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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丨《登富士山》丨作者:凌叔华

 昵称32937624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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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来没想过富士山是怎样巍大,怎样宏丽,值得我们崇拜的,因为一向所看见的富士山影子,多是一些用彩色渲染得十分匀整可是毫无笔韵的纯东洋画与不见精彩的明信片,或是在各种漆盘漆碗上涂的色彩或金银色的花样。这些东西本来是一些只能暂视不能久赏的容易讨巧的工艺品,所以富士山在我脑子里只是一座平凡无奇的山。有时因为藐视它的原故,看见了漆画 上涂的富士山头堆着皑白的雪,拥着重重的云彩,心里便笑日本人连一国最崇拜的山都要制造出来!
  从西京到东京的火车道上,听说可以望见富士山影,有一次坐在车上看 见几个日人探头车窗外望了许多回,引得我也想望一望,但是因为天阴始终 没见到,他们面上露出失望神色,我却以为这样山看不看都没关系。
  

东京中国青年会要组织一个团体登富士山,据说山上的气候与下面大不 相同,登山的人都得预备寒衣。这寒衣二字很是入耳,那时我们住的房子开 着西窗,屋内温度与蒸笼里差不了多少,到能穿寒衣的地方去一两天倒是同 吃一碗冰淇凌得的快感很相象吧,所以我便决意加入这登山团体。
  

由东京饭田町上车赴大月驿约三时半光景,途中过了三十三个山洞,可 见越山过岭的多了。车虽然渐上高地,但是并不凉爽,炎日照窗,依然要时 时挥汗。因七八两月为登富士时期,所以车上朝山人非常拥挤。日人作朝山 装束甚多,男女皆穿白色土布之短大衣,上面印了许多朱印,为上庙的符号, 裤袜皆一色白,头戴草笠,足登芒鞋,男人有中国行脚僧神气。女人面上仍 如平日涂了厚厚的白粉,满身挂白,甚似戏台上做代夫报仇的女角装扮。到大月驿时已过一时,大家在车上已吃了辨当(即木匣内盛菜饭的一种便饭),所以忙忙的急搭小电车赴吉田口,好趁未黑天时上山。 由大月驿至吉田口约坐二小时电车,沿途水田碧绿,远山蜿蜒不断,好风扇凉,爽气有如中秋光景,车轨两边的大沟中流水潺潺,人家借它作水磨用的很不少,车在途中暂停时,我们下车洗手,觉得冷水如冰,土人说这是 富士山融雪流下来的。车仍然前行,忽见含烟点翠连绵不断的万山中间,突然露出一座削平的山峰矫然立于云端,峰头积雪尚未全消,映着蔚蓝的天光,格外显得清幽拔 俗,山的周围并不接连别的小山岭,同时也许因为富士的山形整齐的原故, 周围蜿蜒不断的美山,显然见得委琐局促的样子,恰似鸡群中立着一只羽衣 翩翩翛然出尘的仙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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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转了几个弯,我不住的望着窗外,左右群山已不是方才看的山了,但 富士还是方才看的一样,矫然立着,若不是八面玲珑的圆锥体,那会如此? 山上云彩,来来去去,也只笼去富士山腰,到底没有飞上山顶去。当云彩笼 着山腰时,只见山的上部,甚似一把开着的白纸扇形状。日本人咏富士的名 句“白扇倒悬东海天”,这时候见到了。

到吉田口已经是近五点钟。这里是一小庄镇的样子,街上小饭铺甚多, 兼卖登山用具。我们跟着青年会团员进了一家饭堂,大家洗脸换登山装束。 计每人买了金刚杖一个(即坚硬之木棍),莫蓙一张(短席子样的东西,披 在背上,备在山上随处可以坐卧,并可避雨),白草帽一顶,白线手套一双, 日本分趾袜及草鞋各一双。我们来日本不久的,穿上分趾袜就不会走路,不过他们说不穿草鞋不能走山,只好穿上吧。 我们大家吃了一碗半熟的鸡子饭,天已经快黑了,急出饭铺向吉田神社走去,从那里转出去是上山的路。我们这一团共二十三人,除了汕头李女士 及我,其余都是男子,有六七个不同的省籍。我走在大家后头,望见前面人 一个一个背着席子,挽着包裹,足登分趾的草鞋,蹒跚的前走,很象中国叫 化子样儿,只差了没喊叫讨要的声音。
  

