甘,咬牙切齿道:
“酒醉程度可以伪装,没的让钟情女子的心,也去伪装?我一定会查出真假!以欺君之罪,将李格非等苏党一网打尽!连坐父亲的政敌,铲除异己,使大宋王朝成为蔡家的私器,娘娘才能入主正宫,翻云覆雨。”
蔡贤妃听了便情绪激动,金凤钗上的流苏在灯影里激烈动荡:
 “好!如果不作尝试,谁能知道九重深宫是天堂还是地狱?”
大庆殿里,朝臣们为收复燕云十六州争执激烈、各执其词。主战派力陈维持澶渊之盟之害,说如今的大宋不该向辽国割地赔款、恳求继好、乞校刑牲、供奉金帛,靠屈辱去维持半壁江山。沉重的经济负担加上天灾人祸,使百姓陷于水深火热,这是违背天道的行为!只有撕毁不平等盟约,以武力摄敌、夺回失地,才能结束官庸于上、民怨于下、异族蹂躏、国无宁日的形势;才能薄赋敛、减徭役、以宽民力,大宋王朝才能长盛不衰。
主和派精细陈述战争的危害和不确定性,说自古杀敌一万自损八千,战争破坏和平,破坏经济、文化的发展和繁荣;加大军事支出,加重百姓负担!只有维护和平,才能避免生灵涂炭,使百姓安居乐业,促进生产力发展,这才是德治四方的成效。还提出道家的君道无为臣道有为,贵清静而民自定,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让百姓休生养息,最后说出黄老学(1)的“国家需要安宁,经济需要恢复与发展,百姓需要休生养息”等等。
主和派的最后陈辞慷慨激烈:岂无必取之长算?要在熟讲而缓行!在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问题上不能鼠目寸光,只有放眼长远,蓄积力量,然后全面进攻,才能取得最后胜利。
赵佶在宝座上皱着眉头,听他们冠冕堂皇地各执一词,嘴上济世救民,心里谋取私利,深觉这嘴脸丑恶惹人生厌。他恶气直往上冲,猛地一挥袍袖,童贯即扬声高呼:“退朝。”
元宵节前已立春,正是冰雪融、柳茸新、玉兰绽的时节,御道旁绿草已萌,风丝宛如春的手指,抚过处已少了几分冷意。赵佶朝前走着,抬眼望去,路旁古柏直插云霄,天空澄澈无云,琴声横空传来。他不由自语:“琴声何来,何人弹奏?好像生死难猜。唉!这世间一切,原都在有无之间,感之则有,忘之则无。”
童贯紧走两步,向赵佶作揖,双目闪射着慧黠:“陛下还在想收复问题?”
被风吹淡了恶劣情绪,赵佶在树旁站定,抖落袍袖上的一片桐叶,满脸自嘲:
“朕想收复失地,可这主张,竟如将生水加入滚油锅里。”
自从登基,他便蓬勃了古今士林的梦想,要以铁腕擎起凌云壮志,做圣明之君,建不世功勋,彪炳千古,万代流芳。可主战派刚一提出收复,就遭到了主和派的猛料反对。 
童贯有边关征战的经验,有建立军功的野心,有收复燕云的冲动,也了解皇帝心思,脑海里蹦出一个人来,约略思索,探身献计:“群臣畏怯作战,不过是怕失去荣华富贵,要有钳制他们的力量,才可排除阻力。”
赵佶望空思索,神情迷惘:“攘外必先安内,童公公是要朕清除贪腐,重震纲纪?”
童贯满脸谄媚,点头道:“陛下雄才伟略,深谋远虑,将建不世功勋,不次于秦皇汉武。”
玉英阁日清梅艳鸟婉转,赵佶精神抖擞地拾阶而上,径直入内,由宫娥伺候着脱了通天冠、繁复纹绣的黄罗袍,用如意玉系了黑缎似的长发,换上宽袖宽身的圆领龙纹白缎袍,拉着李才人在凤榻上坐下,看着宫娥沏茶,笑道:“什么良宵千金?如今看着美人,白昼千金。”
屋里壁炉、熏香,暖意如春。李才人面颊嫣红,着烟霞色软烟罗衣裙,鼻尖上依稀微汗,将身子柔柔地贴过去,纤手抚过他白缎袍上的蟠龙纹绣:“谢皇上厚爱,臣妾惭愧。”
明霞自窗口流泻,丝丝缕缕的映亮赵佶的黑发、白袍。他抹开她散落在鬓边是发丝,笑容如和煦的春风:“这会子软玉温香,甚是自在。你不见那些自诩高洁的朝臣,身在朝堂,却如菜市小贩般粗鄙的争吵。自朕登基以来国事甚烦!贪腐问题盘根错节,帮派之争根深蒂固。旧党要求罢免假勋爵,设立集贤院,召集德才兼备的新人开拓新政。新党却说设立集贤院只是倡议者结党营私的幌子……今天又为收复国土争吵激烈,朝政都成了泥田斗狗,皇室体统被他们踩在脚下,像风中翻滚的落叶!”
“臣妾自幼便听说过,朝廷假勋爵之事,历代盛演不衰。”
“才人啊,这是真的!”
