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见二十六年前为绛所书诗册电谢波流 似尘如梦复书十章 一 廿载犹劳好护持，气粗语大旧吟诗。而今律细才偏退，可许情怀似昔时。 【笺说】 钱锺书先生在1959年，偶然看见二十六年前自己为杨绛写的诗册，感慨时光如电闪，如水流，又像是岁月积尘，恍惚如梦，写下了这十首诗。 二十六年前，当为1933年前后。据《听杨绛谈往事》，“1933年早春，钱锺书将他中学毕业后1930年春至1932年冬所写的诗，编成《中书君诗》（手抄自订本），'呵冻写与季康’。这是他最早的诗集。薄薄一小册。”这大约就是，“为绛所书诗册”。 这十首诗都是写给杨绛的，这在古今诗家中，为自己的夫人一气写下如此多的诗，也是少见的。二人真可谓是神仙眷属，且又郎才女貌，钱先生如此赞誉夫人，也实是应该。 第一首诗，感谢杨绛保存自己写给她的旧诗，并表示自己情怀如旧。 廿载犹劳好护持， 首句说，二十年来，还有劳你爱护保存。 “护持”，爱护照料。语出《新唐书·刘禹锡传》：“（刘禹锡）素善诗，晚节尤精，与白居易酬复颇多。居易以诗自名者，尝推为'诗豪’，又言： '其诗在处，应有神物护持。’”白居易说，有神物“护持”刘禹锡的诗；这里也是说“护持”的是诗，也是暗喻杨绛的“护持”犹如“神物护持”一般。 气粗语大旧吟诗。 次句写道，口气粗率，言语夸大，是我旧时写的诗。 “气粗语大”，言语粗率，口气夸大。语出白居易《编集拙诗成一十五卷因题卷末戏赠元九李二十》：“莫怪气粗言语大，新排十五卷诗成。”当然，这是钱先生对自己早年的诗的评判，当然是自谦性的语言。 “旧吟诗”，旧时写的诗，即钱先生“二十六年前为绛所写诗”。 而今律细才偏退， 第三句写道，但到了现在，诗律趋于细致，诗才却偏偏退步。 “律细”，即诗律严谨。语出杜甫《遣闷戏呈路十九曹长》：“老来渐欲诗律细”。钱先生自云：“少所作诗，惹人爱怜，今则用思渐细，运笔稍老到，或者病吾诗一紧字，是亦知言。”（见于吴忠匡《记钱锺书先生》） “才偏退”，此钱先生自己谦称诗才偏与诗律细相反而退步。 可许情怀似昔时。 尾句说，可允许我的情怀和旧时一样？ 此句的“可许”，是询问是否允许。询问谁？当然是夫人杨绛了：可允许我像以当年一样的情怀来为你写诗？ 二 少年情事宛留痕，触拨时时梦一温。秋月春风闲坐立，懊侬欢子看销魂。 【笺说】 第二首，看诗回忆少年时的情事。 少年情事宛留痕， 首句写道，宛如少年的绮怀情事留下的痕迹。 “少年情事”，晏殊《鹧鸪天》词：“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此句是写，读到了这些少年时描写风怀的诗句，就好像是少年岁月的留痕。其实，钱先生虽然在《槐聚诗存》中未收早年的这些诗，但他还是很看重这些的诗的，吴忠匡曽说：“当年恋爱时他写赠杨绛先生一首律诗，竟融铸了宋、明理学家的语录：'除蛇深草钩难着，御寇颓垣守不牢。’清新如话，而不落理障。中书君抄写给我看时，曽自负说：'理学家语作情诗，自来无第二人！’”（《记钱锺书先生》） 触拨时时梦一温。 次句写道，这些诗，触动我的心，撩动我的情怀，时时都像梦中重温一遍似的。 “触拨”，触动撩拨。范成大《秋前风雨顿凉》诗：“酒杯触拨诗情动，书卷招邀病眼开。” “梦一温”，即好似梦中重温一遍。宋白玉蟾《秋风变》：“顷刻不离怀，梦寐常温温。” 首二句，写看见这些诗时的内心感受。 秋月春风闲坐立， 第三句写道，秋月春风中，闲来共坐并立。 “秋月春风”，一年之间的好岁月。赵蕃《过女儿浦》：“朝云暮雨在何许，秋月春风空自闲。”这是指钱先生年少时与杨绛徘徊于秋月之下，春风之中。 “闲坐立”，此写钱杨二人学习间隙有闲常共坐立。 懊侬欢子看销魂。 