离神社不远,有一条路可以上山。但是据说朝山人非先拜过此庙不好登 山的,所以我们只好先到庙里去了。这庙并不大,除了正殿及洗手水池亭外, 好象没有别的建筑物。大家到神前在金刚杖上刻了庙印,拍了一照,便向庙 左道上去。
  

由吉田口到山上五合目,须走二十多中里(日本三里十五丁十八间)我 怕走不了,就雇了一匹马,取赁三圆半,并不甚贵,且马行稳重,有如北京 之骆驼。沿途可以放心看山,马前有牵缰人,大约不容易跌下马来。
  

走了一条路,滢与李女士二人也雇了马骑上,步行人在前,骑马的在后 缓缓跟着。我与滢笑说,这是坐马,那是骑呢?
  

穿过松柏树林的道上已是黄昏时候,大树底下许多小树开着雪白的小花 朵,吐出清淡的幽香,林中一会有夜莺娇脆流啭的啼声,一会儿是山雉哽涩 的叫唤声,时时还夹着不知名字的鸟声与微风吹送一片松涛余韵。大家不约 而同的默默不作一些声息向前走着。登富士山指南的书上说,人在山上时左 右前后的看,就会“山醉”,“山醉”会晕倒的。我们进了大树林子内,虽 未曾左右前后的观看,却已为林醉了。这是耳目得了太美妙的享用不觉的醉 了吧。出了松柏林子,前面路的两旁参天的杉木笔直的对立着,我正想这些树顶准可擎云了。抬起头一望,树顶上果然有云气,云的背后却有那座超绝尘 俗的富士,披了皑白的羽衣,高高踞坐在重重朵云的上面。下面百尺多高的 古杉都肃静的立正伺候着。山后是一片浅紫色的天幕,远处有两三颗淡黄光 的星儿,象大庙宇前面的长明灯迎风闪耀着。我愈往山望,愈觉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绝高超的山容,愈显得自己的局促寒伧了,有几次我真想下马俯伏道上,减轻心里的不安。 我仍旧带些诚惶诚恐的情绪骑着马穿进了杉木林。大家把纸灯笼点着提在手里,纡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树丛中,一处一处露出一点一点灯火。我的马落在最后,马夫提了小灯笼默默在旁边走着,山中一切声息都听不见,只 有马蹄上石坡声音。这目前光景好象把我做成古代童话里的人物一样,现在 是一个命运不可测的小青年,骑了马进深山里探求什么需要的宝物,说不定 眼前就会从大树里或岩石中跳出一个妖怪或神仙,恶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来 领我走上一条更加神秘的路,游一游不可知的奇异的国境。这是小时伏在大 人们膝头上常听的故事,尝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样做一做。这是十多年前最甜 美的幻梦了,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还觉得有一种蜜滋滋的可恋味儿。我迷迷糊 糊的一边嚼念着童年的幻梦,不禁真的盼望怎样我可以跌下了马,晕倒过去 一会儿,在那昏迷过去的工夫,神秘的国一定可以游到了吧!不过人间终究 是人间,梦幻还是梦幻,我是安然坐在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马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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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返距吉田口已六里多(中里),有石块搭墙,木竹作棚之卖茶及烧印 处。大家坐在茶棚内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刚杖去烧印,每个三钱。烧印是烧 上一个某处地名的印记,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无不去烧,买卖倒不坏。在日本平常进铺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钱,在此地因为取水难,喝日 本茶每人亦须出八钱。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别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宽,曲折甚多,所以走 的时候并不觉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稳,夜间虽黑暗,路不崎岖,走起来并 不感到烦难。
  

