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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写泛亚已经是5年前了，5年的时间可以让这个世界发生很多变化。2021年是泛亚收藏背后的藏家休曼逝世40周年，想要重新写一写这个造像收藏的天花板。写作过程中，频出的社会新闻真是让我大跌眼镜。为了回应现实生活的刺激，我觉得也应该聊一聊欺骗与愤怒，故事和时间。
愤怒的价值 如果没有与安思远决裂，克里斯蒂安·休曼（Christian Humann）也许不会成为一名顶尖的收藏家。 安思远与休曼相识于1950年代，一度私交甚笃。当时安思远还是亚洲古董世界一颗正在升起的新星，而休曼只是纽约芸芸银行家中的一位。从二人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相仿的年龄上来看，他们比起普通的古董商-藏家的业务关系应该要多出一份惺惺相惜来。这种关系止步于贝尔蒙特收藏。 二战期间，瑞士人贝尔蒙特（J.R. Belmont）在印度收集了一批质量极高的铜像。这批铜像被运回了瑞士，人称贝尔蒙特收藏。1967年，为了营救有牢狱之灾的侄子，贝尔蒙特急需把自己的收藏整体卖给美国人获得资金。安思远获得了消息，看到了机会，却没有足够的资金动手。他向休曼求助，二人遂合伙买下了贝尔蒙特收藏。 对于藏品如何进行分配，休曼认为自己有权优先挑选，安思远却有自己的打算。最后，休曼发现贝尔蒙特收藏中的一件神品被安思远卖给了洛克菲勒三世，而自己永远地与之无缘。这个打击让休曼决心与安思远一刀两断。
安思远也许认为休曼并不是那种追求极致的藏家，会满足于得到第二、第三、第四好的藏品。但他错了。从巴黎来到纽约上学时，休曼已经十来岁了。之后他虽然像所有的纽约人一样打出租、下馆子、住处的厨房形同虚设，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几乎只吃法国菜，每年都回巴黎住上小半年。一回到巴黎，他就住回自己那栋位于16区的、法兰西装饰风格的房子里，过起了司机代步、佣人伺候的精致生活。 在纽约，休曼总是能与三教九流的任何圈子打成一片。所有人都觉得休曼很好打交道，但他对于自己的事情往往守口如瓶，没有人特别了解他。而他在巴黎悄无声息地精心打造着一个与纽约截然相反的生活，说明他内心深处有一片纽约之外的天地。事实上，与大多数美国藏家必须根据专家的意见买东西不同，休曼对艺术品的直觉很好，购买时轻松又爽快。正因为他明白克里师那舞蛇像的价值，他才能够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 被利用和轻视的愤怒让休曼与安思远决裂。美国人多是注重利益的实用主义，但休曼不同。无论安思远那里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不再造访，就算帕尔博士建议他去也没用。对于安思远这个名字他绝口不提，他从未向人透露安思远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他。
安思远和休曼的这段往事通过帕尔博士拼接的记忆碎片呈现了大致轮廓。从1967年起，帕尔博士成为了休曼的收藏顾问，代替了安思远曾经的位置。 从贝尔蒙特收藏中休曼至少得到了一个经验，那就是将名家的收藏成批买下是扩藏的捷径。纳斯里·赫拉玛耐克（Nasli Heeramaneck）是20世纪初美国第一位印度、喜马拉雅造像领域的大行家。1974年，休曼通过纳斯里·赫拉玛耐克的遗孀爱丽丝买下了一批赫拉玛耐克收藏，这其中又包括一批著名的图奇唐卡。赫拉玛耐克收藏为泛亚收藏的整体品质打下了重要的基础。
我们不知道休曼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定决心要在造像收藏这个领域里力争一流的。也许近在咫尺而不得的痛苦让他看清了自己的心。休曼越买越多，也越买越好，一步步地让泛亚收藏跻身世界一流收藏的行列。 Sensuous Immortals 没有什么比被欺骗的愤怒、被轻视的耻辱、和犯错带来的悔恨更让人擦亮双眼的。这就是为什么一个顶尖收藏家的故事里一定有一些受骗上当的段子。但这还不是成为一个收藏家最关键的地方。关键是在看清谎言与欺骗的真相后，是否仍然愿意追寻真正的价值。 休曼是一个品质与审美的信奉者，这决定了泛亚收藏的藏品特征。无论尺寸大小、材质如何、题材如何，休曼追求的是真实而美妙。这是泛亚收藏至今仍在最专业的藏家心中拥有特殊地位的根本原因——你不得不承认休曼的眼光。
记得1977年泛亚收藏图录的封面吗？那是一件用红棕色砂岩雕刻的神像，来自印度11世纪。石头的机理与流动的线条铺满了版面。一对男女彼此拥抱，肢体交错间似有呼吸轻柔地流动，勾起每个人心中关于温存与爱的回忆。这个封面传达了休曼对艺术的理解——它是爱、是美和永恒。 休曼给大展起的名字也很别致——Sensuous Immortals。Sensuous是形容愉悦感官的，Immortals是指不朽的神。不朽众神高居圣殿，而愉悦的感官一词却坠入凡间，它点明了休曼在艺术上追求的不是形而上的、绝对的完美，而是用眼、用手、用心去捕捉的愉悦。