李才人知道她只需倾听,便静立一旁,听他诉说:“重臣们倚仗权势谎报政绩,重码压制寒门才俊,将自己亲信纳入勋爵。这些人庸碌无为,媚上欺下,阿谀逢迎,将投机钻营功练得出神入化,消费着朝廷大份额的金银、俸禄,却只会给政事添乱、给百姓增负……”
李才人颔首,眸中点点霞影、万种柔情:“假勋爵越多,朝廷负担就越重,百姓就越苦。”
一抹霞光跳上大红锦幔,反射成赵佶眉梢的一层郁色:“儒学道学全是正统的治国之道,决定着民心向背。听说你受苏轼、黄庭坚、秦少游等一帮儒生影响颇深,朕想知道你的看法。”
李才人眸光一闪,定神笑道:“儒学治国,务必让儒生们在朝廷站稳脚跟,民众才能效仿儒生,对国家尽忠。官家应当珍惜有才学的儒生,培育他们的典范,以成天下表率。”稍停,缓声道:“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此为孔子的大同思想。此外,法家的法治,道家的无为之治,墨家的兼爱,名家的形名,故有'刑德并举,恩威并施,循名责实,赏罚必信’之说。”
赵佶凝望李才人,欣赏之色复转烦忧:
“功臣们倚仗推举先皇登基的功劳,隐藏无数的违法行为和暴力罪行,以朋党之私,铲除许多爱民恤物的清官;收受贿赂,为中饱私囊罔顾国家利益,侵吞国库……”不堪其重,赵佶缓了口气道:“这些贪婪的所谓的功臣们,坐在朝廷的重要位置,只谄媚取宠,扮演走狗角色,从不想开辟正确之路,引导国家走上正途;只以卑鄙之心谋私渔利,从不公道处理国计民生之事。如今这个大宋民心背离,几乎无法收拾。一切都拜他们所赐!只有罢其党羽使其远离权利,才能肃整纲纪,擢拔有远见卓识的正直人才,改革朝政倾听民声。这样的话,才能再谈收复失地,朝廷才会充满崭新的希望和勃勃生机!”
室外寒风料峭,大殿里暖意凌人。沿墙摆着数盆杜鹃,花盏无风自动,花气袭人醉。李才人定定的凝视赵佶,见他不徒儒雅俊逸,更具韬略满怀,只是对琴棋书画的酷爱,对君主来说未必是好事,南唐李煜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她一时心绪复杂,乱草丛生,轻盈依傍,吐气如兰道:“万事有谋则立无谋则废,朝政治理,皇上须深思熟虑周详布局,不能急于求成……”
赵佶觉得李才人很有见地,这些天彼此间无话不谈,情到极处,便在凤榻上嬉闹,直到晚霞万缕映红雕花窗,已经几度巫山、几度云雨。
黄昏时宫娥传膳,上了御菜八品,膳后两人正品茶吟诗,忽一个宫娥进来,跪地哭道:
“向太后用了晚膳突然腹痛厉害,都虚脱、晕厥了!”
赵佶蘧然色变,俊目溢出慌乱之色:“母后用的什么晚膳?谁送的?”朝门口喝道:
“快拘了御膳房及宫里下人,送往慎刑司审问!”
在门口待命的侍卫应声而去。只红衣宫娥哭道:
“皇太后这两日凤体违和,今晚刘后送了小米红枣桂圆膳粥,说是补血安眠。”
李才人盯着啜泣的宫娥,目中的疑惑流溢而出:“太后晚膳用的什么菜?”
那宫娥抿了一把泪道:“太后说晚膳用多了便会停食,只叫御膳房常备御菜六品,这菜和饭,都不会有事……”
赵佶气得踢了那宫娥一脚:“死蹄子,我母后都晕倒了,还说不会有事!”
那宫娥连忙磕头,一迭声哭道:“奴婢该死!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啊……”
冷风穿堂,玉兰花自廊檐飘落,姿态凄美。赵佶忙带着童贯等人去慈明殿,李才人在门口看着一行人消失的背影,心中的冷痛越来越浓。
冬雪拿出一件郁金香色、花鸟纹绣的斗篷给她披上,低声问道:“小姐怎不与官家同去?”
一阵风自廊道尽头扑来,冷意彻骨。李才人将斗篷往身上裹了裹,笑意如秋风凄冷:
“后宫等级森严。官家多在哪儿留恋一刻,都要起风浪的。我品级低微,何必自找麻烦?”
“也是。”冬雪会意点头:“皇太后贵恙,元符皇后、元祐皇后、王皇后、郑贵妃、蔡贤妃、刘淑妃等人一定都在。小姐随官家去了,反而不美。”
风动烛影,火苗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李才人孤影伴着灯烛,一直坐到夜半子时,被时间和夜色治愈了青春妄想,心花凋落,碾碎成泥。
整整一晚,她巴望着皇帝归来的同时,也嘲弄着自己的愚不可及,痴情落尘,心字成灰。
窗前人影一动,她急忙扶钗整衣,调动全部心力刷洗悲情,努力做出最为动人的笑靥,却见只是来了个小太监,心便一凉。
那小太监行礼道:“才人娘娘,皇上今夜在皇太后榻前侍疾。”语毕,急匆匆去了。
“四季鲜花枯荣,花儿风干了泪,但在看花人眼里,便只是自然风物。”李才人在门口的灯影里抹泪、自语,窗外风吹花落,便如她此刻心绪。
冬雪好说歹说,劝得她回屋卸妆,先取了头上发饰,再拆了发髻,用梳子挑开梳顺。梳好满头秀发,又端了洗脸水单膝跪地,看着她取了袱子围在身上,撩起满盆水花。
舆漱已毕她躺上凤榻,看着银月洒满帘栊,觉得凤榻很大心很空,惆怅无边无际。
第二日的朝露沾湿东窗,冬雪打听出了向太后生病当晚进食的膳食、点心,报于李才人。
李才人正在菱花镜前梳妆,从镜子里看着宫娥挽好云髻,插了凤钗、绢花、金步摇,随手挥去,对冬雪道:“有人要谋害皇太后。”
冬雪正在擦拭妆台,手倏然停住,被惊恐填满的心无法呼吸:“小姐,可别吓唬奴婢啊!”