到一合目时,路头并不多,因为有人觉得冷,都停下来加上寒衣,此地 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温度与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来时道,黝黑 一无所见,惟有山下远处灯火烁烁放光,那里大约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会儿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几个人兴致甚好,一边走一边唱着歌, 山中也忽然热闹起来。我亦同马夫搭话,据他说年中除了七八两月,余时简 直没有人来上山。二合目因为路不多,没有停下,过三合目进茶棚休息饮茶,有两个青年 女侍者细看我的服装问我是否朝鲜国人,我答中国人,一个假装聪明的神气 笑说,“支那妆束好看,朝鲜的有些怪样。”恰巧在我们三人头上挂了一盏 灯,说话女侍者说完了作那挤一挤眼的怪样给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么景致也望不到,前面灯笼的光已经不如起先的 引人幻想了,拉马的人也从他的口气里听出是一个瞧不起中国的日本人了, 总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只余了不成形的怅惘,及赶路常有的疲 倦,徘徊于我的胸膈间。到了五合目,栈房已经住得满满了,欲待再上一层,有些人已经不能走了。末后栈房人说,如果大家可以将就,也许可以勉强腾出二间屋子来。大 家倦不择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时已经过十二时,第二天早上四时还要上山, 铺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来听刮风声,寒如冬月一样。穿了绒绳织衣,盖了厚棉被尚不觉 暖。忽听团长张君来敲门叫起来,那时已过三点,风又太大,大家均不起来, 朦胧的又入梦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刻,团长又来叫,那时已经过了上山规定时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来了,门外松林风啸声,萧萧凛凛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觉牙齿 打抖,山上水甚宝贵,没有水洗漱,只有一壶水预备吃梅子饭(上山的便饭) 时饮的。吃饭时坐在松林底的板凳上,正看东面层层的群山,含着凌晨的烟雾,露出染墨施黛静寂的颜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红光,渐渐散起来成一片 橙黄,一片金黄的云霞,天上的紫云远远的散开,渐渐地与天中的青灰云混 合。
  

这时屋内尚点着灯火,松林饭棚下对面都看不清楚,日出云霞的微辉映 照过来,山前一片松树顶及树干沾了些光辉显出青翠与赤赭色。山底的丘陵 中间,有两个湖分铺在那里,因群山的阻隔,还映不着日出霞彩,只照着天 上紫云化成银灰的颜色。过了两三分钟,风势愈来愈大,刹那间东方一片血 腥色的红云已不见了,天已渐渐亮了。我们收拾了东西,胡乱吃了两个饭团, 随大家出了栈房。栈房一宿只要一元左右,饭是吉田饭铺送上来的,这样事 皆由团长张君办理,省了我们许多麻烦。

上山路风势极猛,迎头吹来,我与李女士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 被风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领路的,又是替大家负物上山的人在前执住我们两人拉着的棍子,拉我们向上走。这个人到底是走惯山的,手牵着我们 两人,背上驮着一大包东西,走起路来依然如常稳重,毫不现出吃力样子。 走了一里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觉得呼吸极困难,山上空气稀薄的 原故吧。正好坡上面有石室一座,望见前面的人停下来,我们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后壁,两旁堆石作墙,顶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后,再用 大石头块压好的。室内亦有席铺地,有地炉煮水,并卖红豆粥,甘酒及各种 罐头出卖,价钱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为价钱是警察代定的,山上买卖人无 可奈何,只好将东西材料减少一些,例如红豆粥只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 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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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一碗茶之后,风也稍止了些,精神稍微恢复了,我便走去露天茶棚 下想望望山景,走路时虽偷眼也曾望到一点,究竟不敢多看,因为怕“山醉” 更不能上路了。
  

这目前的确是一幅神品的白云图!这重重舒卷自如,飘飏神逸的白云笼 着千层万层青黛色蜿蜒起伏多姿的山峦是何等绰妙,山下银白色的两个湖, 接着绿芊芊横着青青晓烟的水田是如何的清丽呵!我倚在柱子旁看痴了。我 怕我的赞美话冲犯山灵,我恐怕我的拙劣画笔猥亵了化工,只默默的对着连 带来的写生本都不敢打开了!这海拔八千多尺的岩石上,站着我这样五尺来长的小躯体,自己能不觉得局促吗?自己能不觉得是一个委琐不堪的侏儒吗?可是同时一想,我们人 的最始最终的家原是一个伟大的宇宙,这里美妙的山川,不过是我们的庭园 的一部分,我们自然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休息休息我们多烦扰的破碎不完 的元神,舒适舒适我们不胜跋涉疲倦局促的躯壳吧!

想到这里,蓦然觉得我已经伏在美妙宇宙的怀里,我忘去了一切烦扰疲劳和世间种种,象婴儿躺在温软的摇篮里一样。 “喂,走哪!”忽然惊觉我的甜梦,只得睁着惺忪的眼冒着冷风,拉着领路的人棍子走,那样子大约象牵牛上树一样费力气吧!
  

