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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子书来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具寄慰
【笺说】 此诗误置于1966年（或有意如此），实则作于1955年或56年。由《吴宓日记》一九五六年十一月八日所记可知：“接钱锺书(北大中关园二十六号)十一月一日复函，有'眼如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假风’之句。”钱锺书诗题所云冒孝鲁原书或诗，均不得见。 《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五百四十三则录此诗，收入集中字句有修改。 1955或56年，正值“反右”运动来临之前，钱先生此诗中透漏出心不宁、看不明、老将至、身衰病的心绪。 蕉树徒参五蕴空，相怜岂必病相同。 首联说，就是人如芭蕉树，来参悟五蕴皆空，也是白白地费力参悟；我二人相互关爱，难道一定是病症相同吗！ 上句“蕉树徒参”，徒然参悟佛家禅理；芭蕉树剥尽蕉叶，最后空无一物，佛家常用来比喻参悟得万物皆空之理。《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第二》：“是身如芭蕉，中无有坚。”僧肇注：“芭蕉之草，唯叶无干。” “五蕴”，佛教语，即色，受，想，行，识。唐玄奘译《般若波罗蜜多心经》：“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此就是说，要做到佛家的五蕴皆空的状态，你就是把芭蕉树参透了，也不行。这里的参“蕉树”，字面是指难以看透“生老病死”，即是诗题中所说：“叔子书来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细思，当亦是指学习和接受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学习马列主义，以指导学术研究，自己与冒孝鲁，终是难以完全达到“五蕴皆空”的境界——实际是指领悟马列主义的真谛。为什么有这一层意思在内，看到下两联会更清晰。 下句，语出“同病相怜”。先秦无名氏《河上歌》云：“同病相怜。同忧相捄。惊翔之鸟相随而集。濑下之水因复俱流。”钱先生在这是用“相怜岂必病相同”的问句，好似质疑，实是真的“病相同”，即题目中“自叹衰病迟暮余亦老形渐具”之语。 首联二句涵盖二人身心两方面，一为思想层面的困扰难解，一为身体层面的衰老有病，正因如此，二人也就同为“心有戚戚然”而“相怜”了。 眼犹安障长看雾，心亦悬旌不待风。 颔联写道，眼睛犹如安了布障，看什么都如在雾中；心如悬在空中的旌旗，不待风吹就飞舞不停。 上句“眼安障”，形容眼衰如有布障，看不清。语出唐刘讷言《谐噱录》：“方干作令（酒令）嘲李主簿目翳，曰：'只见门外着篱，未见眼中安障。’” “长看雾”，形容眼有病，看什么都如雾中一般。语出白居易《眼病二首》：“散乱空中千片雪，蒙笼物上一重纱。纵逢晴景如看雾，不是春天亦见花。” 此句以眼睛如有布障，看物如在雾中，形容对时局变化看不明白。 下句“悬旌”，比喻心神不定，如旗悬飞空中。《战国策·赵》一：“寡人卧不安席，心摇摇如悬旌。”亦见《赴鄂道中》之三“心自摇摇车兀兀”的“心自摇摇”亦是此意。 “不待风”，此言心如悬旗，不待风吹，就摇晃不宁。此语出《坛经》，六祖慧能得到了五祖弘忍的衣钵传承，隐姓埋名，隐遁到了广州法性寺（今光孝寺）。“时有风吹幡动，一僧曰风动，一僧曰幡动，议论不已。慧能进曰：'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人）者心动。’”此典故，钱先生在1936年的《此心》的“看动风幡意自平”诗句中用过一次。 此句是写，虽还未起大风，而自己已是心境不宁。 颔联二句，如果说上句是写眼睛不好，似乎还说得圆，但下句则无论如何怒能用心脏有病来解释了。所以，此二句还是写的时局，看不清又心惴惴。 委地落花羡飞絮，栖洲眠鹭梦征鸿。 颈联说，掉落地上的落花，羡慕还在飞舞的杨花柳絮；栖息在沙洲的眠鹭，梦想像征鸿一样远飞。 上句“委地”，落地。陆游《三月二十日晚酌》：“委地落花新著雨，穿帘归燕不生人。” “羡飞絮”，羡慕尚能飞舞的柳絮。此意如柳永《西江月》词：“好梦狂随飞絮，闲愁浓，胜香醪”，李之仪《留春令》：“香阁深沈，红窗翠暗，莫羡颠狂絮”。 前人写羡慕飞絮，如柳永、李之仪，并未与“委地落花”形成对比。钱先生则从“落花”的眼中看“飞絮”，更形羡慕之意。这句诗中的“落花”，指的是的被戴帽或摘帽的“右派”，指的是不合时宜的知识分子；而“飞絮”则似指当时违心迎合的、得势张狂“歌德派”。 其实，那些“飞絮”，只不过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自我炫耀，最终也难逃和“落花”“委地”的一样命运，只争来早与来迟而已：“池上春归何处，满目落花飞絮”（秦观《如梦令》）。 下句，袭用李贺《溪晚凉》“溪汀眠鹭梦征鸿，轻涟不语细游溶。”只是句首二字有不同。 “栖洲”，栖息在水中陆地。唐耿湋《耿湋》：“草没栖洲鹭，天连映浦樯。” “眠鹭”，鹭鸶站在水中一动不动，以捕鱼捕虾，其形态如入睡眠，故人称之为“眠鹭”，并多有入诗。如唐皮日休《重题后池》：“细雨阑珊眠鹭觉，钿波悠漾并鸳娇”。此以“眠鹭”比拟钱郑二人。 “征鸿”，远飞大雁，常比喻志向远大。唐刘长卿《送李二十四移家之江州》：“逋客多南渡,征鸿自北飞。” 此下句言二人还是梦想着有大的作为。 颈联二句所写“落花”与“眠鹭”，都是比拟人的现实处境，颇为无奈。此一联，可对比读1950年《答叔子》诗之颔联“病马漫劳追十驾，沉舟犹恐触千帆”，似当更能深味此联之意味。 与君人世推排久，白发无须叹未公。 尾联写道，我与你在人世间随岁月被推移了很久了，就不要说衰颜白发，是对我们不公平了。 此联与清唐孙华《辛巳除夕》：“自怜尘世推排久，揽镜休嫌白发生”，用意遣词十分相近。 上句“推排”，人世的岁月推移，推陈出新。南朝齐王僧虔《戒子书》：“吾在世，虽乏德业，要复推排人间数十年，故是一旧物。”此语，钱先生在1952年《生日》“推挤不去已三年”、《拔丈七十》第一首“推排耆硕巍然在”，亦曾两用之。 下句，语出唐杜牧《送隐者一绝》：“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未公”此意，钱先生在1961年《秋心》尾联“验取微霜新点鬓，可知青女欲饶难”，亦曾用之。 钱先生是用“白发”，来概指“衰病迟暮”、“老形渐具”；“无须叹未公”，是说“人世推排”，都是如此（不仅仅是年老），我们也就不要说不公平了。这是对老友的宽慰之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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