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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华民】佘老太之死

 西岳文化 2021-09-09

作者\王华民

九十六岁的佘老太半年前跌了一跤。那是一个深秋的下午,儿子媳妇都补种小麦去了,就是她一个人在家。天空突然飞起雾状得小雨来,佘老太挪动着三寸多长的小脚,着急连忙地去收媳妇搭在门外铁丝上的被褥。谁知祸从平地起,一步没有踏稳,就倒在地上了。闪了几下,只觉得腿不带劲,没有爬起来。邻居郭大娘见了,连忙把她扶起来,搀进她的卧室,帮她平躺在床上。
       

儿子和媳妇还没有进门,郭大娘就告诉他们说他母亲栽了。两口儿飞奔到母亲身边,问明情况后,迫不及待地送往地区骨科医院,拍片诊断为髌骨骨折。鉴于佘老太年近期颐,医生觉得动手术意义不大,开了不少止疼的药,让佘老太回家静养。
       

佘老太出生于名门望族,从小识文断字,年轻时出落得像盛开的玫瑰,秀色夺人,亭亭玉立。后来嫁给了一个富商的儿子,婚后没几年就解放了。娘家虽然被定为地主成分,但因哥哥早早去了延安,成了一名革命干部,所以没受什么冲击。夫家被定为小土地出租,也不属于革命的对象。家道殷实,即使在生活困难时期,人们普遍的啼饥号寒,佘老太一家风雨不动,从无衣食之虞。
        

佘老太生了九个孩子,四个儿子,五个女儿。丈夫不到五十岁就抛下她和娃娃,撒手西去了。佘老太没有被中年丧夫的人生三大不幸之一所压倒,她把眼泪咽下去,把腰杆挺起来,含辛茹苦地把孩子一个一个拉扯大。她有一定的文化基础,对孩子的学习抓得很紧,从来不因为忙而让孩子分心,不因为拮据而对孩子的学业造成影响。高标椎,严要求,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孩子们都很争气,个个成绩名列前茅。但人算不如天算,大点的两个儿子,两个女儿由于文化革命的影响,没有能够继续深造。又因为高成分的关系,不被社会重用,只有当农民的份了。三儿和三女四女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中专毕业后各获得了一份工作。三儿在林业机械厂就业,三女儿在粮食系统工作,没几年遇到企业改制,处于半失业状态,日子过得并不轻松。四女儿相对好些,在本乡镇一个小学任教。两个小儿女念书不多,都找了个农民丈夫,一直在农村生活。
       

佘老太像一株百年的老树,树干慢慢空了,枝条也日益老化,长不出茂密的叶子了,无力提供足够的营养,维持日渐衰老的生命。随着经济的发展,国家的强盛,三个儿子先后都去城里拼搏,逐渐离开了生养他们的这片热土,一年半载回来不了一次。回来时带点儿礼物,走时给佘老太留一点儿钱。他们的孩子见了佘老太叫一声奶奶,好像隔着一条鸿沟,不管佘老太这条老牛怎么样倾情地舐犊,孙子都和她保持一段距离,始终亲热不起来。佘老太多年来一直跟小儿子生活,小儿子老四和儿媳妇经营几亩责任田,娃娃们都到南方打工去了。
        

从医院回家后,佘老太再也走不了路了,只能在床上度过她的余生。她想儿女,想孙子,催小儿子给他哥哥打个电话。小儿子答应着,其实早就给他们通知了。他们问了问佘老太的病情,都说年龄太大,只能那样了。大儿子说他要接送孙子上学脱不开身;二儿子说他岳母正在住院,他得照顾;三儿子说最近公司正忙,过几天再回来看老娘。他们都拜托弟弟替他们行孝,把老娘照顾好。所有这些,四儿子只能藏在肚子里,哪里敢叫老娘知道。
       

几个女儿还算不错,隔三差五地来看看老娘,给老娘擦擦身子,做点儿可口的饭菜。但除了大女儿年龄大,事情少以外,四女儿还没退休,教学工作很忙,尽了忠尽不了孝。其他三个女儿都是五十多岁年纪,孩子们在外发展,老两口既要照顾宝贝孙子,又要经营几亩责任田。一般都是上午来下午回去,几乎没在娘家过过夜。大女儿七十五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伺候几天老娘,不是腰痛,就是头晕,没法子继续了,只得回家休息一段时间。
       