愈走上去风愈大起来,山顶上沙子因风吹下来,令人不能睁目,大约又 走了两三中里,到了一石室,据说是不动岳六合目,大家又停下来。大家皆跑进石室避风,有人吃鸡蛋红豆充饥。 这里不知又高了多少,喘气都觉得费劲,风太猛,虽有人牵着走也走不动了。有一些人自知不能上去,有一些人还鼓着勇气,非到顶上不可,末了分了两组,愿上愿下的平均起各一半,我当然归愿下的了,但是对于继续上 去的人,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与妒嫉。
  

我们一行十二人歇息够了,叫领路的带我们走下山到御殿场坐火车回东 京。领路的也不识路,几乎走错了,幸而山上的人指引我们上了中道,由山 腰穿过去须走之六合目,由彼间下沙走道直到须走口,由彼乘自动车去御殿 场。
  

我们依指引的路走下山去,不想山腰之路,亦无所谓路,只是在山腰斜 坡处,走出一些道路印子来就是了。山腰上大概皆火山烧过松脆之岩石,常 有一段路为松脆石沙子,脚一踏下去,岩石就会松落下来,或石沙子一松, 纷纷滚下山去。那时风势极猛,由山顶直吹下来,左右又无可以攀扶的树木 或岩石,每每脚踏着松脆石子,身子一歪,便跌倒,风又迎头吹住,想爬起来很不容易。在风沙里眼也睁不开,如若一不留神,随风跌倒几千尺深的山 底也是意中事。我起先差不多给风绊住不能动了,滢也连自己都照顾不过来 了,幸而有曾君江淮帮助,方才过了这一条危险万状的山腰。这山腰算来只 约有四五中里长,费时约二点多钟吧,在我已经似乎走了一年了。那时时刻 刻有跌下深渊的恐惧与兴奋,现在想来,宛如隔世的事。
  

近午时大家走进了一条羊肠曲道,两旁小树扶疏,少避风势,过一上流 融雪之大岩石时,大家坐下歇憩吃干粮,再前行便到须走口之六合目茶店。 这一条路并不难行,大家稍微休息吃茶,买了新草鞋穿上,弃了旧的便走下山。 此间下山路为沙走道,路之斜度甚直。足下皆松脆之石沙,走时扶杖随沙子滑溜下去,便可步行如飞,毫不吃力。脚常常插入沙石里,穿鞋入了沙 子便不能走路,所以非穿草鞋不可。我穿着日本分趾的袜子,用足尖不大好 走,只好用足跟走,袜子被沙子磨破了,只好快些赶下山去。沙走道约有中 国十二三里,既无店铺可购鞋袜,连可以休息坐下的大树也没有一棵,地上 因为是大成岩石沙子,连草也不多见。
  

在沙走道上走了两个多钟头,脚倒不觉疲乏,但是持杖的手臂很有些发 酸,大约用它的力量最多吧。到一合目太郎房之茶店吃茶饼少息。并买纪念 明信片。然后分乘两辆马车往须走口。

马车每人八十钱坐八人极拥挤了,路复非常不平,左右摇撼,车中人如坐十几年前的北京骡子车一样受苦。忽然骤雨打入车内,我的衣服背后都湿 了。在车上一无风景可看,路旁松杉树皆不大,亦无名胜所,大家皆垂头昏昏然被梦魔纠缠,约一时间才到了须走口。 到了须走口茶店休息少时,大家跑到须走口登山前一石碑处摄影,时骤雨淋漓,照好了一片,忽听茶店前几个男子高喊“不能在那里照像”,我们回头一看,始知我们乃在皇太子登山纪念碑前,大家一笑跑回茶店去。 茶店前有汽车与公共汽车去御殿场的,我们想赶四点钟的火车回东京,所以叫了一辆通常用的汽车,每人五十钱。不意车夫甚狡,非八人坐上不肯开车,我们归心如箭,只好认晦气坐上去,车内当然挤得很了。 到了御殿场车站,买票上车,三等车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大都穿白衣拿着金刚杖的朝山人,我与滢只好坐上二等车,换了票才安然坐下,夜来的睡不足与一天的疲劳,这时候才觉到了。 途中买了一盒便饭,包裹纸的上面印着拙劣笔画的富士山,我一手便把这张纸搓了。
(初载 1928 年 8 月《现代评论》8 卷 193、19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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