李才人对镜按按头上粉红的绢丝宫花:“饭菜并无毒药,是那个杏脯要了太后的命。”
“杏脯是刘后连同饭菜一起送的,说是叫太后饭后开开胃。”
“杏与小米同食,本是极恶的泻药。向太后已五十多岁,怎能扛住?先皇在位时刘氏最是得宠,绞尽脑汁排揎孟氏,久害不死,岂会甘心?向太后身为先帝母后,与高太后俱敬孟后,那时将刘氏伎俩看得清楚,但碍着先帝,也没办法。赵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便把已成道姑的孟氏接回,和刘氏并立为皇后。刘后一向狭隘、嫉妒,她不恨向太后还恨哪个?”
冬雪听得惊心动魄:“太医难道不晓得皇太后中毒?”
“岂会不知?”李才人目光如晨辉薄凉。“这宫里井井有条的面纱后,其实是邪淫、荒谬、混乱、扭曲、无序。先帝在位时那刘后呼风唤雨,根基颇深,太医甚有顾忌。如今官家继位,向太后垂帘听政,与刘氏多有不利。她除了向太后,只怕还要……”
“还要对孟后动手吗?”冬雪抱着脑袋,瞳孔阔大:“新人之间斗法,旧人之间斗法,我一想头都大了!小姐,为何不去禀报官家。”
李才人冷然摇头:“这个世界不是我们所想,政治本来就无道理可讲。我们怎能颠覆历来就充溢着邪恶的政治?所以不要陡然而上,做无谓的牺牲。要先把心空下来,走着看着,安全、缓行,这样才能达到心中的圣地。”扭头烛台,望着摇曳的烛影。“你看这红烛,为了对风的谄媚,过于激进地燃烧,却只是加快了自己消陨的速度。”
忽一阵古朴悠长的钟声,自慈明殿方向传来,苍凉而庄严的钟声响了十四下,听起来凄凉肃穆,好似风雪呼啸而过,袅袅的回荡在广巷里。
五长九短,不同于九长五短的帝王之声。
一个宫娥急匆匆进来,跪地道:“启禀娘娘,向太后殁了!”
“知道了!”李才人扯开窗帘,被风撩起鬓发,在布满泪痕的脸上若飞若扬。
慈明殿前的哀乐伴着哭声,在风里传了很远。李才人由冬雪搀扶着,沿路走来,路过各宫各殿皆高悬素白的招魂幡。刚近慈明殿,便听到一阵抑扬顿挫的哭泣,伴着哀乐声声。这呜咽哭泣,不论表达的是否真情实意,总会使听者平添悲伤和凄凉。
慈明殿内外跪满了宫娥、太监、宗亲、大臣、后宫,各个身着白服,放声哭泣。
李才人和冬雪缓缓地融入其中,低头哭泣。
公元1101年正月,向太后殁,年五十六岁,停柩半年,葬永裕陵。赵佶在大朝会上宣旨,自向太后父向敏中三世以上,皆追赠王爵,追赠陈太妃为皇太后,尊谥钦慈皇后。追元符刘皇后、元祐孟皇后为两宫太后,赐韩忠彦、曾布为左右仆射,兼门下侍郎,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元年。御史台谏言:“苏轼乃旷世奇才,始终为小人所阻。”
赵佶遂道:“母后生前也叫朕赦免苏轼,委以重任。朕便赦旨将他召回。”
蔡京自外迁杭州,日思回朝主政,在地方强取豪夺,大肆敛财,贿赂童贯。且听说太医徐知常时为元符刘后诊病,便托童贯进奉书画金银珠宝等,皆刻蔡京名,连宫妾宫奴无一疏漏。童贯得了蔡京好处,便一心攀结,又被派往杭州设明金局,窃喜得了肥差。
风高月黑,扮作太监的赵明诚自杏岗悄悄靠近玉英阁,却被高俅带着侍卫捉住,推推嚷嚷的送到蔡贤妃宫里。
绰绰灯影照着花团锦簇,双凤雕透宝座上铺着玉簟,蔡妃一身软烟罗素衣,在紫檀木雕透宝座上落座,由四个宫娥打着扇子,望着赵明诚冷笑:  
“想扮太监吗?早被你的下巴出卖了!你若将图谋私会李才人之事从实招了,本宫便法外开恩,饶你不死。若还抵赖,将被坐实罪名,连同李才人一并处置!”
赵明诚轻颤一下,垂目看着在撒金地毯上流淌的灯影,心思纷乱,只不言语。
兰棂风风火火的进来,和赵明诚一个照面,二人同时一愣。
兰棂将腰中丝绦随意甩着,粉红流苏在空中荡起粉色波浪。她探身笑道:“赵三,我命你监视玉英阁,你如何在此?”走向蔡妃,盈盈一拜:“请娘娘放了我的线人吧。”
橘红灯影打在蔡妃的素白褙子上,清雅端丽。她眸光疾转,一扬翠袖:
“放了这厮!”
赵明诚慢慢站起来,俊朗的面色覆了阴霾,不见桀骜只见疑惑。他也不说话,盯着兰棂看了那么一刻,转身就走。
挥退满屋下人,兰棂跪地道:“请贤妃娘娘恕罪!”
蔡贤妃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挑眉冷笑:“起来!放了便放了,没的还要让下人们知道,我们在监视玉英阁?”
兰棂淡红软罗褙子,石榴红千褶裙,站起来拉正裙幅,笑意暧昧:“娘娘,他是赵明诚。”
蔡贤妃裙底着火般跳起来,哆嗦着道:“怪道我看他眼熟!你,你……竟敢戏弄本宫!”
