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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沉钩】三十八年寻友记

 文化宁海 2021-09-14

高中毕业留念(左包康骏,右作者)

三十八年寻友路

陈去生

1949年春,我和包康骏同时在省立宁波中学高中毕业,各奔东西。上海解放,他改名徐鹏,毅然决然地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因文化程度高。部队领导派他到南京航空学院去读书,毕业后分配到哈尔滨某兵工厂工作。我到宁海西乡参加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一直在宁海工作,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海之角,但是隔不断两人深厚的情谊,两人常常书信来往,互诉衷肠。我多么羡慕包康骏到名牌大学读书,这是我想往已久的梦想。

机会来了,1956年,周恩来总理号召有文化的干部报考大学,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作贡献,各级机关单位不得阻拦。当年7月,我考入中国人民大学经济系,千谢万谢周总理圆了我的大学梦,我笑逐颜开。但笑里也有愁,我是不带薪的调干生,只有助学金,手头拮据。包康骏来信祝贺,知道我囊中羞涩后,第二个月就开始每月给我寄10元钱。我的心头热乎乎的,充满了感激之情。我婉言谢绝,他就是不听,还是继续寄钱。当时,这无异于雪中送炭。没有办法,权当是借钱,以后慢慢奉还给他。每次收到钱,我就去信表示感谢,他一直寄了将近两年。1958年,经济系总支书记李军同志得知我每月寄钱给老娘,这在调干生里是绝无仅有的。她像慈母般地主动增加我的助学金,发给我相当于原来半个月的工资。我急忙写信告诉包康骏,让他以后别再寄钱了。1958年9月以后见不到他的来信,再写信去询问,杳无音讯。结交十多年的挚友一下子中断了联系,真让我坐卧不安。我断定他航空学院毕业,准是去造飞机了。飞机工厂是绝密单位,他的工作也是绝密的,不能告诉我,只告诉我某某街道,某某邮箱。古人云:有恩不报非君子。在我最困难之际,他倾囊相助,现在他消失的无影无踪,我不去寻找,枉为朋友啊!我马上写信到哈尔滨公安局,请他们帮我查找徐鹏的下落。我翘首而待,没有回音,想必公安局无法获知军工单位的户籍。

宁波中学读书期间的包康骏

我牵肠挂肚,心心念念,一定要找到他。正巧,我外甥从宁波下放到大兴安岭林场工作,我托他探亲途经哈尔滨时,按信箱地址去找徐鹏叔叔,外甥费了不少精力仍无果而返。我心急如焚,朝思暮想,忽然想起我在宁海县委工作时,徐鹏所在的军工企业派来两名干部到宁海,当面向我调查徐鹏念高中时的政治倾向。我如实告诉他们。徐在念高中时,思想左倾,看进步书籍,如,《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大众哲学》《政治经济学》(苏联版)。这两位干部临别时向我透露组织上准备派他到苏联留学。中苏关系破裂,中国留学生乘坐一架苏制客机回国,途中坠毁,全体遇难。徐鹏会不会也乘这趟航班回国呢?我的心怦怦直跳,真的揪心啊!后来,我否定了这种可能性,我断定他没去苏联留学,我俩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他去苏联的话,一定会事先告诉我或暗示我。莫非他遭遇了重大挫折或不测,他的下落渺渺茫茫,留给我无尽的思念。我渴望找到他,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要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我有个大学同学,儿子也下放到黑龙江大兴安岭林场,探亲也要路过哈尔滨,我托他代为寻找徐鹏的下落。这个侄儿伶牙利齿,八面玲珑,终于打听到徐鹏已经调到上海市松江县工作,至于在松江什么地方,什么单位则一概不知,但至少有个眉目了。我的内心又燃起了希望的光芒。我写信到松江县公安局,要求寻找徐鹏下落。松江公安局回信说,查无此人,叫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热切的期待一下子又跌入冰点,我垂头丧气,长吁短叹,寻寻觅觅何时了!