尾句写道，相思苦恼的我，看着你不禁魂都丢了。 “懊侬”，亦作“懊憹”、“懊恼”，相思苦恼的意思。见于乐府《吴声歌曲·懊侬歌》，这些歌主要流行东晋南北朝的吴地，大多为情歌，内容多为相思挫折的苦闷，现存歌词十四首。 “欢子”，古时江南女子对所恋男子的称呼。南朝梁闻人倩《春日》诗：“林有惊心鸟，园多夺目花。相与咸知节，欢子独离家。”此处的“懊侬欢子”，即是愁思的情郎，指的是钱先生自己。 “销魂”，形容高兴得魂都丢了。宋秦观《满庭芳》词：“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 三四两句是写回忆当时的情形。此境，《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曾论及： 孙花翁《望远行》云：“量减才悭，自觉是、欢情衰谢。但一点难忘，酒痕香帕，如今雪鬓霜髭，嬉游不忺深夜，怕相逢、风前月下。（《浩然斋雅谈》卷下）”按张亨甫《思伯子堂诗集》卷二十三《乙未九月将去福州述旧绝句》第十三首云：“何曾两庑受孤豚，渐觉中年百感存。只合落花风里坐，看人儿女自销魂”（句法参观罗隐《偶兴》云：“逐队随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车尘。如今赢得将衰老，闲看人间得意人”），余最喜诵之，以为道得我意中事，胜于花翁此词。李易安《临江仙》：“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南歌子》云：“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亦皆不似亨甫诗之能令人惘惘不甘，忽忽有失也。《一瓢诗话》称张伯起诗“而今老去春情薄，漠漠寒江水自流”，更不足道。 所谓“道得我意中事”，当有此诗描写的事情在。 三 缬眼容光忆见初，蔷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靧洗儿时面，曾取红花和雪无。 【笺说】 第三首，写杨绛的容颜。 缬眼容光忆见初， 首句写道，回忆起初次看见，一双如醉的眼儿，点缀着好面容。 “缬眼”，醉眼，眼边晕红；“缬”，红晕。庾信《夜听捣衣》：“花环醉眼缬，龙子细文络。”此语多描写女子的眼睛，如清冒襄《影梅庵忆语》描写董小宛：“面晕浅春，缬眼流视。”再如清二石生《十洲春语·品花之隽》：“姬肩削而不瘦，缬眼如微醺。”此处形容杨绛眼如微醉一般迷人。 “容光”，泛指仪容风采；“缬眼容光”，则是指醉眼点缀的容颜。此指杨绛的面容。 蔷薇新瓣浸醍醐。 次句写道，面色好像蔷薇花瓣，浸在醍醐雪乳中。 “蔷薇”，比喻人的面色红晕如蔷薇花瓣。宋赵师侠《朝中措》：“蔷薇颜色，玫瑰态度，宝相精神。” “醍醐”，从酥酪中提制出的油，或以为就是奶酪。《大般涅盘经·圣行品》：“譬如从牛出乳，从乳出酪，从酪出生稣，从生稣出熟稣，从熟稣出醍醐。醍醐最上。”醍醐色白如雪，如宋马子严《水龙吟》称：“九酝醍醐雪乳。”所以此处，是以“醍醐”比喻人的面色如奶酪般白皙。 次句以蔷薇和奶酪比喻杨绛的美丽容色。 不知靧洗儿时面， 第三句说，不知小时候洗脸的时候—— “靧洗儿时面”，小儿时洗脸。语出《太平御览》卷二十唐虞世南《史略》：“北齐卢士深妻崔林义之女，有才学，春以桃花靧儿面，咒曰：'取红花，取白雪，与儿洗面作光悦；取白雪，取红花，与儿洗面做华容。”以后寖成风俗。“靧”，洗面。 此句是因为脸色白里透红，产生了疑问，于是就询问：小时候是怎么洗的脸？ 曾取红花和雪无。 尾句说，曾经用过红花和白雪洗脸没有？ “红花和雪”，语出上句笺说所引崔林义之女所唱的歌。 