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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住记忆】懒汉阿明

 文化宁海 2021-09-14

无论大小,每个村子,似乎都有自己的特色。当然也都有自己村宝级的人物:或是致富能手,或是种庄稼好手,或是后进人物。所谓后进人物,说白了就是懒汉一条。

在那一马平川的宁西平原上,算来我们那个村子其实也蛮大的,四五百户人家,一千多号人马。倘若躬逢村长选举、修谱做戏等盛事,便见那偌大的晒场上乌压压的一片,人声鼎沸,蔚为壮观。林子大了,自然什么鸟都有。按照科学比例,当然自然而然盛产一批级别不一的懒汉。

有时闭上眼,扳着手指头数,如果给我们村那帮懒汉兄弟们,像梁山好汉似的排个座次,那么头把交椅一定非阿明所坐。再如果,与时俱进在村子里搞个什么明星懒汉网络投票活动,那么票数最多、人气最旺的也一定非阿明所莫属。

总而言之,本村首席懒汉的桂冠,必为阿明所戴,无人憾动,或无与争锋;毫无悬念,或毫无争议。

说来可怜,阿明从小是苦出身。窘困状况到他成家也没多大改善,一家四口,加上个老母,原本挤一个间黑不隆咚的老房子里,典型的蜗居一族。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为积极响应中央推进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的号召,当然也为进一步壮大集体经济,村委会审时度势,主动出击,排除万难,办了一个市场。说市场是个综合性市场,其实就搭了两个大玻璃钢棚,分菜市场与日用品市场,再沿围墙边建了两排的瓦房式商铺供出租经营。鉴于阿明家的困难现状,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村领导们一合算,决定在市场两排商铺瓦房中专门留两间以较低的价格租给他一家居住。于是,阿明一家四口就移居到了市场,老房子则给了老母独住。

作为本地泱泱大村的首席懒汉,阿明自然不同一般。有权有钱就任性不奇怪,无权无钱无为也可以更任性。如果说,随遇而安是地球上懒汉们的共同标签,那么,阿明就是最敢于随性发扬这种无为精神的那一个。

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天,这位仁兄从来都是不修边幅,以最率真、自然的尊容展现于世人面前,颜值指数可媲美犀利哥。一头长发甚是飘逸,任其自然率性生长,一般不以人工的方式予以修理。满脸的胡子也不例外,根根如麦芒,拉碴而坚强,像刺猬似的。如果实在有点长得太过分了,就拿把大剪刀,独个儿对着那面只能照出朦胧效果的破镜子,咔嚓咔嚓,三下五除二便欧啦了。所谓服装,本着不变应万变的原则,基本上不变:冬天呢,就裹一件已经看不出真实颜色的军大衣,脚蹬一双黄跑鞋。夏天呢,本着能省则省最好不穿的原则,更是简单明了适当保留,下身穿一件大裤衩,上身赤裸裸,光着黑而粗的膀子,脚趿一双塑料拖鞋。整个夏天下来,浑身上下就晒出了传说中最具健美象征的古铜色。

阿明家穷,祖传家产就是那么一间黑不隆咚的老屋。他最辉煌的从业史就是曾当过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战士,退伍后回家修理地球(务农)。想必年轻时也是个好后生,甭管是别人介绍的还是自个儿找的,总之是讨上了老婆,生了对儿女。有儿有女,倒也其乐融融。

不知是不屑呢还是不愿,总之他是不善营生:田里的农活儿不愿干,家里的杂务活不会干,偌大个男宁,整天就这么在村子里或市场里逛来又逛去,像只挂在檐下的灯笼,在风中飘来又飘去。

可是一家四口人,一张开眼与嘴,总得吃或穿吧?两个娃还得读书吧?他成了撒手掌柜,倒是逍遥自在了,可苦了他的老婆。或许是长期劳作吃苦的缘故吧,如果给她来张速描,那就是黑而瘦,枯黄的短头发,声音有些嘶哑。四张嘴的吃喝与一家子的用度,全凭她那双瘦弱的手支撑着:平时种点田地,搞点菜蔬好自给,间或在市场里摆个小摊做点小生意什么的,日子就这么勉强维系着。

都说,贫贱家庭百事哀。某日,忽然听见外头阿明老婆母女俩不知何故正在嗷嗷大哭呢,听其音甚是凄惨悲痛。于是,我就相跟其他人跑去一瞧究竟。且见阿明家门口的那片市场空地上围了一圈子人,里三层外三层,扒开人群一看,阿明老婆母女俩正蹲着,眼睛红得像兔子,正抹泪痛哭呢,地上躺着许多碎瓦罐片,淌了一地油腻腻、亮汪汪的菜籽油,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菜籽油独有的味道。原来,阿明老婆与女儿扛了几蛇皮袋自家种的油菜籽,去村里的榨油厂榨了点菜籽油以自用。可能当时没什么空桶之类的容器,就把家里那空酒埕带去作了油桶。母女俩先用一条粗麻绳把那酒埕作了五花大绑,再用一根竹杠抬回家。抬一段歇一会,好不容易快到家门口时,可能没绑牢,那满载菜籽油的酒埕忽然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酒埕碎了,油也没了。这可是她们家大半年的炒菜用油呀。事已如此,大家也只能言语安慰母女俩一番而后作鸟兽散。有油没油,日子总还得过吧?