泛亚收藏并不执着于尺寸最大、工艺最细，对于题材没有什么偏爱。跟洛克菲勒三世收藏比，泛亚收藏更活泼、更多元化、也更贴近直觉。只是美，各形状、各种材质、各种表情的美。是可爱的美、浑厚的美、雄健的美。是石头的美、合金铜的美、金银珠宝的美。是欢愉的美、恐怖的美、力量的美、慈悲的美。是无所不包、无处不在的美。
所有人都拥有看到美的眼睛，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艺术的价值。长期持有是相信价值的唯一证据，也是验证价值的唯一方法。19世纪时，有很多受到追捧的庸俗风景画家与透纳的画一样贵，而100年的时间就把这些人淘换得默默无闻。时间会慢慢地凸显、抬升真正的价值，这是优秀的收藏者和投资者共通信奉的法则。
时间的朋友 无论什么样的过结，时间的魔力都能将其化作笑谈。正确在时间中被验证，错误在时间中被抹平。然而，时间没有站在休曼一边。1981年，50岁出头的休曼极其突然地、过早地撒手人寰了。 安思远还是原来的安思远。当休曼的亲属决定整体卖掉泛亚收藏，而1600件的庞然大物没有博物馆敢接收时，安思远筹措了1200万美元巨款一举买断，年底就在纽约佳士得举行了第一场泛亚收藏专场拍卖，将近300件的泛亚收藏送入了市场。同时，在安思远的安排下，泛亚收藏中的一大批精品被购入北美各大博物馆藏。
果断不是安思远唯一的优点，他决定做时间的朋友。在1982年之后的30多年里，他井然有序地、富有耐心地释出泛亚收藏，很多重量级的作品直到近20年后才在市场中首次出现。以约10年为区间，1982、1990、2000、2015是安思远在拍卖市场释出泛亚收藏的4个主要的时间点。
到2011年安思远去世，他比休曼多在世上生活了30年。30年的时间对于一件具有千百年历史的艺术品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却让市场发生了摧枯拉朽的改变。这30年中，他赶上了80年代美国拍卖行的业务爆发、90年代初的艺术市场泡沫、2000年以后的中国藏家进场。从1980年代到如今，造像艺术精品的行情从几千元美金逐渐抬升至如今的百万美金级别。 正因安思远与时间做了够久的朋友，才让泛亚收藏这个名字进入了我们的视野。2015年3月，安思远私人珍藏于纽约佳士得上拍。当年的1000多件泛亚收藏，最后只有18件陪伴安思远走到了最后。这些造像与安思远住宅的美图一起，迅速在全球亚洲艺术爱好者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 这18件作品，伴随着08年后亚洲古董节节高启的行情，为安思远的收藏生涯画上了一个精彩的句号。其中，作为封面的一件13世纪尼泊尔马拉王朝莲花手观音像（63.4cm），以822.9万美元成交，是安思远专场中价格第二高的拍品。在价格上紧随其后的是安思远的“挚友”，一件西藏12世纪的大成就者像（34.2cm），以486.9万美元的价格被国内藏家获得。
安思远专场给行业的震撼并不仅仅在于惊人的成交价，而是在于彰显了品味和审美的价值。如果按照市场的普遍标准，拍卖中那件莲花手观音和大成就者并不完美。莲花手观音的鎏金品相有失，大成就者没有镶嵌工艺。但谁也不能否认它们是一流的艺术品。它们抛出一个问题，那就是一流艺术品的价值到底在哪里，是材质、品相、题材吗？是泛亚收藏打破了古董世界的标准，还是安思远和休曼只是遵循了一个最基本的原则？ 安思远专场让泛亚收藏在世界范围打开了知名度，随后几件重要的泛亚收藏应声而出。2016年，一件泛亚收藏的克什米尔双身金刚萨埵由美国古董商Iwona Tenzing售出。随后，出自泛亚收藏的一件克什米尔弥勒菩萨立像由欧洲释出。这两件作品如今均收藏于北京止观美术馆。2017年，纽约古董商Carlton Rochell售出了一件泛亚收藏具有标志性的作品，西藏13世纪银质释迦牟尼佛。
在中国内陆市场，泛亚收藏同样屡创佳绩。2017年5月，一件出自泛亚收藏的大成就者萨惹哈像（高20.5cm），在中国嘉德以724.5万元人民币成交。这件作品在1982年12月泛亚收藏拍卖上的成交价仅为3520美金。2021年5月，还是在中国嘉德，一件出自泛亚收藏的铜鎏金财神像（高17cm）以126.5万元人民币成交，其在1982年的售价仅为1650美金。
