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诗论】赤道与大诗

 新用户5189P0ZJ 2021-09-04

【诗论】赤道与大诗

——漫谈海子诗学

文/程广云

所谓诗学是指诗化哲学、诗性哲学。一切伟大人物都会走向哲学!思想家、科学家和艺术家,——他们中间最伟大者,必定也是哲学家。因为一切领域都有一个极限,极限以内是某个领域,极限以外是哲学领域。诗人海子无疑属于这个伟人行列。他是一位释放自己的全部生命能量“一举而动”“冲击极限”“狂飙突进”的诗人!

 在《太阳.诗剧》中,海子提出三个哲学命题:

 第一,“一切都源于爱情。”

 第二,“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第三,“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我试图阐明这三句/行“镌刻”“在人类尽头的悬崖上”的诗,且试图阐明它们的联系及呈现的哲学体系。

 第一句诗令人联想《周易》“阴阳”观念(“生生之为易”“一阴一阳之为道”)、希腊早期自然哲学尤其是恩培多克勒的“爱”与“恨”。爱情“化生万物”,是“结合”的力量;正如仇恨“离间万物”,是“分离”的力量。因此,“一切都源于爱情。”

 第二行诗前后两句,“爱情”既被置于“生活”的对立面,又被置于“真理”的统一面。这里,“生活”一定是世俗的和形下的;“爱情”一定是神圣的和形上的;“真理”一定不是在符合论、融贯论或实用主义意义上的,只有按照海德格尔真理观念才能予以阐明。我虽然不知道海子是否阅读并且领会海德格尔,但是从海子对荷尔德林的推崇,以及海德格尔对荷尔德林的欣赏,可以认定海子受到海德格尔哲学影响。因此,按照海德格尔,海子的意思是:真理是存在的无蔽,生活是真理的遮蔽,而爱情则是存在的去蔽即存在通过此在的敞开、绽出和澄明。生活一旦回到本真状态,必然死亡。因此,“爱情使生活死亡。真理使生活死亡。”

 第三句诗,海子特意标明是“光辉的”。全部中国哲学传统就在这里,也可以说,全部华夏民族遗传基因就在这里:“与其死去!不如活着!”

 海子三个哲学命题构成一个三段论式,或者正反合三一式:

 大前提(正题):爱情(真理)在本源意义上肯定生活(一切);

 小前提(反题):生活否定爱情(真理),或者,爱情(真理)否定生活;

 结论(合题):活着优于死去。

 前面大、小前提更像正题、反题。最后合题更像结论。然而这个结论基于正反两题包含一个悖论:如果我们选择活着(生活),就否定了爱情(真理),因此在本源意义上就否定了一切,就否定了生活;但是,如果我们选择爱情(真理),就否定了生活,就等于选择了死去(死亡)。

 这个悖论构成一种张力,这种张力贯穿海子平生,构成他的人格、他的诗歌。然而,这何止是他个人陷于的悖论呢?这是我们民族陷于的悖论,更是整个人类陷于的悖论啊!

 作为诗人,海子选择站在爱情一边,站在真理一边,这就是说,站在死亡一边。不站在生活一边,好比不站在人类一边,好比成为土地、河流、太阳,为万物生长、人类生活而牺牲自己,贡献粮食、饮料、光明。

 海子是这样咏唱的:

 让我独自度过一生    让我独自走向赤道(《太阳.诗剧》)

 什么是海子的“赤道”?赤道就是红色路线、烈士精神、英雄主义、太阳(日)哲学。在《太阳.弑》中,海子让老子、孔子出场了:老子是“乌鸦”,就是我们通常所谓消极无为的一面;孔子是“喜鹊”,就是我们通常所谓积极有为的一面。海子对二者都是扬弃的。我曾说过,海子所谓赤道,就是夸父蚩尤刑天之道;也是“暴力”“复仇”“反抗”之道。海子力图超越儒道传统,寻找更为源始和更为本源的华夏文化传统。正是以蚩尤刑天夸父为原型,海子塑造了一位“行动(反抗)的战士”和“无头英雄”。这类似于尼采所谓悲剧主义、悲剧精神,虽然海子没有提及尼采。