老四心里不平顺,但还不露声色。媳妇就不行了,经常摔碟子绊碗地耍小性儿。佘老太听见了权当没听见,谁让自己一大把年纪还不去见阎王爷呢。人老了就要既当瞎子,又当聋子,如果太清白了,会有好多事儿不顺心,生那么多的闲气,有啥好处呢。有时笑笑地给大女儿说:“妈现在成了累赘,给谁都帮不上一分钱的忙,还净给人家添麻烦。我心里明白,没有人待见我。但你放心,我不会往心里去的。我知道应该理解她,宽容她。”
        

大女儿深深地感到,老一辈挂在嘴上的“一个老子能养十个儿子,十个儿子养不了一个老子”这句话,说得多么现实,多么到家,是多少人痛苦经历的总结。几个弟弟的作为,使她十分生气。她在电话上发了脾气,说”你们的良心都叫狗吃了,咱妈有今儿没明儿的人了,还不回来看看。是等她老人家闭了眼以后,回来假慈悲呀!”
       

三个儿子总算回来看佘老太来了,带回来些没有感情的礼物,饭后一个个又急着打道回府了。大女儿气不打一处来地说:“咋哩,板凳还没暖热就想走呀,都先别急,还有事情要商量一下。”
       

庭会议开起来了,四媳妇诉说了自己的委屈,最后提高了嗓门说:“妈生了你们姊妹九个,又不是只生了老四一个,为啥妈卧病在床了,你们都离得远远地,光靠我两口子伺候?不然的话,咱们轮着伺候,一个儿子一个月,都尽尽当儿子的义务。

好像洋蜡掉在石板上——一下子氰了。过了一会儿,大女儿开口了:“都表个态吗,为啥不见言传了呢?老三,你有啥想法呢?”
        

“按理说,我们都应该伺候咱妈,但我身后跟着几十名员工,他们要吃要喝,要领工资,我实在脱不开身。要不是这样,妈的医药费和将来的葬埋费,咱们姊妹九个均摊,该出多少我出多少。除此之外,我每月再给老四卡上打二百元。除过老四以外,姊妹八个,壹仟陆佰元在农村雇个人伺候咱妈也就够了。”
        

“老三说的有一定的道理。”老大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慢条斯理地说:“那样做也行,但我就是想不通,有些人伺候了几天仛人(父母)就说起亏欠来了。咱妈跟上他们生活了二十多年,孩子给他们带大了,家务给她们操持了,一有气力还下地帮他们干活儿,直到没栽跤以前,还能烧了稀饭,溜了馒头。给他们下了二十多年苦,操了二十多年心,谁给过咱妈一分钱的报酬?咱们不多说,一天给咱妈付五块钱工资,一个月是多少,一年是多少,二十五六年总共是多少?这会儿给咱妈多付出点就觉得吃了亏,咋好意思说出口呀!”
        

“咱妈没给你们谁带过孩子?”老四媳妇脸红脖子粗驳斥道:“她不怕说帮我做了些事,但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是我们陪伴她老人家,给她了亲情,给他了温暖,给她了欢乐,给她了平安。妈既然是个不要工钱的保姆,你们为啥不把她接去同住呢?城里虽然没有农村地方大,但有丈母娘住的地方,难道就没有自己亲娘住的地方吗?”
        

老二听出老四媳妇话里有话,给她捎叶子。抬起头刚想盛茬(接茬),听得头都大了的大女儿不耐烦地说:“别吵了别吵了,都不嫌门上人听见了笑话!没有你们几个,咱妈还不活了!但你几个给我记住,人在做,天在看,你们今天对咱妈是这个态度,小心上行下效,将来你们的孩子这样对你们!”
        