兰棂轻轻摇头,笑眯眯拉住蔡妃:
“娘娘,咱可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嫂子我只有协助,哪敢戏弄?”
“哼!”蔡妃冷哼一声,拂袖转身。
兰棂脸上是运筹帷幄的淡定、从容,看起来踌躇满志,春风得意:
“娘娘没听说过捉奸捉双吗?都怪那高俅今日过于急躁,错失良机。饥饿已极而吃不着的,他便早晚渴念着。今儿欲擒故纵,他日必有丰厚收获……”
蔡贤妃约略思索,轻轻点头:“也好,以今晚之实,怕是说服不了官家……”忽神思一转,侧面逆着烛火,闪着寒光:“高俅原是苏轼的书童,这个人怎么可用?他不过善蹴鞠,先皇在位时奉命去端王府,一个球踢得好了,便被留用,瑞王即位后更为所宠。他为人机巧,写得一手好字,且具诗词歌赋功底,也会使枪弄棒,善于钻营谄媚,如今被官家擢为殿前都指挥使,管理禁军。但他小人得志,擢升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公报私仇。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在其分管之下,而王进的父亲曾斥责过他,他便蓄意报复,设计诬陷,逼得王进连夜逃走。收复燕云十六州,正需要这类武将,有用之才被政治搞得走投无路……”
窗外夜色幽寂,映着临风而立的蔡贤妃,那面色竟是暗淡到了极致。
兰棂抬手抿抿鼻子,也无稍许恻隐,得意的扬着下巴:“可用的正是高俅这种小人,小人不讲规则道义,遑论是非善恶,只讲利益得失。小人奸诈狡猾,心胸狭窄,阴险狠毒,许之以利,他便无所不为。攀阶梯不需要忠奸,只需要强健的推手。娘娘且等着看好戏吧!”
蔡贤妃捋着发丝,抿嘴冷笑:“都说高俅长着尤浑眼费仲鼻,曹操脸王莽嘴,胡子还似唐朝张士贵。一个人长成这样还被看重,可见面相也太不可信了。”
芳菲未尽,苍山含翠。杏林里斜挂残阳。紫藤架下的秋千被风一吹,便轻灵地左右摇摆,把夏末点缀得十分诗意。李才人坐在秋千上,将一束野花塞给妹妹把玩,彼此相知相惜、相顾不语,身上的衣裙随风漂浮。稍倾,冬雪搬来古琴,姐妹二人尽兴弹唱。山高水长,几曲歌罢,已是明月入户,叶落如霜。二人坐在草地上吃着糕点,李府二小姐四下望望,笑意融融:“这杏岗真美!只想起又是被蔡妃请来,没的教人很不自在。”
李才人笑着去抓萤火虫,满面感慨:
“很久没这样开心过了。蔡妃倒是会来事,明明心怀歹毒,却要在官家那儿博取贤名。你不见昨儿一夜之间,慈明殿周围由无数蚂蚁组成'凶手子皿’四字。子皿乃是孟字,暗指向太后被孟后害死。”
“向太后遗嘱孟后垂帘听政,这更使刘后嫉妒、排斥,并决意除之。慈明殿周围由蚂蚁组成的'凶手子皿’四字,必是刘氏遣人用了蜂蜜或油吸引蚂蚁,妖言惑众,陷害孟后。那孟氏贤良淑德,原是高太后向太后为先帝选的皇后,却因宫婢出身的刘氏邀宠、诬陷,而被废除。她怕是早已有了出世之心,故峻拒垂帘听政。可那刘氏却不放过。” 
注:(1)、黄老学:黄指黄帝,代表古代神仙家和阴阳家的思想,老指老子,代表道家的思想。
 
第012章:料得年年断肠处
李才人点头道:“刘后诬陷孟后害死了向太后,惊动了神灵,又串通旧部一齐上书,要官家废除并赐死孟后。我便暗中使人,在玉英阁周围的梧桐树叶上用猪油画了梅花,果不其然!虫子将树叶咬成梅花图案。我请官家去看,使他醒悟,孟太后侥幸没被废黜。”
李府二小姐仰望满天星斗,满腹都是悬疑诡谲的宫廷轶事,叹惋之间,忽道:
“听赵真说赵三公子来过宫里,被蔡妃捉到,忽又被兰棂设计放了。”
李才人决然道:“后宫禁苑的夜值,由嫔位以上后宫轮流管理。这月正轮到蔡妃,这宫里步步为营,重重杀机。我已托人告戒他别来送死……” 
篁竹动处,骤现一抹红色裙裾。李才人定睛看去,原是蔡贤妃派人来请听曲儿。姐妹二人不敢怠慢,一路小跑着出了杏林,见宫娥、太监、丽车在杏岗待着。二人由宫娥扶着上车,回到玉英阁收拾齐毕,急忙又去慈元殿,被宫娥引着到了后院的观花亭。
观花亭居高临下,四周隔扇、碧纱橱窗,前面搭起戏台。亭中由锦屏翠障等隔成数间,铺设华丽,开阔宽畅,彼此相通。隔断的高度不影响视线,各依布局功用,设着桌椅绣榻等物,摆了果、点、汤饮、茶水。 
夜风徐徐,甚是凉爽。李才人姐妹向王皇后等后宫施礼拜见,由宫娥引着落座。诸后宫俱是惊愕、诡异的神色,还有人满脸的幸灾乐祸。蔡贤妃在王皇后、郑贵妃下首坐着,笑幽幽道:“正月以来,宫里一直在为太后守孝,没的是太冷清了。我今儿便请姐妹们过来,一起热闹一番,调节下心情。人若是终日郁闷,便会生病。”
王皇后一身金黄软罗纹凤裙裳,端庄倨傲道:“妹妹有心了。皇家内苑,过于冷清也不甚好,合该姐妹们一块儿热闹热闹。”
歌台上已是莺歌燕舞,艳妆的歌舞伎走场穿台,年少的梨园弟子纵情高唱,琵琶古筝玉笙羌笛各领风骚。众佳丽以礼坐定,吃着喝着看着说着,端的热闹。忽高俅来禀:
“娘娘,在下今晚值守,抓到偷窥玉英阁、图谋不轨的贼人!”