杨绛容色好，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有一段生动记载：“周芬也是阿季那种'一辈子的朋友’，……全国解放后被调来北京，在人民教育出版社编辑教材。一次，来看望阿季，说路上碰见东吴的同学，问：'见到杨季康了吗？’答：'见了。’'还那么娇滴滴吗？’'还那么娇滴滴。’钱锺书先生不服，立刻反驳：'哪里娇？一点不娇。’杨先生说：'我的娇，只是面色好而已。东吴的同学笑我'脸上三盏灯（两颊和鼻子亮光光），搽点粉，好吗？我把手绢擦擦脸，大家一笑。’” 四 远行汗漫共乘槎，始识劳生未有涯。从此繙书拈笔外，料量柴米学当家。 【笺说】 第四首，写当年出国留学，杨绛操持家务。 远行汗漫共乘槎， 首句说，远行那么遥远，我们一起乘船。 “汗漫”，遥远。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槎”，木筏；此指船。苏轼《南歌子》词：“海上乘槎侣，仙人萼绿华。” 始识劳生未有涯。 次句说，开始认识到人生的辛劳，没有尽头。 “劳生”，语出《庄子·大宗师》：“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俟我以老，息我以死。”后以“劳生”指辛苦劳累的生活。 “未有涯”，未有边岸。语出《庄子·养生主》“生也有涯，知也无涯。” 从此繙书拈笔外， 第三句写道，从此你在翻书动笔之外—— “繙书”，翻书；“繙”，同“翻”。范成大《再韵答子文》：“肩耸已高犹索句，眼明无用且繙书。” “拈笔”，拿起笔，指写作。陆游《老境》：“忽然拈笔起，记著早梅开。” 料量柴米学当家。 末句说，掂量柴米，学着当家。 “料量”，计算衡量。白玉蟾《安分歌》：“问你如何不料量，自家穷达任穹苍。” 参见前《赠绛》诗笺说所引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中所记杨绛“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等事。 五 弄翰然脂咏玉台，青编粉指更勤开。偏生怪我耽书癖，忘却身为女秀才。 【笺说】 第五首写杨绛为才女。 弄翰然脂咏玉台， 首句写道，点起灯烛，把笔书写，吟咏诗篇。 “弄翰然脂”，点灯照明，把笔书写。语出南朝陈徐陵《＜玉台新咏＞序》：“于是然脂暝写，弄笔晨书，选录艳歌，凡为十卷。”“弄翰”，即“弄笔”，把笔书写；因协平仄，改为“弄翰”。“然脂”，泛指点燃火炬、灯烛之属，此指照明，夜晚读写。 “玉台”，指南朝徐陵编《玉台新咏》；此泛指诗篇或诗集。“咏玉台”，吟咏诗篇；宋崔敦礼《次韵张伯子饷柑》：“临风咏玉台。噀雾开蜜房。” 此言杨绛晨昏读写，吟咏诗篇。 青编粉指更勤开。 次句说，白皙的手指更是勤于翻阅书籍。 “青编粉指”，女子读书，用指甲翻书或标记。典出《云仙杂记》卷四：“徐州张尚书，妓女多涉猎。人有借其书者，往往粉指痕并印于青编。（《妆楼记》）”此语，后人诗多用，如清厉鹗《初秋有感》：“履綦声已销闲砌，粉指痕犹印故书。”“青编”，即“青丝简编”，用青丝联缀成的竹简书；据《南齐书·文惠太子传》载，有盗墓者，云是楚王墓，中得青丝编。后以青编泛指古代记事之书。“粉指”，女子白皙手指甲。 此句描写杨绛勤于读书。 偏生怪我耽书癖， 第三句说，偏偏说我奇怪，有耽书的癖好。 “偏生”，偏偏。文天祥《至扬州》：“颠崖一陷落千寻，奴仆偏生负主心。” “耽书癖”，爱书成癖。《裴子语林》：“王武子性爱马，亦甚别之，故杜预道王武子有马癖，和长舆有钱癖。武帝问杜预：'卿有何癖？’对曰：'臣有左传癖。’” 此句写杨绛本人就爱读书，却反而奇怪钱先生是个读书成癖的人。 忘却身为女秀才。 尾句写道，忘了自己本身就是个女秀才。 “女秀才”，旧时对通经义能诗文的女子的美称。