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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川渡(十)

 昵称ZmY8ItTt 2021-09-09

(十)

        早上睡眼朦胧刚开门缝,一团雪花涌进门内,拂面的立即融化,脸上酥痒的想去轻挠一下。钻进脖子里的那片,让我想起含在嘴里不忍去嚼的小糖粒,不小心吞咽下去,是快意太短的小遗憾。

        满院积雪的纯白让晨起未退的睡意全无,忍不住一声轻呼,直奔院里踩下第一个脚印。昨晚扫的一堆垃圾,和猪圈、晒场、枯树的灰黑色全变成纯洁的世界。在白蜡树叶上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赶紧往公路上跑,急切的想在上学的路上踩第一个脚印,不料已有了一辆架子车的车辙和拉车人的脚印。看来已有早起的人上街了。我也不喊土生,怕他和我抢踩第一个脚印,绕开车辙一路往学校走。从家里到上街头的的这段路没啥人家,除了拉车人,没有其他人走过。身后的脚印不断延伸,像是空寂无人的星球上神秘痕迹,下坡时候滑行干脆躺在雪地里。身后不远处,土生几个玩一会雪,就赶紧追我,我知道过了上街头,人就多了,雪地早已被踩乱,我就加紧到上街头等他们。

         果然,街上行人多起来,马路已被自行车、架子车和人的脚印踩出泥浆来,我就没了兴致,开始担心起棉鞋湿了,过会儿在教室里透过鞋底就难受了。

        学校门前小河早已干涸,低处偶有水迹,早些天也结冰了,今天被雪覆盖是可以放心走过。列石位置的附近已被人踩过露出砂石,我是不愿走的,就绕到远一些的没人走过的地方,远远看见小芳一个人蹲在对岸的一棵树下,两手在忙乎着。我一路跑过去,也顾不得欣赏我身后的脚印。

        一只受伤的长尾花雀站在雪地里,小芳手里正在捏碎熟米花,放在手心,花雀怯怯的样子,不敢靠近来吃。

        “野雀怕人,不听话,不敢靠近你的,你把米花扔到它身边。”

        把米花轻轻扔给花雀,花雀趔趄后退几步仍没有吃。

        “咋办?会饿死或冻死的,也会被你们男生拿去玩去,吓死的。”

        “如果是斑鸠可以杀了吃,这小鸟男生也不要的。”

        我用脚把树根周围扫出一片露出枯草来,扯了些干草拢在一起,再撑出一个小草洞。

        “放在这草窝里吧。”

        小芳看看草窝,看看花雀,犹豫了一下,把花雀慢慢的赶进草窝,怔怔的看着。正是那件红底黑格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纯白手织粗毛线围巾,本来粉红的脸被冻的也被雪映衬的更加粉红剔透,泪珠已在眼眶晃动。——她在关心花雀,我才有机会第一次这样仔细看,我怔怔的看小芳,心有所动,感叹这少女的灵光,很想拥抱她一下。

        预备铃声想起,小芳才站起来离开,不断的回头看。

        一上午的课,我伸长脖子绕过四个人的障碍,不时看小芳。老师提问时,她竟答非所问。她一贯是老师心中的乖学生,就没人在意她的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熬过四节课,小芳匆匆收拾书包也不喊吴家女生,径直往外走,我也紧跟在后面。那个草窝还在,没人动过,花雀已不见了。我们四处看了看,白茫茫一片,没有踪迹。

        “草窝没人动过,是它养好伤,自己离开的。”

        “可是我放在草窝边上的米花好像没少,它没吃。冰天雪地,也没别的东西可吃?”