新时代的故事 时常听说：“不听故事，只看品质。”这句话对也不对。对，是因为如果没有品质，甚至是赝品，讲故事是诈骗。说不对，是故事对于真品来说不仅有价值，价值还很大。 故事的价值大，是因为人们往往需要附加信息才能够更有共情地欣赏艺术品。观察天价艺术家的生平，简直就是各色故事的集散地。我们试图向观众解说梵高的《星空》时，一般会讲到他精神分裂的悲惨遭遇。当我们讲解一件古代艺术品时，它与观者最有效的连接就是传承和故事。 泛亚收藏的故事聚集了一个好故事的所有元素。它有矛盾冲突（决裂）、悲剧（早逝）、意外转折（安思远收购）、一个圆满的终点（拍卖结果），甚至还有一些经典故事必不可少的空白或神秘感，这些特征让这个故事易于传播，具有黏性。 故事的存在是概率小而成本大的。一个好的故事不仅需要概率极小的机缘巧合，还需要漫长的时间去进行发展和反转。这也许就是为什么有故事附加的物品更有价值——因为故事不仅让观者与物品建立了联系，也让物品的稀有性提高了。 发现价值、相信价值、与时间做朋友是价值投资的逻辑。而这种逻辑注定一直被投机行为考验。 2021年艺术世界的最大变局就是NFT艺术的崛起。所谓NFT，就是以区块链技术加密保证唯一性，通过虚拟货币在区块链社区交易的作品。2021年5月，佳士得上拍的一套9张Cryptopunks头像NFT，以1700万美金天价成交，将NFT的关注度推向了高潮。
对于难以置信的成交价，人们最想问的就是它值那么多钱吗？ 就像潮流玩具与高价球鞋，NFT的价值由稀有度和知名度决定，艺术价值对于其价格的影响微乎其微。比如，Cryptopunks由算法生成，共10000件。其中，又以外星人价格最高。外星人的高价并不因为别的，而仅仅是数量最少，只有9件。可见Punk的价值并不以观看者的感受和判断而决定，它是由数量和营销力度决定的，是“造物主”决定的。“藏家之眼”的存在失去了意义。这到底是一种终极的民主还是终极的独裁呢？ 我看好NFT的市场，因为NFT确实有它的好处。无须培养精到的眼光自然是好处之一。高透明度和高流动性是好处之二。在NFT的逻辑下，泛亚收藏的故事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如果有人在欧洲想要出售一批NFT，他不需要联络美国的Dealer，而是直接将作品挂到交易网站价高者得。无论是休曼、洛克菲勒三世、还是安思远，想要收藏就直接使用自己的虚拟货币账号竞争即可拥有。不用为了争夺货源明争暗斗，不需要专家掌眼、估价，消除了所有的疑心和猜忌。 假如你如愿购得了这批NFT，它们就是数字钱包里的一个密码串。用这个密码串打开加密文件，截屏上传到社交网络，是你炫耀它的唯一方式。 这难道就是人们想要的最终结果，终极的透明、扁平、无差异？消灭了知识、审美、品味造成的距离，抹去了激情、渴望、故事、和时间的魔法，用数字塑造一切？ NFT将改变艺术市场的投机模式。其无与伦比的流动性和透明度，为投机行为提供了巨大的便捷，终将、而且可能已经侵占了传统艺术品作为投机对象的市场份额。传统艺术这个捉摸不定的、困难的市场，对于风险承受能力更高、追求短期大波动的投资者们，吸引力还有多大呢？ 然而，对于核心价值模糊不清的NFT，它能否在泡沫碎裂后仍然被投资者守护，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如果并没有由衷欣赏、获得又那么轻松容易、而购买的理由仅仅是相信短期内就会涨价，谁又会在抛售狂潮中镇定自若呢。 这也从相反的角度说明了艺术收藏的特性。长期的回报在于持有，而持有的条件是对价值的信念。当市场中投机者转移方向，同时收藏家的素质和品味越来越高时，对审美价值、艺术品质的深度挖掘和呈现将是古代艺术市场唯一的出路。 2200年前，一位古罗马的贵族青年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是一件古希腊柯林斯铜像（Corinthian Bronze）。它很小、也有点残缺，但你看他的骨、肉、甚至血管都活灵活现。头发稀疏、面颊凹陷、胸部下垂、胳膊软弱，活脱脱的一个老者形象。它应该是一件真品，从铜锈的颜色和铜质就能看出来….” 买下心仪的藏品后兴奋又不安的心情，让2200年前的罗马青年和今天的中国藏家同样地夜不能寐。这种感受的共通恰恰说明了艺术的不朽，以及人类对艺术永恒的追求。 现代人独立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他与外部世界接触得越久，越发现人心难测，世事无常。而越是这毫无意义的混沌中沉浮，他越是想要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以及找到一些恒久的价值。 凝视手中的小铜像，人们暂时忘记了纷扰的、无常的生活，忘记了渺小的、脆弱的生命，沉浸在无尽的时间之河里，通过艺术之美感受到了一瞬间的永恒。 到底是什么让人成为一个真正的收藏家的？ 是投入的感情、是追寻的过程、是相信艺术的价值、并与时间做朋友。 祝愿大家身体健康，与时间成为挚友。 全文完 本文关于休曼生平的细节来自帕尔博士于2021年2月撰写的文章《安静的藏家与感官的诸神》（The Quiet Collectors and the Sensuous Immortals)。 复制链接查看原文： https://www./articles/humann/index.html 感谢大胃王先生分享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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