汤显祖《漫书答唐观察四首》：“也知不厌山公启，解事长亏女秀才。” 末句调侃杨绛：你还怪我，你忘了你也是喜读书的女秀才！ 六 世情搬演栩如生，空际传神着墨轻。自笑争名文士习，厌闻清照与明诚。 【笺说】 此首写杨绛的戏剧创作，正接了上一首“女秀才”之语。 杨绛于1942年在沪，写有《称心如意》剧作，演出大获成功，又写了《弄真成假》、《游戏人间》和《风絮》。剧作家李健吾评论说：“假如中国有喜剧，真正的风俗喜剧，从现代中国生活提炼出来的道地喜剧，我不想夸张地说，但是我坚持地说，在现代中国文学里面，《弄真成假》将是第二道里程碑。有人一定嫌我言过其辞，我们不妨过些年回头来看，是否我的偏见具有正确的预感。第一道里程碑属诸丁西林，人所共知，第二道我将欢欢喜喜地指出，乃是杨绛女士。”（转引自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 世情搬演栩如生， 首句说，搬演世俗人情，栩栩如生。 “世情”，世态人情。杜甫《佳人》：“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 “搬演”，把戏剧搬上舞台或场子上演出。清余怀《板桥杂记·雅游》：“入夜而擫笛搊筝，梨园搬演，声彻九霄。” 空际传神着墨轻。 次句说，天边着笔，几笔就传达出人物的精神。 “空际传神”，形容在远处着笔描写，传达出人物的精神。清陈洵《海绡说词》：（评吴文英《解连环思·和云结》）“海绡翁：云起梦结，游思缥缈，空际传神。” “着墨轻”，用笔描写不多。唐姚合《秋夕遣怀》：“风劲衣巾脆，窗虚笔墨轻。” 首二句，第一句写出杨绛戏剧的世情的内容主题；第二句写出杨绛戏剧的艺术特色——笔墨凝练，着墨不多而传神。 自笑争名文士习， 第三句一转，说到自己：可笑我争名的文人习气。 “争名”，争名声。据云，杨绛几部剧本成功后，似乎钱对夫人的成功，心有不甘，此后作《围城》亦有争高低的一层。据他人说，友人称赞杨的剧本，“锺书作色答：'你们只会恭维季康的剧本，却不知道钱锺书《围城》的好处！’” “文士习”，文人的习气。明王留《玉河桥同张宾王诸子送张韫之出塞》：“巾帼将军文士习，蝥弧子弟虏人音。” 第三句说，可笑自己有文人争名的坏习气。争什么名呢？见第四句。 厌闻清照与明诚。 尾句说，不喜欢听人把我二人比作李清照与赵明诚。 “清照与明诚”，李清照与赵明诚。李清照为宋著名女词人，古今词名冠世。其夫赵明诚，为学者，撰作《金石录》。夫妇二人感情甚好。 此句的理解关键在“厌”字。“厌”字一字有二相反义。钱先生在论到《老子》七二章的“夫唯不厌，是以不厌”时说： 此又一字双关两意，上“厌”乃厌（餍）足之“厌”，……下“厌”乃厌恶之“厌”。……《全唐文》卷三八三元结《（广吾）庼铭》：“目所厌者，远山清川；耳所厌者，水声松吹；霜朝厌者寒月，方暑厌者清风。於戏！厌，不厌也，厌犹爱也”；“厌犹爱也”即餍饫，而“不厌”之“厌”犹憎也，即厌飺，用字正同《老子》七二章。（《管锥编》第二册459页） 那么，此处的“厌”当“厌恶”解，还是“爱”解呢？ 当“爱”解，是说钱锺书喜欢被别人比作比作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才貌相当而又琴瑟和谐，钱先生是很满意了。可是这是争名吗？我们上面所引杨绛出名后，钱先生的反应，似乎是与杨绛争名。 如果当“厌恶”解，是要与杨绛争名，不满意把自己比作赵明诚，因为赵明诚声望不如李清照，也大有道理。 联系上面的“争名文士习”，还是当“爱、厌恶”来解，比较顺当一些。 七 荒唐满纸古为新，流俗从教幻认真。恼煞声名缘我损，无端说梦向痴人。 【笺说】 第七首写自己的《围城》因人误解，折损了杨绛的名声。 