        我俩都看着南坡的山林,寄希望它回到林子里。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疑虑它是不是还活着。就这样胡思乱想走到村口,看到赵家姨家门口聚了好多人,我妈一只手提着水桶也在忙乎着。

      “你三爷爷走了,我在这帮忙,你就在这儿吃饭,吃完饭看有啥能帮忙的。”

        赵家姨和姨夫顶着孝布在堂屋应酬来客,我就径直去后院厨房找饭吃。赵家姨房子多,后院还有两间偏房,又借山挖了一个窑洞。这是村里唯一的窑洞,对我们作用可是大了。过年时,村里差不多所有的小孩都汇聚到赵家姨家,所有的房间灯都点上,每张床都可以上去疯闹一阵子,窑洞里可摆两张桌,那是我们打牌和猜硬币赢钱的地方。因为姨夫也是木匠,他家的香火案规格是最高的,小孩看这案上供奉“天地君亲师”很神秘却不感兴趣,都是带着敬畏匆匆绕过。

       过年时赵家姨家里的禁忌是最多的。谁说了“死”、“坏了”、“完了”这些不吉利的字,赵家姨会急忙停下手上的活,跑过来紧张的说:“娃,可不敢说这话。”童言无忌,在应答过赵家姨后,过一会儿不留意又说出不吉利的词,赵家姨会一样的急忙纠正。她总是会遵守自己的禁忌,纠正的时候绝不会说很严厉的话,也断不会骂人。所以,她家禁忌虽多,小孩却总是喜欢赖在她家。

        晚上回来还是在赵家姨家吃饭。村里哪家有事,大人都去这家帮忙,孩子们一天到晚也就混在这里。这时间转转鼓(陕南的丧鼓和孝歌形式)已唱起来,土生他爸我也叫姨夫的是会唱的,我又听到他唱“一更鼓儿天”这句,都是些为亡灵送行的词,跨着鼓,围着棺材便走边敲边唱。他以前告诉过我,歌词很多是现编的,某家逝者的子女不孝顺,他会编些讥讽的词,让灵堂上的孝子无地自容。趁姨夫歇的时候,我凑上去:“姨夫,整晚上唱,你咋记得住这么多词。我和土生背一页纸的古文都老记不住。”

   “唱了几十年了,顺口了。这是祖上几千年传下来的,要你们懂得尽孝。”

        “几千年的事,你也知道?讲给我听听。”

        “夏、商朝的时候,我们这一带是庸国,和周文王一起灭了商纣,那时候起就有孝歌,歌词都收在一本《黑暗传》里。”

        姨夫这话让我吃了一惊。多年以后我一直惦记这事,查了很多资料,知道商时期庸国在秦巴楚之间,大约包括现在的陕南安康东部、商洛南部和湖北的十堰地区,以及重庆东湖北西直达长江一带。《尚书》一句:"武王伐纣,庸首会焉。"说的是商朝末年,年轻的庸君率庸、卢、濮、蜀、羌、髳、微、彭,西部八个诸侯国,追随周武王讨伐殷商,建立周朝。武王所联合的盟军中庸排在首位,可见当时实力不小。后来,庸人背叛楚国,楚国就联合秦、巴灭了庸国,留下了庸人自扰的成语,和另一个成语“杞人忧天”成了近义词。杞是周王封给夏禹的后裔,被后朝不信任才会忧天,庸国自取灭亡其实有着奋进不满足现状的意思,留下“庸人自扰”的成语是有点冤枉。庸国灭后族众南迁,倒了张家界一带,至今保存了很多与“庸”有关的地名,后来这一带有了《桃花源记》里那群避世之人的考证。关于陶渊明《桃花源记》里的武陵人,后人也一直有争议,因为漫川的近邻湖北竹山一带,古时也用过武陵这一地名。漫川一带千沟万壑,极可能是陶渊明的桃花源。其实,一直到清末民国的乱世,老百姓依然分不清土匪和官兵,只是新中国以后,社会主改造的宣传力度较大,大部分人才大致搞清了朝代。恰如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庸国原地是基本没有遗迹留下,据说和现今还可见到的庸国“岩葬”习俗有关,岩葬就没有大型墓坑,就难以留下文明遗迹。另一个习俗就是孝歌,分布地区基本上也是在原古庸国范围。孝歌为逝者送行,也唱创世神话,也有如我姨夫所自编的影射现实。

        我想借姨夫的《黑暗传》看,姨夫说他也没有,只是以前在下河一带做木匠活时,在别人家看到不完整的手抄本。那时,书对于识字人来说是大家当,所以我不信他没有,就拿了家里的《三侠五义》给土生交换,让他去偷出家里的《黑暗传》。结果,他一口气把《三侠五义》看完还我,也没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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