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妻子发现孩子偷偷从她衣兜里拿零钱买东西。无论是大人还是孩子,这种不诚实的行为在我们家里算是很严重的错误了,所以我们非常严厉地批评孩子。在进一步的交流中,孩子坦诚自己路过校门口的便利店时,总是忍不住进去买东西。我们和孩子协商后决定绕道避开便利店的诱惑,直到能克制自己后再走原路。同时,考虑到孩子已经到了可以自己花钱的年龄,每周给她五元零花钱,但只允许她去指定的便利店买东西。这样好长一段时间相安无事。 能从指导孩子如何花钱的角度来解决这个问题,我觉得我们也算是开明的父母了。然而,今天妻子又失望地在孩子枕头下面发现一些糖果和小玩意儿,显然这东西不是我们给她买的。检查了自己衣兜后确认孩子又偷偷拿钱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想到前两次软硬兼施的教育,孩子哭着鼻子的现场承诺,每个人还在家庭会议记录本上签了字,我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赶上前一天晚上我负责给二宝喂奶粉,盼望着中午能补个觉,美好的愿望彻底被眼前的一幕给毁了。孩子意识到自己败露了,眼泪立刻夺眶而出,赶紧承认自己错了,以后不会这样了——这悔过的一幕,和上一次是何等相似?这一次,我没能控制住自己,严厉地斥责孩子: “你知道吗,只有小偷才会这么做,我们家决不允许有撒谎和偷窃,长大了这就是犯罪。”然后,用拖鞋狠狠地打了孩子的屁股,真希望她这一次能长点记性。下午上班的路上我还很是懊恼,怀疑打这一鞋估计能不能解决问题的,想着晚上还不能放过她。然而,我立刻意识到,难道上一次的惩罚还不够严厉吗?孩子行为出了问题,这肯定是家长的教育先出错了。可是,我错在哪里了呢? 妻子显然还没有从愤怒的情绪中走出来,还没有反思我们的教育方法。她责怪我送孩子上学时过分地信任她,没有看着她走进校园,还要我避开便利店绕道而行。我说:“假如另一条路上也有便利店,难道我们要翻墙进校园吗?我们自己错了,为什么要把责任推在环境上。她迟早要自己面对这个充满诱惑和不确定性的社会,靠着躲避和严密的监督,她能抵御未来的风险吗?” 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两件事。我的一个舅舅一直以刚正不阿自居,他的确做得也不错,绝对不会做那种欺上瞒下的事情,同时对社会上的不良风气极其反感,经常骂骂咧咧。我、弟弟与他家的孩子经常在一起玩。有一次我姥爷来我家里,随手把十块钱放在箱柜上,结果找不到了。最有可能拿钱的人就是我们三个孩子。我母亲郑重其事地问询我们兄弟二人,告诉我们这十块钱是要做大事用的,丢了后果非常严重。如果你们拿了,妈妈能原谅你们,但一定要诚实。我们都否认自己拿了钱。嫌疑对象就指向另一个孩子。我舅舅也被惊动叫了过来。他认为自己的孩子不可能干这种事情,如今孩子被怀疑偷窃,让他怒不可遏。他几乎是用一种恐吓的口吻询问自己的孩子是否拿钱。他看上去是在寻求真相,实际上是表达自己的不满——怀疑自己的孩子偷窃就等于在侮辱一个父亲的人格。毫无顾忌地大声呵斥,为了自证清白而不惜伤害兄妹情面,这让我母亲很伤心。即使孩子拿了钱,我估计也不敢说出来,因为面临的惩罚可能更加严重。 钱没找到,各回各家了。事情平息了之后,孩子眼前的威胁不存在了,我姥爷私下里和平和地与我们每一个孩子沟通,他相信我们是诚实的孩子,希望大家实话实说。最终,舅舅的孩子把藏在木头缝隙里的十块钱还给我姥爷。姥爷没有再去把这件事情告知舅舅。真不知道如果让“爱憎分明”的父亲蒙羞,他又会用怎样的手段惩罚自己的孩子。 第二件事情我和弟弟买雪糕。一听到村里卖雪糕的叫卖声,我们就难以克制购买的冲动。但知道父母没有零钱给我们买,就偷偷地变卖家里的破烂。开始是卖攒下的废铜烂铁、猪毛、骨头、玻璃瓶子。这些东西堆放在院子的某个角落里,本来就是准备卖的。父母平时忙得根本不留意,所以神不知鬼不觉。然而东西卖完了,卖雪糕的又来了。