“啊!竟有贼人偷窥后宫?”蔡妃惊诧道:“何方贼人?快带进来!”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青年男子被推了进来,高俅跪地禀道:“请娘娘发落!”
蔡贤妃朝王皇后、郑贵妃、刘淑妃等人行礼,被灯火摇荡了愧疚之色:
“打扰了姐姐们雅兴,望祈恕罪!”
王皇后、郑贵妃、刘淑妃神情如出一辙,一齐摆手,笑道:
“无事。姐姐本是消遣,打发时间。”
蔡贤妃看看郑贵妃、愤愤不平的想:在瑞王府时我伯父权倾朝野,我这个瑞王侧妃也就一个王氏姐姐,你们几个偏妃都自称妹妹。如今我伯父和父亲败势,你便越在前头,将我这姐姐变成妹妹。你倒是不嫌脸红,叫得开心,可我咋听咋别扭!且忍得一时之气,总有我蔡姬翻牌的时候!你可得坚强点儿,别到时哭死了!
蔡贤妃环顾众位佳丽,指着匍匐在地的男子,厉声道:
“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此何事,如实交代,若有隐瞒,定杀不饶!”
男子瑟瑟发抖,一言不发。
蔡贤妃重复道:“家住哪里?姓甚名谁?来此何事?报上姓名。若有隐瞒,定杀不饶!”
男子仍是不言不语,木桩般杵着。蔡妃连问三遍,男子只一语不答,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蔡贤妃一声喝令,高俅扬鞭暴打,皮鞭虎虎生风,划破浓稠空气,每一落下便发出尖脆的响声。胆小的后宫都吓得颤栗,但见跋扈、粗狂的皮鞭在空中挥舞,势要割破人的肌肤、血管。
男子随着鞭子的起落颤动、痉挛,痛得在地上翻滚,咬破了嘴唇。
李府二小姐的忍耐仿佛延续了千年,剐心剜肉也没有这么难忍,悲痛和绝望将她彻底摧毁,扑上去阻拦高俅,嘶声哭喊:“别打,别打了……”
痛哭的李府二小姐被侍卫们架开。
李才人冲上去,搧了她一耳光,斥道:“你疯了吗?”
蔡妃左右众人,冷冷笑道:“我今天倒要看看,这狐狸尾巴怎么藏住!”
李才人朝蔡妃一拜,镇定道:“臣妾不懂贤妃姐姐在说什么!”
兰棂飞快地从外面进来,指着李府二小姐道:
“李清照,你敢偷梁换柱,欺君罔上!”
李才人怒视兰棂:“蔡夫人一向跋扈、凶狠,仗势欺人。这儿是后宫,不是蔡府!你为何颠倒是非、张冠李戴?请饶过我妹妹,你有什么怨恨、不满,请直接冲我来!”
兰棂一听便无法制怒,猛地扑向李才人,揪住她乌云般的发髻,撕打起来,边打边骂出不堪入耳的市井俚语。一霎时两个人便打在一处,下人们怕主子吃亏,便上去相助。蔡贤妃火急火燎的喊着住手。
王皇后扬声呼喝:“成何体统?快快住手!”
郑贵妃看看身旁的乔婉仪及宫婢韦薇,低声笑道:“好戏,有趣!”
这乔婉仪就是郑贵妃的侍女乔乔,已被主子送与赵佶,封为婉仪。
无奈那兰棂甚是泼悍,收拢不了脾气。一帮看热闹的宫娥、太监急忙上前,费力拉开几人。
早在瑞王府时,王皇后与蔡贤妃结怨已深,便要趁机压制,冷笑道:
“我瞧这后宫已成斗兽场了!蔡夫人仗着皇妃嫂子的身份,对低位后宫又打又骂,在你心里可有礼法?”复怒视蔡妃:“妹妹请我等姐妹来此听曲儿看戏,却拉来自己娘家的泼主儿对后宫动手。这又是审贼又是打架的,是借此示威,弹压诸位后宫姐妹吗?”
蔡妃忙跪地道:“臣妾不敢,请皇后娘娘恕罪!”
兰棂逢事是断然不肯吃亏的,恼羞成怒的指着李才人,歇斯底里道:
“假的,皇后娘娘,她是假的!她是假的!”
蔡妃上前给了她一记耳光,斥道:“你是野人吗?遇事儿只会吼叫!”
王皇后有心偏袒李才人姐妹,气气蔡贤妃姑嫂,便拉了姐妹二人手道:
“你姐妹外表如此一样,难怪要被人刁难,大做文章。”指着那被抓的男子,问道:“他是何人?与你们可有瓜葛?”
李才人约略思索,裣衽道:“感谢皇后娘娘体下。那人是太学府的学生赵明诚,妹妹与他,原本认识。我这妹妹一向心软,方才见她挨打,便控制不住了。”说着,显出几分羞怯几分惭愧,暗想着蔡妃姑嫂的厉害,也只能这样说,方不叫人拿住了短处。
王皇后鄙夷的扫视蔡妃、兰棂:“小姑娘的一片善心,没的惹出这一场风波,真是好笑!本要看戏,本宫这会却没了兴致,告辞!”言毕,又拉了李才人手道:“闻听才人颇有才艺,真是不负了你这封号。天色尚早,你便带上妹妹,去仁明殿弹个曲儿吧。”
诸位后宫见皇后如此,各个起身告辞,顿时一哄而散。
望着李才人姐妹随着王皇后离开,兰棂颇为不甘,正要追去,却被蔡妃眼色止住。蔡贤妃叫着姐姐走好,妹妹走好,送到门外,待她们背影消失,笑容如冷冽寒风:
“后宫里的姐姐妹妹,到底是个什么鬼?我不知道!”