荒唐满纸古为新， 首句说，《围城》是满纸描述荒唐的故事，师古而又创新。 “满纸荒唐”，满纸写的是荒唐的故事。语出《红楼梦》第一回：“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这里是指钱先生小说《围城》，所写是这个时代的荒唐故事。 “古为新”，以古为新。语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纤秾》：“如将不尽，与古为新。”此言自己的小说《围城》，是学习《红楼梦》、《儒林外史》等古小说的精神来创新的，师古对于当代来说，就是创新。 流俗从教幻认真。 此句写道，任凭流行的风气，把文学的虚构人物当作人世的真实人物。 “流俗”，社会上流行的风俗习惯，多含贬义。陆游《杂赋》：“孤学违流俗，危机历畏途。” “从教”，听任；任凭。宋韦骧《菩萨蛮》词：“白发不须量，从教千丈长。” “幻认真”，把虚幻当作真实。宋王铚《黄州栖霞楼苏翰林所赋小舟横截春江是也曾竑》：“精神感通若相遇，梦境幻境皆成真。”此指当时有人把《围城》中的人物与现实中的人一一对号。 恼煞声名缘我损， 第三句说，懊恼极了，你的名声因我《围城》的原因，有所折损。 “声名”，名声。苏轼《减字木兰花》：“落笔生风。籍籍声名不负公。” “缘我损”，因我而损失。因为《围城》发表，有人认为方鸿渐是钱先生自己，方鸿渐的夫人孙柔嘉，就是是杨绛。由于《围城》里的方鸿渐，与孙柔嘉终至离婚，因而有的女读者来信拷问钱先生，他的婚姻生活是否如意等等。此诗说杨绛的名声，“缘我损”，当为此类。 无端说梦向痴人。 尾句说，我是向痴人说梦啊，无缘无故地惹事！ “无端”，指没来由，无缘无故。《楚辞·九辩》：“蹇充倔而无端兮，泊莽莽而无垠。”王逸注：“媒理断绝，无因缘也。” “说梦向痴人”，语出《五灯会元》卷二十道行禅师：“佛说三乘十二分顿渐偏圆，痴人前不得说梦。”作者自注：“余小说《围城》出版，颇多痴人说梦者。”指白费力气不被理解；大约指刚出版时对《围城》的误解，以及如杨绛在《钱钟书与<围城>》所说“很多读者每对一本小说发生兴趣，就对作者发生兴趣，并把小说里的人物和情节当作真人真事”。 八 百宜一好是天然，为说从来镜懒看。拈出夭韶馀态在，恰如诗品有都官。 【笺说】 第八首赞美杨绛面容老来仍然天然夭韶。 百宜一好是天然， 首句写道，百种相适宜中的第一好，在于与生俱来的天然。 “百宜一好”，即“一好百宜”，一种好，适宜百种情形。《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六百二十二则云： 尹惟晓《眼儿媚》云：“一好百般宜。”按入情语也。……尹词见《历代诗馀》卷十八，卷二十杨无咎《柳梢青》云：“一自别来，百般宜处，都入思量”；卷三十二周邦彦《玉楼春》云：“浅颦轻笑百般宜，试著春衫犹更好。”又按谢绛《菩萨蛮·咏目》云：“一瞬百般宜，无论笑与啼。”（《历代诗馀》卷九），周邦彦《玉楼春》：“浅颦轻笑百般宜”，皆采之谢灵运《江妃赋》云：“两宜欢颦，，俱适华素。” “天然”，不加修饰、与生俱来的本色。唐李白《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此“天然”就是前面说的“一好”。 此句写杨绛的美丽在于自然天成的美，不假修饰。 为说从来镜懒看。 此句说，对人说，从来懒于照镜子。 “为说”，对人解说。宋吴潜《南乡子》词：“黄耳讯初收。为说鸥汀与鹭洲。” “从来”二字，初稿原为“中年”，杨绛看了说：“我从来不爱照镜子，不是中年才懒照。”钱先生就把“中年”改为“从来”（见吴学昭《听杨绛谈往事》）。 这一句是写杨绛对自己的容貌充满自信，从来不照镜子，也是杨绛心不在此，与一般女子不同。 