我绞尽脑汁想出了一个法子,到宁波陈浪堰包家他婶婶家去探访。我和包康骏于1946年春同时考入浙江省立宁波中学,两人既是同龄同桌,又是同乡,都是宁波人。我家在庆安会馆旁的东胜路,他寄住在包家婶婶家,两人都是走读生,礼拜天,我常到他那里去玩。有一次,他要到澄浪堰对岸姨妈家去,澄浪堰是个渡口,只有渡船,没有艄工,摆渡客要自己摇橹到对岸。包康骏能用橹摇船,我也会,两人商定待奉化江平潮时摇过去。两人到他姨妈家,还宿了一夜,同睡一张床,共枕一个枕头,亲密无间,聊到半夜,至今还记忆犹新。我到澄浪堰居委会打听包康骏婶婶,居委会说已经搬家了,搬到何地也不清楚。我怏怏不乐,失望而归。后来,我想到在宁波中学寒暑假期间,包康骏都要回到石浦父亲哥哥那里去,石浦号称“小宁波”,与宁波有定期轮船往返。他回石浦,我就到江北岸外滩送他上船,学校开学前,他写信告诉我几月几日几时到,我总是提前到外滩码头迎接。许多年了,他的哥哥可能还在石浦银行工作,一定知道康骏的下落。我专程赶到石浦镇,先找镇委陈书记,他原来在宁海工作过,老熟人了。我说明来意,他就带我去石浦银行,行长接待我们,我说明是来找包康年的,行长说,包康年早已调到宁波去了,据说生肺病亡故了。最后一线希望又落空了。三十几年漫漫寻友路,我始终在“希望与失望”中煎熬。茫茫人海,包康骏,你到底身在何处啊?

1949年9月参军的包康骏

天无绝人之路。1996年春,我突然收到母校横溪正始中学的一本通讯录,50年前我从这里初中毕业。翻开通讯录,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入我的眼帘,姚承祺,他是我宁波中学高中同班同学,他也是正始中学校友,通讯地址是上海市巨鹿路775弄1号,是海军离退休干部休养所。灵感之花绽放,包康骏是空军离休干部。姚承祺是海军退休干部,都是搞科技的,姚承祺人缘好,人脉广,很可能知道包的下落。我奋笔疾书姚承祺同学,叙叙旧情,打听包康骏的下落。念高中时,他也是走读生,我俩很要好,老同学古道热肠,马上回信,他说他也在找徐鹏,到处打听,有了结果就会第一时间告诉我。1996年4月初,儿子一兵出差上海,我让他到巨鹿路拜望姚承祺叔叔,顺便问一下徐鹏的消息。儿子买了好些礼物,干休所门卫接待了他,问他找谁?儿子说找爸爸高中同学姚承祺。门卫说,姚承祺夫妻已到嘉兴岳父母处扫墓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门卫与儿子在传达室聊开了,当得知我38年坚持不懈地寻找高中挚友徐鹏时,门卫突然惊呼,哎呀!你们要找的徐鹏就是我的老同事啊。我们一起从松江到贵州,又从贵州一起退休到上海了,他不愿住上海,已经回到家乡宁波去了。详细地址等我打听到,告诉姚承祺,让他转告你爸爸。苍天不负有心人,踏破铁鞋有觅处。