兰棂火急火燎的拽住蔡妃:
“娘娘,见了赵明诚挨打,放声大哭的必是李清照,抓住她,便可以治罪李才人那个妖狐,且拿住李格非欺君罔上的罪证,为父亲伸冤。娘娘为何将她放走?”
蔡妃冷哼一声,甩开兰棂:“你在质问谁?这蹬鼻子上脸,没的乱了尊卑!没见皇后什么态度?她可是个人精!告诉你,放声痛哭的不是李清照!她们或与皇后早有串通,故来演戏,好治我嫉妒之罪,好彻底搞垮蔡家!李才人见赵明诚挨打,根本不敢哭!你以为她们那么没脑子?这事很快会传给官家,还有那酒里下的药,若一旦败露,官家追究起来,这烂摊子让我如何收拾?”
二人争执来去,兰棂苦恼地摊手,无可奈何道:“真不知娘娘这些年怎么过的?被王氏压怕了?处处看她眉眼!好不容易弄个人以火试金,好机会都给废了。”
蔡贤妃冷斥道:“知道你因爱生恨,花钱买丁,容个赵明诚。但逼我跟你一起涉险?做梦!
兰棂顿足道:“也罢!凡事都会水落石出,我一定会辨出真假,作父亲重回朝堂的推手!”
细雨蒙蒙,伤怀满地,惆怅如丝。李府二小姐不顾被雨水打湿衣裙,蹲在池塘边,流着泪掐碎干枯的荷茎,扔向池中。 春香将一把油毡伞遮在她头上,被她推开。王月新撑了伞,在她身旁蹲下,轻声道:“别哭了吧,瞧这眼睛,都哭成小兔子了。”
春香也在一旁劝道:“二小姐,别哭了吧!再哭夫人都要生气了。”
李府二小姐不声不响,只是啜泣,颤动的双肩抖露了内心情绪。
风吹走一片悲声,将雨伞吹进池塘。王月新忙命春香去捡,春香应喏,沿着池塘边追着雨伞,一次次伸臂,一次次差那么一点点,看着雨伞被风吹远。春香一急,差点儿掉进水里,裙子也湿了大半,被王月新换回。雨伞很快的向远处飘去,春香只是顿足。
李府二小姐抱头抽泣,本来生动的面容,由于极度悲伤而变形,眼里充斥着血雨腥风。
王月新的声音被风吹散,如斯渺远:“我判断,那个人根本不是赵明诚!
“母亲以为他是谁?
“那兰棂诡计多端,弄个人试探你们,也是有的。
李府二小姐怔了半天,才道:“自那夜饮酒后,孩儿肚子总是隐隐作痛,月例也不正常,难道酒里真的有毒?”
王月新一听便红了眼眶,抑悲,抹泪道:“我的儿,前天请御医诊视,得不出结论,他却提示,在酒里下绝育药,是后宫惯用的伎俩。蔡姬姑嫂太过阴狠,会遭天谴的!”
“怎么没听她说腹痛?”
“每个人体质不同,对药物的反应自然不同。”
“或是,她的酒里没有放药,兰棂恨的是我。”
“我一直在想,怕她们会把事情捅到官家那里。”王月新望着雨幕,忧心忡忡。
赵佶下朝后带着太监冯益等一帮人往玉英阁方向走,一路思绪汹涌。在朝堂上为兴修水利之事与外臣发生争执,下朝后又到便殿设宴外臣,宴散已是亥时,应酬没完没了。明月皓皓,映亮他满目的悲哀,只觉一腔宏志浸泡在现实的泥潭,正徐徐变成东流的水,抽刀断水水更流,痛得不能呼吸。风嘤嘤咛咛像冤魂的悲啼。他不觉诵起苏轼的《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花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皇上还在思念皇太后啊?臣妾已在此恭候多时。”蔡贤妃黛眉檀唇,面如桃花,一身桃红锦缎衣裙,头上硕大的赤金松鹤簪,花红宝钿雕镂海东青的金圆。腰间丝绦垂着翡翠玉佩,勾勒出身材的妙曼。俏立在一片月光下,风情万种楚楚动人。
赵佶早知那晚的“贼人”之事,有些芥蒂,又想起童贯说蔡京有钳制群臣的能力,遂上前搭了她臂:“夜气寒凉,蔡姬怎的一个人站在在风地里,莫要受凉了。”
蔡贤妃轻轻攀住赵佶脖子,柔若无骨地贴了上去,眼波娇媚:
“但番能等到皇上,怎么也值了。皇上若是忘了臣妾,臣妾也无需心痛自己了。”
宫娥在一旁道:“我家娘娘近来气滞血瘀,站久了坐久了都会头晕……”说罢,却见蔡妃一头扎进皇上怀里,闭着眼睛再无声息。
“娘娘,娘娘!我家娘娘又晕倒了!”那宫娥夸张的呼叫。
赵佶探探她鼻息,怜悯、焦灼:“快,去慈元殿!”
玉英阁灯烛通明,李才人画好梅花,左右端详。冬雪挑帘进来,打着千儿道:“官家刚才明明来玉英阁呢,半途却被蔡妃拦住,又是作娇作病的发浪,惹得官家心动,抱着她去了。”
李才人冷然瞥了眼冬雪,冬雪忙跪地道:“奴婢出言无状,恳请责罚!”