 简单直捷地说,赤道就是以死亡、爱情、真理来托起生活,灌溉生活,点燃生活,给这肉欲的生活以支撑,给这软骨的生活以骨髓,给这贫血的生活以血清。

 这正是一种解决悖论的路径。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实践中。

 海子“考虑真正的史诗”(《太阳.断头篇》)。

 无疑,这种赤道唯有一种史诗才能负载。在所有伟大民族中,唯有华夏民族没有史诗。一些古老的神话和英雄传说,或者在口述时就已经散失,至记载时只留下碎片。

 海子不是续写民族史诗,而是重写民族史诗,并且不仅仅是民族史诗,而是人类史诗。为此,海子调整写作姿态:由主体到实体。这是北岛以来高扬主体、个人、自我的中国诗歌的一次华丽转身。

 海子在《寻找对实体的接触——直接面对实体(《河流》原序)》中指出:“诗,说到底,就是寻找对实体的接触。这种对实体的意识和感觉,是史诗的最基本特质。”他例举的“巨大物质实体”有土地和河流。他在《诗经》和《楚辞》的哺育下写过神话诗,最终转向史诗。他说:“诗应是一种主体和实体间面对面的解体和重新诞生。诗应是实体强烈的呼唤和一种微微的颤抖。”“其实,实体就是主体,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是主体的沉默的核心。我们应该沉默地接近这个核心。实体永远只是被表达,不能被创造。它是真正的诗的基石。才能是次要的,诗人的任务仅仅是用自己的敏感力和生命之光把这黑乎乎的实体照亮,使它裸露于此。这是一个辉煌的瞬间。诗提醒你,这是实体——你在实体中生活——你应回到自身。”主体性思维就是构造主体和客体(对象)的关系,强调主体能动性,是谓语诞生后的实体状态,譬如“我思……”“我爱……”,仿佛自我和他者的关系是一种两极对立的关系,渺小的自我竟然狂妄到了与浩瀚的宇宙相对峙,甚至以为自己是创造(改造)世界的“上帝”。反之,实体性思维就是将小自我还原到大他者之中,强调主体归属性,“是谓语诞生前的主体状态”。譬如,我之思只是实体通过我的思,我之爱只是实体通过我的爱,我说话只是话说我,我写诗只是诗写我。诸如此类。存在(实体)通过此在(主体)出场,在场,进入澄明之境。主体“回到自身”就是回到实体。自我(个人)只是人类的沧海一粟,人类只是世界(宇宙)的沧海一粟。海子明确指出:“诗不是诗人的陈述。更多的时候诗是实体在倾诉。”“诗人陈述”的诗就是通常所谓主体创作,诗人面对世界,诗人作为主体,世界作为客体(对象),无论抒情,还是叙事,诗人所陈述的都是自己在世界中的感受、印象和体验。海子批评主体诗人具有自恋型人格、“自恋和自虐”。(《诗学:一份提纲》)相反,“实体倾诉”的诗就是这样一种情况:诗人在世界中,仿佛一朵花在一棵树上,无论花开花谢,果熟叶落,它的鲜艳,它的芬芳,并非它自己的表达,而是世界通过它的表达。

 在《民间主题(《传说》原序)》中,海子说:“时光与日子各各不同,而诗则提供一个瞬间,让一切人成为一切人的同时代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诗可以实现时间穿越、时间旅行,诗可以使时间空间化。海子认为“时间有两种。有迷宫式的形式的时间:玄学的时间。也有生活着的悲剧时间。”(《诗学:一份提纲》)诗可以将第二种时间转换为第一种时间,即空间性的时间(“迷宫式的形式”)。这样的诗不能仅仅走进心灵,而要更加走出心灵。海子说:“走出心灵要比走进心灵更难。史诗是一种明澈的客观。……走向他,走向地层和实体,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走出心灵”就是走出自我、个人、主体,“走进心灵”就是走进实体。

 海子并不满意中国诗歌现状。在《日记》中,海子指出:“中国当前的诗,大都处于实验阶段,基本上还没有进入语言。我觉得,当前中国现代诗歌对意象的关注,损害甚至危及了她的语言要求。”“新的美学和新语言新诗的诞生不仅取决于感性的再造,还取决于意象与咏唱的合一。意象平民必须高攀上咏唱贵族。”海子批评中国诗歌传统的意象性,主张回归原生诗歌的语言性和咏唱性。诗原本集颂(朗诵)、弦(器乐演奏)、歌(声乐演唱)、舞(舞蹈)于一体,史诗更是这样。但是中国诗歌传统却演变为一种文人传统,以诗为乐变成以诗为画,重意象,轻语言、咏唱,譬如“意在言外”“言有尽意无穷”之类。海子要求诗歌从意象转向语言、咏唱,与他主张诗歌从主体转向实体相关。诗与画的结合只是文人趣味的表现,诗与乐的结合才是生命存在的关怀。