拈出夭韶馀态在， 第三句写道，举出姿容曼妙，年老犹存这一点。 “拈出”，拿出，此为举出之义。元好问《论诗三十首》第二十四：“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诗。” “夭韶馀态”，语出欧阳修《水谷夜行寄子美圣俞》：“譬如夭韶女，老自有馀态。”“夭韶”，姿容曼妙；语出《诗·陈风·月出》：“佼人撩兮，舒夭韶兮。”“馀态”，年纪渐大，犹存的年轻时的美姿。 此句是描写杨绛岁年已渐老，而美貌犹存。 恰如诗品有都官。 末句说，正如诗的格调中，有梅尧臣这样的诗风一样。 “诗品”，诗歌的各种风格或格调。金元好问《自题＜中州集＞后·锦袍》诗：“若从华实评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都官”，宋诗人梅尧臣，曾官都官员外郎。上引欧阳修的诗，就是赞美梅尧臣的诗“老自有”“夭韶”少女的“馀态”。 钱先生在此是赞杨绛老而犹美，正如梅尧臣的诗的风格一般。 钱先生在《谈艺录》第四九则，评论梅尧臣的诗，曾引欧阳修此语： 梅诗于浑朴中时出苕秀。《食河豚》诗发端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一时传颂。窃以为不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之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底薪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水，能促浪花高于屋。”此三“春风”，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也。欧公《水谷夜行》称梅诗有云：“譬如夭韶女，老自有馀态”；都官自作《接花》五律亦有：“姜女嫁寒婿，丑枝生极妍”一联。丑枝生妍之意，都官似极喜之，《东溪》七律复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后来萧千岩《咏梅》名句：“百千年藓着枯树，一两点花（或作三两点春）供老枝”；刘后村亟称之，实取都官语意也。……都官《初冬夜坐忆桐城山行》曰：“吾妻尝有言：艰难壮时业；安慕终日闲，笑媚看妇靥”。尤如魏征之妩媚。修雪欲矣岁月习 九 雪老霜新惯自支，岁寒粲粲见冰姿。暗香疏影无穷意，桃李漫山总不知。 【笺说】 第九首写杨绛的精神品格。 雪老霜新惯自支， 首句说，无论是陈雪，还是新霜，都习惯于独自面对应付。 “雪老”，常年积雪，陈雪。姜夔《一萼红》：“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 “霜新”，新霜。陆游《游淳化寺》：“雨过山横翠，霜新橘弄黄。” “雪老霜新”一语，乃互文，指旧日的霜雪，还是新来的霜雪，即新旧霜雪；此是比喻人世的各种风波。 “自支”，自我应对；“支”，支撑，应对。陆游《秋兴》：“病起残骸不自支，旋烹藜粥解饥羸。” 此句是写杨绛在各种人世的风波中，无论是国外的生活处理这等小事，还是抗战困守孤岛，以及解放后的各种远动，都能应对自如。 岁寒粲粲见冰姿。 此句说，艰难之时，才表现出冰雪般晶莹的高洁之姿。 “岁寒”，一年的严寒时节。语出《论语·子罕》：“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雕也。”此处比喻困境、艰难之时。 “粲粲”，鲜明，晶莹。宋贺铸《踏莎行》词：“黄帘绛幕掩香风，当筵粲粲人如玉。” “冰姿”，冰雪般的高洁之姿。