李才人俨然道:“起来吧!仪态端方,言行守礼,身在后宫,一句错话也会招祸。”
李才人说罢,便在画幅上缀诗:墙角一枝梅,凌霜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写完,将羊毫放在玉石笔搁上,稍倾,脸上便有了怅惘之色。冬雪在旁道:
“这后宫佳丽,便如鲜花枯荣,小姐若想固宠,必得早些怀上龙裔。”
李才人面色伤感、凄迷,一如秋后海棠:“天下女子都是官家的,帝恩朝不保夕,怀的什么龙裔……怀上了又能怎样?”
却听窗外一声厉斥:“好个李才人,竟敢藐视皇恩?”
……
杭州府明金局门前石狮把门,阶前没铺红毯,也无花盏簇拥,唯见阶面洁净,照见人影。大堂内无甚装饰,红木桌椅映着洁白墙壁,简约大方。童贯头上展脚幞头、紫色大袖襕衫,内着白罗禅衣,外束罗料大带,堂中站立,看着门口。
蔡京由小厮引领,披着满身朝霞进来,跪拜。童贯将他搀起,挽手入座。蔡京从怀里掏出一个白皮册子,恭敬呈上:“这是下官探听到的古器名目、收购地址,请童公公审阅。”
童贯不动声色的接过册子,粗略翻阅,见上面内容丰富,便展颜笑道:
“蔡大人忠心可嘉,童某谢过!”
他此次出任,一心赢取皇帝信任,投其所好,遑论其他,多亏蔡京替他效劳,尽心尽力,令他感动。二人喝着茶,对收购名单、地址详细探究,逐条逐款仔细规划,商议对策。
此后,蔡京协助童贯寻古不遗余力,使留藏于江南一代的民间不朽之作流水般进入明金局:王佑军的字,顾宏中的画,更有赵佶梦寐以求的南唐周文矩真迹《重屏会棋图》,唐朝吴道子的画幅等稀世珍宝。
这日童贯自杭州府抵京,奉上蔡京书画,及诸多奇珍异宝。赵佶要赏,童贯跪地道:
“陛下,奴才不求封赏,只望陛下知人善任,励精图治,社稷昌隆,政风和畅。”
这番话听得赵佶十分高兴,又想他话里有话,便笑道:贯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童贯紫色锦缎裰,头上展脚幞头,腰中玉带,隐着坚硬强悍,忐忑低头,抬眼看赵佶:“蔡京大才,不应闲置于杭州。
“嗯。”赵佶凝目看画,心有所动,轻轻嗯了一声,对臣子升升降降,都是驭臣之道。
片刻童贯告辞,赵佶来到玉英阁,颓然落入紫檀椅,忧思满面,叹了口气。李才人行礼已毕,轻依他肩道:“皇上好久没来玉英阁了,为何唉声叹气?”
她由蔡妃告发“藐视皇恩”,罚俸并禁足三月,受尽了后宫欺凌。这番见了皇帝很是意外,感慨良多,再三询问。赵佶轻叹一声道:“向太后听政时,起用一批旧党,废除一批新党。被废除的新党在太后殁后死灰复燃。如今,党争如同水火,一切政令都沦为党争的工具。两党中那些元老级的人物,根基深厚,手腕老辣,上下关系盘根错节,甚难对付,朕好累……”
李才人听了失声痛哭,赵佶追问半天,她抿着泪道:
“朝中情势复杂,瞬息万变,若是臣妾父亲遭遇凶险,臣妾可有什么活路……”
赵佶目光冷峻,轻牵她腕,拉进怀里:“无论如何,朕都会保护才人。”
李才人神情悲惋,擦着泪道:“皇上倒是说说,要如何保护臣妾……”
赵佶的眼珠转了又转:“你讲的高丽国国王赐姓后宫的故事,朕甚受启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为防不测,朕决定为你另赐姓名。”
说着话,他站起来走动,似突如其来的青春灵感,似千回百转的老谋深算。
李才人倏忽拉开红锦帷幔,阳光映到脸上,悲喜参半,回身轻拥赵佶:
“皇上另赐臣妾姓名?”
赵佶轻轻揉搓着她的纤手,胸有成竹神情笃定:“工部尚书吴敏,老成持重,在新旧党之间如鱼得水。他新丧女儿,朕以安抚重臣为名,赐你吴姓,认吴敏做义父,将来万一,朕是说万一……谅他也能保你周全。”
李才人拥紧他,嘴唇抖了几抖,说不出话来,有些狐疑,惴惴问道:“那……那……才女李清照,消失了么?”听闻吴敏女儿十分钟情赵明诚,屡屡遭拒,不堪相思,投缳自缢。她如今却又认吴敏为父。人生总是有着不可把握的玄机。
“李府二小姐,朕赐名李清照吧。”赵佶也不看她,面向窗外,凝目望远,目中流转着一丝光华,似堕入虚空,似乾坤在握,也似天音高孤,不可描摹。
蔡贤妃应声进来,跪地禀道:“臣妾启禀皇上,李清照名动京华,如今改姓,甚为不妥。”
赵佶正襟危坐,面色冷凛:“历来君主赐名臣下,都没有什么不妥。贤妃,你休要再说!”
蔡贤妃跪地冷笑:“这真是本朝闻所未闻之奇,官家,就不怕,惹笑天下。”
赵佶的手在宝座的玉石搭手上轻弹,薄唇轻轻一咧,满面凛然:
“吴敏痛失爱女,朕顾念老臣,便叫李才人认他为义父。李才人理应姓吴,岂容你置噱?”