 由此,海子在中国诗史上首次提出“大诗”主张。在《动作(《太阳.断头篇》代后记)》中,海子指出:“诗有两种:纯诗(小诗)和唯一的真诗(大诗),还有一些诗意状态。”“纯诗(小诗)”就是主体陈述的诗,其中“诗意状态”就是脱离了语言、咏唱的意象诗歌。“真诗(大诗)”就是实体倾诉的诗。

 由此,在《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中,海子划分两类抒情诗人:一类“热爱自我”,一类“热爱景色”(“大宇宙神秘”),以致“热爱元素”等等。此即“纯诗(小诗)”与“真诗(大诗)”的划分。

 海子《诗学:一份提纲》是关于“大诗”的一份提纲。他划分了母本与父本、亚当与夏娃、人本与神本、主体力量与原始力量。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

 母本夏娃神本原始力量

 父本亚当人本主体力量

 海子还划分了“集体回忆与个体才华”、“祭司与诗歌王子、太阳王子”。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

 集体回忆祭司

 个体才华诗歌王子、太阳王子

 由此,海子将诗人分类在三个等级里:

 第三等级——王子等级:王子座归于马洛、韩波、雪莱以及其他众多诗人;

 第二等级——王等级:王座归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

 海子批评了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比较陶渊明和梭罗,认为陶渊明只有“文人趣味”,梭罗还关怀“生命存在”。

 海子指出:“伟大的诗歌,不是感性的诗歌,也不是抒情的诗歌,不是原始材料的片断流动,而是主体人类在某一瞬间突入自身的宏伟——是主体人类在原始力量中的一次性诗歌行动。”这也就是主体“突入”实体,这也就是海子所阐明的“一举而动”“冲击极限”“狂飙突进”。

 海子指出“在人类诗歌史上创造伟大诗歌的两次失败”:

 第一次失败——民族诗人:普希金和雨果,没有成就人类诗歌;

 第二次失败——碎片(庞德和艾略特)与盲目(盲目的诗或独眼巨人:俄罗斯和拉美)。

 海子推崇的诗人是但丁和歌德、莎士比亚。他们是诗歌的王,居于王子祭司之间。但是还有伟大的人类精神,反映在人类的集体回忆或造型中:金字塔、敦煌佛教艺术、《圣经.旧约》、两大印度史诗和奥义书、荷马两大史诗、《古兰经》和一些波斯的长诗汇集。这些创作集体是最高的等级:第一等级——祭司等级。

 海子探讨“哲学家和艺术家的区别。”认为“哲学家是抽象的个体、人本的逻辑自恋。而艺术家的'自恋’和人本泛及世界,泛及一切周围的景色和生灵。”他划分了“奥秘”和“秘密”,“人类生活”和“宇宙的生活”(“生存”)。“奥秘”是“人类生活”的“隐退”,“秘密”是“宇宙的生活”(“生存”)的“隐退”。他说:“人类生活不是'生存’的全部。'生存’还包括与人类生活相平行、相契合、相暗合、相暗示的别的生灵别的灵性的生活——甚至没有灵性但有物理有实体有法律的生活。所以说,生存是全部的生活:现实的生活和秘密的生活(……)。这种'秘密的生活’是诗歌和诗学的主要暗道和隐晦的烛光。”这就证明,泛神论是诗的哲学基础。

 最后,作为诗人,海子达到哪个等级?是王子的等级,还是王的等级?——我以为海子超越了王子的等级,凭着他的众多优美短诗;达到了王的等级,凭着他的壮美(崇高)长诗,尤其《太阳.七部书》,虽然未完成,已经很伟大,如同人类许多最伟大作品未完成,也都无损于它们的光辉一样。海子创造了大诗的典范,即“一种民族和人类的结合,诗和真理合一的大诗”。这是他的最高成就。

END

编辑:章子天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