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湘南群山里,到了冬天,是要下雪的。 湘南的雪,跟北方的雪,在下之前,也是一样需要酝酿的。在下雪之前,风特别的冷,割耳朵。云没有散开,反而越来越低,越来越阴沉。晚上,听到冰粒子洒在屋脊上,洒在瓦片上,丁丁当当一阵子,沙沙沙沙一阵子。整个黑夜,整个世界,整个天空,都是这种蚕吃桑叶的声音。老鼠在楼板上乱窜,吱吱吱,好像被什么咬了尾巴。侧耳听,没有檐头风,堂屋里没有声响,在寂静的黑暗中,听冰粒在瓦片上胡乱弹跳,就像听催眠曲。 早上起来,天更阴沉,乌云扩散成了一片灰白,蒙住了天空。 喊一声冷,回转屋,天空中就飘下了细细的六角花。淡淡的,薄薄的,不仔细盯着墙壁看,看不出下雪了。看地上,一片雪花也没有,地,却渐渐地湿漉漉了。 落雪了! 落雪了还不快点回? 抬头看瓦片上,瓦片也湿了,青了。灶屋上,白烟透过瓦缝,有了粘性一样,粘在屋脊上,依依不舍。 屋后的山,好像做好了抗寒准备,换下了青色的外套,套上了刻板的黑衫子。 山都黑了。 你想多了,山被雪浸湿了。 回到屋,又被家长安排去地里砍白菜、拔萝卜,去河边稻草垛看看老鼠洞。 走到庄稼地头,翘起屁股,往档后一看,雪像密密麻麻的白色蝴蝶,从灰白的天空里慢慢悠悠旋下来。耳朵根子在烧,手抓着雪,竟然没有一丝凉意。再抠泥巴,才发觉手指已经木了。拢在嘴边哈一口气,竟然火辣辣的疼。 父亲在门口扯着嗓子喊:你们搞两下就回,我和你妈先上街卖芹菜了! 声音传过来,竟然含含糊糊,像是一种呐喊的尾音。 村庄的黑瓦上,已经积上了薄薄一层雪。 明天早上,檐头滴瓦上,肯定有冰溜子。 明天,后山岩里,肯定有冻伤了的野鸡。 明天,这雪还得下…… 小河上,一蓬雾气,蒸腾着,却离不开两边的茅草、黄荆子。 河面上,也漾起丝丝缕缕的水汽。 还没到洗衣埠头,后面的人,或在洗衣埠头的人,熟人,或者陌生人,忙不迭地惊讶一声,招呼:不要快,一脚滑到河里,你肩上的那一挑萝卜就白卵搞了。 扔下肩头的挑子,看那小河,张扬着大地的温暖,像一条羊毛围巾,绕过树,绕过田,绕过坡,蕴含着生机一路南去。河堤上积雪上的胶鞋的牙印子,清晰如刻,都是向着水流的方向走的。谁呢?谁在追赶这河流呢? 摇摇头,拍拍肩膀,不过瘾,在雪地上立定,蹦跳两下,喘几口,胸腔里凉丝丝的。 你还跳个鬼呀,脸都像个红萝卜了。大婶刷干净了蒸粑粑的竹垫子,一边甩着,一边上石阶,棉裤太厚了,裹住了她的气力,一边说:年轻就是好,你们这一代好。 上了洗衣埠头,大婶低下头,缩着脖子,一步一个脚印,稳稳当当。 村子已经银装素裹。 石板路上是雪。 晒谷坪上是雪。 稻田里是雪。 棕榈树巨大的叶子上,是雪。 高大的橙子树上,雪开如花团。 村里的狗,此时不知道躲哪去了。 几只黄鸡缩在屋门口檐下,看着雪,无动于衷。 公鸡不打鸣了,也不出来追了。 头上的岭,却是另一幅景致。白的雪,黑的石头,伞一样的枞树,各占各的地盘,色调分明,浓淡正好,看起来,就像挂了一幅生动的水墨画。空荡荡的田野没有任何力量反抗雪,任由雪飘落、铺垫、积累、扩展。茫茫的,一大片,正对着天。是无奈,是挑战,是坦诚,无由猜。 放眼望去,这世界已是雪的世界。 除了高山在抵抗、在妥协,在露出自己的爪牙,而大地,已经放弃了敌意,放空了自己,接纳雪的温柔。 鸟惊惶地掠过田野的上空,投向山的黑衫子。 多么洁白的世界! 田野里,一道黑糊糊的脚印子,从这个村,连到那个村。 可是,睁大眼睛,却找不到赶路的人影。 这黑糊糊的脚印子顿时温暖起来。 踏雪而行,在这空旷里,是孤独,是热情,是需要,是无奈?是闲情? 这不重要,是人在这片洁白里,画出了烟火图案。 回到家,家里没生火,比野外还要冷。 拿一把伞,到洗衣埠头去看雪。 一个人在河流边,河流收了雪花,一刻也不耽误前程。 一个人在雪地里,很多人都看不见。 没有稻草人,没有劫掠者,没有影子,但可以跟自己说话,跟流水说话,跟大地说话,抓一把雪,跟雪说话。孤独是那么远,完全是因为这雪掩盖了所有真实,让世界迷幻、陌生、新奇、疯狂,忘了后边的小村子还在沉默之中,炊烟在曼舞。 一切是那么美好、乡村、心宁、干净。 以为这一切会永远平静地延续下去,以为乡村就这样寂静、平和、古朴、热心、诚实永远下去。 在空寂中,我把我当成雪,当成大地的核心。 后来,乡村蜕去了瓦屋这层皮,钻进高楼,幸福得寂寞了,寂寞荒凉了,湘南就不再下雪。 父亲说,那是2008年的事,大地被冰封了,封印了。 现在,大人们都在讨论如何解开封印,把雪线拉回来。 2020.12.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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