弟兄俩商定认为,为了吃根雪糕挨顿揍也值了,一不做二不休,把家里拴猪的一根铁绳也卖了。(我们觉得这应该是变卖的红线了,再往前一步估计就是该卖猪了)。我估计那时家里根本就没有零钱,若是有,我俩也一定会去偷偷拿的。让我兄弟二人庆幸的是,父母虽然发现了,气归气,骂归骂,但没有严厉地惩戒我们。我们如今不仅没走上邪路,而且都诚信正直。如今想起父母的养育之恩,真是欢笑伴随着泪水。 我警觉地意识到,越是把自己放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所面临的道德崩溃的风险就越大。越是那些宣称自己是正直的人,越难面对自己在诚信教育中的失败。罔顾事实、放弃了对孩子成长过程的正确认识,用严苛的惩戒强行矫正孩子的行为,与其说是教育,倒不如说是在为自己挽回颜面,同时在为自己的无能作掩护。如果是自己的孩子犯了错,我们似乎有着无限的强权训斥责打。倘若是别人犯了错,就忘记了包容与原谅,用语言暴力贬低他人的人格。倘若自己有了点权利,就极易产生思想专制的倾向,用强权去审判、惩戒本可以挽救的过失。日常中还可能导致强烈的自我中心,与自己不一致的价值观势不两立,变得难于相处——无非就是想自证正直而已。长久以来脱离善良本性的价值教育培养了两种极端的、虚伪的正直,一种是知与行彻底分家,正直用来喊口号,而做事情又是另外一套。另一种是把正直看得超越一切,把这个人生的终极目标当成处理日常事物的标准,而枉顾价值观的多样性和科学理性。 当天晚上,我安抚了妻子的情绪,希望我们冷静下来后寻求新的教育策略。我们要把孩子每一次犯错当作家长实施教育和孩子进步的机会。在第二天的家庭会议上,孩子和我讲出了实情: “有时候我忘记拿学习用品了,但是去学校还要用,不能回去拿了,我就去便利店里买了。每次路过校门口的便利店,我看到很多同学都进去买东西。我们班的同学几乎都去,我看到老师也会进去买东西。我也很想买,可是我知道你们不允许,我就不敢和你们要钱,偷偷地从妈妈兜里拿钱去买。” 我更加深刻地意识到是我低估了诱惑的力量,又过分地高估了孩子的自制力。吸引本能的东西,越是极力抵制,它的吸引力也在累积加强。无论对孩子还是成人而言,严厉的禁绝不仅在短期内无用,长期而言还会走火。在成人的眼里,未经同意拿东西是不道德的行为,然而在孩子的认知里,她有时候分不清捡、拿和偷的区别是什么,拿父母的钱算偷吗?我向孩子坦诚了自己的错误: “你想去便利店里买东西,这没有错;你用妈妈的钱去买东西,也没有错;错是错在拿钱的时候没有告知妈妈。你那么想要,也没有去便利店拿别人的东西。这只是一个错误,不是偷窃。爸爸绝对相信你是个好孩子,这一点,我们小区便利店的爷爷也表扬过你。”为了更好地指导孩子如何花钱,我们重新调整了先前定下的规矩: 1、先前每周给五元钱零花钱,爸爸有时能想起来,有时想不起来,执行得不好。爸爸专门去换一些零钱,放在盒子里,果果告知父母后自己取用。 2、可以去校门口的便利店买东西,但最好是买学习用品,偶尔可以买小玩具和吃的,但要让父母知道是否安全。 3、可以自己把钱攒起来买超过5元的东西。 一次沟通,我和孩子都反省了自己的过失。对孩子来讲,面对自己想要的东西,应该用理性战胜本能,而不应该是惧怕、躲避批评和诱惑。如果因惧怕惩罚而去做某事或不做某事,那他永远都是一个受外部控制的动物。对大人来讲,无论是奖励还是惩罚,都要给良善的动机留有余地,这样才能一点一点挤压邪念的生存空间,实现知与行的和谐一致。否则,家长很容易把孩子对父母的敬畏变成一种控制孩子的强权,不利于孩子自主的思考。成长不可能一蹴而就,教育,是邪念与正念此消彼长的持久战。孩子犯错,哪怕是很严重的错误,不要动辄拿出与邪念拼个你死我活的决斗姿态,更不能充当审判长的角色给孩子定性——那是在为无能、暴躁、不负责任和虚伪的道德做辩护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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