家庭会没能取得预想的结果,弟兄几个拍屁股走人,不欢而散了。
       

佘老太躺在床上动弹不得,身子底下铺了几个褥子,还有厚厚的海绵。老四一天给她换两次尿不湿。为了不麻烦儿子,她吓得不敢喝水。媳妇做熟饭后,老四端来放在小炕桌上,佘老太挣扎着爬起来,挪到炕桌跟前,强打精神地扒拉到口里,牙板不好,几乎是囫囵着吃进肚子里去。停一会儿老四再进来把空碗端走。电灯拉线接长了,就在佘老太的手边。佘老太咬紧牙关,从不呻吟,唯恐孩子们听后操心。能趴着维着撪到(够得着)的东西,尽量自己想办法去拿,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从不喊人帮忙,麻烦娃们。
       

独处在冷静的斗室里,佘老太倍感孤单寂寞,总觉得太阳好像挂在天上不动了似的,急忙不得黑。衾寒被冷,长夜漫漫。她思前想后,经常似睡似醒,如梦如幻。
       

有天晚上她梦回幼时。爷爷经常抱着水烟袋,坐在方桌前噗噜噗噜地吸着水烟。身后是一副中堂,中间一个大大的孝字。两边的对联是“勤俭持家久,诗书继世长”。小脚奶奶主持着家事。一家大小十二口人都在一个锅里搅勺把。母亲和她们妯娌三个,对奶奶言听计从,早晚问安,请示汇报。没人敢自出心裁,另搞一套。一家人鱼安水安,和睦相处。爷爷奶奶一旦有个头疼脑热,急坏了儿子媳妇。请医调治,喂吃端喝。夜都深了,仍然守候在爷爷奶奶身边。爷爷奶奶放了话,才敢回各人房子休息。据说爷爷奶奶还不是自己的直系,而是父亲她们弟兄几个的叔父母。嫡亲爷爷奶奶去世后,他们才管了家事。但在外人眼里,谁能看出父亲他们不是爷爷奶奶的亲生?爷爷奶奶百年之后,一家人肝肠寸断,吹吹打打送往坟茔。
       

又有一天晚上穿过时间的隧道,现身在五十多年以前。那天是八月三十号,再停两天就是学生报名上学的日子。那时大女儿和老大儿子在读高中,二女儿和老二儿子在读初中,除过幺女年龄小没进书房(学校)门外,其他几个孩子在读小学。上世纪六十年代学费虽然不贵,高中报名费是九块五毛钱,初中报名费是六块钱,小学就更少了,只有三块钱,八个上学的孩子,报名费也得四十多块钱。由于孩子多,只有她一个妇女挣工分,劳动日值不到三角,所以年年透支,累计已经超过一千一百元。贷款无望,告借无门,她又十分看重孩子们的学业,认为没文化就没有前途,所以不愿意让任何一个孩子辍学。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只得背着孩子,买了一百毫升血。虽然解决了燃眉之急,但她身体虚弱,浑身乏力,在家休息了两天没有去挣工分。没有不透风的墙,大儿子还是知道了,说啥也不愿继续上学了。她好说不起作用,气得没法儿了拿起笤帚把就打。大儿子赌气跑了,她边哭边喊:"回来,你给我回来”!眼睛睁开了,原来是一个梦,心酸的泪水流满了面颊。
       

还有一会梦见了去世几十年的丈夫。他满头黑发,强壮有力。穿着中山服上衣,蓝制服裤子,脚蹬她给他做的千层底黑绒鞋。远远地向她走来,面带亲切的微笑。她愣了一下,这才认了出来。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一边用拳头捶打着他,一边流着欣喜的眼泪,无限哀怨地问:“这么多年你跑到那儿去了,咋能忍心丢下我娘儿们不管?”
       

年轻的丈夫没有嫌弃她,捧着她的脸端详过来端详过去,无限深情地用手梳理着她稀疏的银发,哽哽咽咽地说:“实在对不起,让你和孩子受苦了。看,你脸瘦得就像核桃皮了,头上满是白发了。我是来接你的,咱俩再也不分开了。”
      

佘老太喜出望外,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衫,羞怯地挽上丈夫的手臂,跟着他一步一步地向远方走去。
      

第二天早上,老四来给佘老太换尿不湿的时候,发现不知啥时候佘老太已经离开人世了。瘦成皮包骨头的躯体冰冷梆硬,但脸上却显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作者简介:王华民,1948年2月生于华阴,1959年迁入临渭区(原渭南县)蔺店镇。退休公务员。曾在有关刊物,平台上发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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