《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仙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苏轼《木兰花令·梅花》词：“玉骨哪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此句写杨绛在艰难困苦的环境中还保持着高洁的品格。 暗香疏影无穷意， 第三句写道，就如暗香疏影的梅花，意味无穷。 “暗香疏影”，指梅花幽香而又花枝疏朗；语出宋诗人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此以梅花比喻杨绛的品格。 此句描写杨绛就如梅花，意味无穷。 桃李漫山总不知。 末句写道，漫山的桃李花，怎会知道梅花的这些品格！ “桃李”，比喻争奇斗艳、品格不高的人。李白《赠韦侍御黄裳》诗之一：“桃李赏阳艳，路人行且迷。愿君学长松，慎无作桃李。” “总不知”，此语是说，这漫山的桃李花，总是不知道、不理解梅花的内在精神。 此句是写杨绛的内在品格非一般人所能理解。 十 黄绢无词夸幼妇，朱弦有曲为佳人。繙书赌茗相随老，安稳坚牢祝此身。 【笺说】 第十首，祝愿自己与杨绛相伴到老。 黄绢无词夸幼妇， 首句写，没有绝妙好辞，能用来夸赞你。 “黄绢”“幼妇”，隐语，即绝妙好辞。语出《世说新语》：“魏武尝过曹娥碑下，杨修从。碑背上见题作'黄绢幼妇，外孙齑臼’八字,魏武谓修曰：'解不?’答曰：'解。’魏武曰：'卿未可言,待我思之。’行三十里,魏武乃曰:'吾已得。’令修别记所知。修曰：'黄绢,色丝也，于字为'绝’；幼妇,少女也,于字为'妙’；外孙,女子也,于字为'好’；齑臼，受辛也,于字为'辞’（按辞，繁体作辭）；所谓'绝妙好辞’也。’魏武亦记之，与修同,乃叹曰：'我才不及卿，乃觉三十里。’” 此句是写，钱先生难以用语言来夸赞杨绛的才貌。 朱弦有曲为佳人。 此句说，琴弦上的歌曲为佳人来弹奏。 此句语出黄庭坚《登快阁》“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上句。黄庭坚的上句是说，自己的好诗已为佳人写尽了。 “朱弦”，用熟丝制的琴弦。语出《礼记·乐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后用以指美妙音乐。这里钱先生是以之比喻写诗。 此句说，就如歌曲为佳人弹唱，我也就为佳人来写诗。 繙书赌茗相随老， 第三句说，相互比着读书钻研，相伴相随到老。 “繙书赌茗”，比喻互相竞赛，钻研书史。语出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余性偏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繙书，即“翻书”。此句写钱先生憧憬与夫人，读书钻研，相伴到老。 安稳坚牢祝此身。 末句写道，祝愿我们这身体，平安健康。 “安稳”，颇疑此“安稳”，应为“安隐”，安好、平安之义。钱先生《春风》和《赠乔大壮先生》两诗中都是用的“安隐”，此处当是笔误或手民误植。 “坚牢”，坚固。白居易《简简吟》：“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此以“坚牢”形容身体健康；陆游《初夏幽居偶题》：“此身要岂坚牢物？莫遣须臾酒盏空。” 此尾句祝愿夫人身体健康，生活安定；这也是上句语意的延续，这样才能“相随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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