虽然所无事事,但阿明自有打发美好时光的办法。比如下象棋。地点不拘,有时去村老人协会,有时到别人家里,但更多的是在自家门前的空地上摆起龙门阵:两把矮椅,一条方凳充当棋桌,方凳上放一棋盘,本着友谊第一、比赛第二的原则,与四方棋友切磋交流,一见高下。久而久之,附近许多棋友亦会慕名前来切磋、打擂台。下象棋时的阿明很专注,心无旁骛,目不转睛。或搔头挠耳,估计是进攻受阻了;或洋洋得意,必是形势一片灿烂;或摸着下巴作沉思状,自是绞尽脑汁想妙计。倘若,他忽然举起一枚棋子,往棋桌上一拍,啪得一声脆响,吓得棋子们蹦了起来,并口沫横飞、大喝一声:将!一举定江山。此时的他,那是何等的眉飞色舞、意气风发、畅快淋漓呀,似乎已不再是那个阿明了,而是统领千军万马、打了一场胜仗的大将军。

他的家准确地讲,就是一个包容万物的杂货铺或展览馆,挤满了所有家当,什么东西都有:炊具、水桶、眠床、柜子、椅子等生活用具自不必说,另外还堆满了电线、旧轮胎、齿轮、五金工具、纸板箱等杂物,最重要的居然还有木工用的刨床。走进他的家,在那各种杂物济济一堂的室内,你至少可以搞明白,什么叫无立锥之地了,就如同闯入了雷区,压根儿就找不到你可以落脚的地方。

木工用的刨床自然不是摆设。他会用刨床做点简单的木制品,比如小方凳什么,居然还蛮扎实的,保证不会散架。如果你家的小凳子忽然不幸残疾了,四条腿的成了三条腿,可以拿着那三条腿的小凳子再加那条残腿,送到他的刨床上享受免费续肢手术。他那堆螺丝刀、万能表等五金工具也自有用武之地,比如你家的电饭煲或电风扇什么的忽然罢工抗议了,紧急之下可以找他来进行解决,东搞搞,西弄弄,居然被他捣鼓好了。

最重要的,他还会搞点小发明,推行废物循环利用,用也不知是从哪收拾来的旧电动机,再铰上扇叶片子,做了一只大吊扇,挂在自家横梁上。为此,我还曾去他那作了参观。彼时,他一家四口正在吃饭,四颗脑袋儿围着那张黑而油腻的小方桌,碗起筷落发出叮当声。且见阿明仰着粗大的脖子,眯着眼睛,用那张大嘴对着啤洒瓶子的小嘴,喉结抽动,咕咚咕咚,猛喝一气,然后颇为豪气地狠狠地抹了一下沾满啤酒泡沫的嘴巴,咂巴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甚是惬意的模样。见我来了,喝道:吃了没?要不来点?但我所关心的是他那发挥聪明才智捣鼓出来的大吊扇。那大吊扇真的很大或威猛,吊在横梁上,正咣当咣当异常卖力地转着,震天动地,感觉那整个屋顶都在晃动。风很大,呼拉拉,吹得纸片儿满屋子飞,也吹得他家挂在墙角落尼龙绳上的衣服,像联合国大楼外的五色旗帜一样不停地晃悠。

其实,阿明也是个敢于尝试的人。某日,听说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了一只野猪崽准备进行人工驯养试验。那时,我还真是只吃过野猪肉,倒没见过野猪崽。好奇心,又一次催促我再次光临他那杂货铺似的寒舍。那野猪崽儿就养在一只放在他家门口的大瓦缸里。为了防止小家伙越狱,专门在上头盖了块水泥盖子,只露了个小口子。口子太小,黑不隆咚,我只好把水泥盖子再揭大一些,且见一只满身斑纹、嘴巴尖尖的猪儿满眼惶恐,在大缸里转悠,不停地哼哼。套用现在的话说,这崽儿绝对萌萌哒。后来呢?后来就没有后来了。不知是何故,阿明的野猪人工驯养试验计划最终是不了了之,那小野猪崽最终也没长成用两颗大牙可以摧毁所有庄稼的大野猪,最终倒成了阿明全家的碗中肉、腹中物。后来,曾看到中央七台的《致富经》专门报道过某地人工驯养野猪并成功致富的故事。如果,当初阿明一门心思把这试验搞下去,有可能第一吃螃蟹的人是他,有可能上中央七台《致富经》栏目的也是他了。可是,一切都没有如果。如果呀只能是如果,终究无法代替现实。

二十多年,一转眼就过去了,如驹过隙。如今,村里的市场经过升级改造,早已变了模样,原先阿明居住的那两排瓦房式商铺在隆隆的推土机前灰飞烟灭矣,建起了两层楼房。不知他家搬到了何处?现在,想必他的那对儿女也已成家立业了。而他估计也迈入了老年人大军的行列。老则老矣。不知现在的他,尚酒否?棋否?不修边幅否?

长江后浪推前浪,

他头上那顶戴了多年的首席懒汉的桂冠,

似乎可以让贤于后人了吧?

实习编辑:璞石

指导编辑:葱丛

审核:浩海紫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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