历朝历代的后宫佳丽,一拼皇宠,二拼娘家。君主喜爱的妃嫔出身不好,在后宫很难立足,君主为了后宫的身价,便命她们认权臣为父,改名换姓,只为稳固奠基……
蔡贤妃低头思索,心里盘着羞恼的乱丝,呐呐道:“臣妾只怕……只怕皇上会声名扫地。”
赵佶唇缝绷直,眉耸如刀:“什么声名扫地?朕不过赐名李氏姐妹,难道比唐太宗册封弟妹,唐高宗册封武才人,唐玄宗册封杨玉环更为不堪吗?贤妃,若再与朕啰嗦,定要治罪!”
蔡贤妃怯怯的退出,李才人热泪盈眶,暗暗庆幸,万能的菩萨保佑了她。
若干年后她方明白,皇帝就是她的菩萨,他明察秋毫,神袛般掌控一切,爱上一个人,便不想深较,只想尽力的给她幸福!
赵佶的赐名圣旨传到潘楼街桐花巷李府,李格非一家喜极而泣,就像去掉了悬于头上的一把利剑。一家人正在高兴,忽见霍官家风尘仆仆的进门,李格非忙道:
“向太后殁后,官家为偿太后夙怨,大赦恩师,诏回重用。不料他耽误了这数月,我叫你去接他,师徒们正好共度中秋,你如何就一个人回来了?”
霍管家跪地哭道:“奴才奉命南下迎接苏老,七月中旬已达常州,不料苏老病危。他、他、已于上月二十四日、不治而亡了。”
李格非夫妇陡然色变,异口同声道:“恩师好好的,怎么就不治而亡了?”
李清照哭着催道:“快说啊!”
霍管家黯然道:“老人家接旨自琼州北归,正值炎暑季节,在常州太湖边遇到老友米芾,便一道乘船游览中途苏老饮了冷水,半夜急泻不止,第二天全身软弱乏力。若饮些汤类,服些清热解暑之药便可治病。哪料遇到庸医,开了黄芪等补药服食,致使暑邪无法排解。接着,米芾又设宴款待苏老,苏老怕伤了老友面子,便硬着头皮吞下酒肉肴馔,之后病势加重,以至于胸膈作胀,饮食不进,夜不能寐。几天后热毒转甚,高热不退,齿间流血,却仍服人参、茯苓、麦冬等补药,前后不过二十来天,便一病不治了……”语毕,递上苏轼的最后一份奏折。
李格非看罢奏折,悲痛欲绝,跪地,望空而泣:
“恩师,恩师!你怎么就去了呢?叫学生情何以堪啊!”
巨星陨落,举国同悲。大宋疆土笼着一片浓稠悲雾。史云:道大难容,才高为累。皇天厚土,鉴平生忠义之心;名山大川,还千古英灵之气。识与不识,谁不尽伤?闻所未闻,吾将安放?吴越之民,相哭于市,讣闻四方,无论愚贤,咨嗟出涕。
正是中秋节前,节日气氛在汴京弥漫。商店贩卖新酒,布置彩楼。夜晚酒楼里丝竹箫管并作,人人争相登楼赏月。夜市人马杂沓,陋巷里的贫穷人家也典当衣物购买酒馔,欢度中秋。显贵和豪门在自家的楼台亭榭中饮酒赏月,琴瑟清雅,至晓不绝。
赏月之外还有赏灯习俗,花灯多置于水面。街市上的花灯亦为助月而挂。
李清照随着丫鬟去御街赏月、赏灯,在擦肩接踵的人群里兴奋莫名。御街两行是各州县进奉的各色灯饰,龙灯、宫灯、纱灯、花蓝灯,形状、质地各异。百戏竞陈:击丸蹴踘,踏索上竿,张九哥和铁剑,李外宁药发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杨文秀笛等。更有猴呈百戏,鱼跳刀门,使唤蜂蝶,追呼蝼蚁。其余卖药卖卦,沙书地谜,奇巧万端。
一个卖糖葫芦的走过,夏雪买了三个,李清照不吃,春香便一手一个,与夏雪吃着说着笑着,嘴上沾着渣子,指着街边:“二小姐,不,大小姐,不,小姐……”称呼顷刻三变,有些畏怯地眨眨眼:“小姐,你看那里,姑苏的五色玻璃灯,福州的白玉灯,徽州的无骨灯,那么多灯哎,快赶上上元节了!”
李清照和春香夏雪在人群里挤搡着,抿着被汗湿透的鬓发,笑道:  
“在府里捂了这么久,都快发霉了,今儿便要好好乐上一乐。本小姐要做什么,你等不得阻拦。”
俩丫鬟齐声道:“岂敢岂敢!奴婢听候小姐吩咐。”
“那好。”李清照满脸得意,指着左前方的一个门店道:“走,去那儿猜灯谜。”
两个丫鬟一齐拍手叫好。
引着她俩去猜灯谜,李清照忙朝隐在人群里的赵明诚摆手。两人一前一后朝相国寺走,并没留意,后面紧跟一个偷窥的女子。(未完待续)

 
 


-End--
审稿: 张简   图:网络  美编:May

                                


作者简介:郑洁,河南邓州人,酷爱文学,素习传统文化。曾为杂志编辑,现为自由撰稿人。两耳不闻窗外事,不辞辛苦专码字,出版了长篇小说《流泪的罂粟》《与谁共舞》《醉芙蓉》《烽火红颜》《婚前诱惑》《李清照》,散文集《梨云梦暖》。

作者往期作品回顾:
郑洁  |  李清照 (9-10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7-8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5-6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3-4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郑洁  |  李清照 (1-2章,长篇历史小说,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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