后右一姚承祺,前右一包康骏,后左一作者

几天后,姚承祺来信,欣喜地告诉我徐鹏找到了,住在宁波镇明路平安巷15号。也许是上苍的眷顾,让姚承祺助我一臂之力,让我在晚年找到了莫逆之交。我感激涕零,欣喜若狂,再也等不及了,立即上街采购礼品,第二天一早就坐大巴车到宁波南站,直奔平安巷,这是永世难忘的时刻。我的心情万分激动,从1949年离别以来,天各一方,已有47载,久别重逢,相拥而泣。我说,“我整整找了你38年,1958年9月以后,你我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你让我好生寻找,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呢?”康骏长叹一声说,1958年我对土法炼钢说了几句不同的看法,就将我下放到乡下去参加劳动,为了不影响你读书,因此没有写信告诉你。后来调派到松江县,不久参加三线建设,又调到贵州。后来又受到冲击,你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什么地方,我也不知道,一直无法联系,我也一直牵挂着你啊。”对他的遭遇十分同情,我也说了自己的挫折。两人历经磨难,同病相怜,千言万语,说不完,道不尽。现在,他独自住在一间小屋子里,没有厨房,只有一只小小的电炉,生活清苦,孤单寂寞,万一头痛脑热,没有人照料可怎么办?我托邻居谢阿姨为他物色一个老伴,谢阿姨很愿意牵这条红线,可是康骏没有答应,他说独自一人过惯了,不必为他操这份心。当时,我打定主意,万一他病了,我就从宁海赶到平安巷照顾他。我还有一个夙愿,人民大学读书时,他慷慨解囊给我寄的钱,我要加倍奉还。有一次我要还他钱,他居然推辞说:“我不曾寄钱给你过。”当初,他给我寄钱将近两年,不是一次,二次,怎么会忘记了呢!他故意这样说,是叫我不必再还钱了。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有一颗金子般的心,对我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我想出了一个妙招,下次见到他时说:“探亲访友不带礼品是不礼貌的,我到你这里来,不知送何种礼品补品合适,补品吃的不对劲,反伤身体,最好由医生来定,我不懂,所以我什么也不带。”随即将装着1000元钱的信封塞给他,请他帮我代买他需要的东西。以后每次去看他就捎上1000元钱,他没法推却了,只得收下。但这些钱与当年他对我的恩情无法比拟,金钱有价情无价,这种恩情我这辈子也偿还不了。唯有多陪伴他,宽慰他的心情,才是最好的报答。到了晚年,他喜欢养花,我也喜欢养花,两人同到宁波花鸟市场买花,有一盆“玉芙蓉”茶花十分名贵,22元,挺贵,包康骏见我爱不释手,马上为我付了钱,我拿到宁海后种在儿子的庭院里。

宁波颐乐园

宁波东郊的颐乐院落成,这是一座花园式的敬老院,小桥流水,绿树成荫,蓝天白云,空气爽甜。里面是别墅式的公寓,每幢都以花卉命名,康骏住在梅花幢306室。颐乐园有食堂,伙食很好,都是地道的宁波菜,很合他的口味,他的身体也因此强壮起来,气色很好。但是,我还是怕他孤独,常去颐乐园看望他,他喜欢民族音乐和民族乐器,我也是。于是两人共拾年轻时的爱好。我用京胡演奏京剧曲牌《夜深沉》,抑扬顿挫,他用红木二胡拉二胡名曲《二泉映月》,如诉如泣。有时,两人合奏民乐《梅花三弄》,婉约悦耳。我也有一把红木二胡,因弦线太差,音色干涩。包康骏说,县前街的琴行有银质二胡弦线出售,在所有金属中,银的音色最为悦耳、优美、动听。我俩手挽手到县前街琴行买来一副银质弦线,50元,挺贵的,不过装到胡琴上,音色优美,胡琴的品质也提高了一个档次。我有一次调侃道:“我大概只能活70几岁。”他劝我别这么悲观,说:“70岁小弟弟,80岁多来西,90岁勿稀奇。”2015年,台风过境,我去关侧窗,不小心摔了一跤,儿子设法抢救,保住了性命,但留下了残疾,不会走路,只能手握拐杖巍巍颤颤地走几步路,不能独自去看望康骏了,只能叫儿子代我到颐乐园去拜望他。我和他经常用电话联系,介绍生活情况,注意防范事项,互祝健康长寿。去年,他常打电话向我问安,几月几曰几时中央台要播放中国诗词大会。我也喜爱这个节目,知道这个节目详细播放时间,也会第一时间告知他。中秋前夕,我打给他很多次电话,电话有长音,就是没人接听。莫非康骏生病了?莫非有什么不测?我不敢再想象下去了,赶紧叫儿子到颐乐园去探个究竟。颐乐园的工作人员告诉儿子,徐鹏患老年痴呆症,已经住进李惠利医院高新园区分院了。我很是悲伤,自顾不暇,无法实现他有病我去宁波服侍他的愿望。我只能默默地为他祈祷。

儿子庭院中的“玉芙蓉”

儿子庭院里那株“玉芙蓉”茶树,已亭亭玉立,今年春节前后生机盎然,鲜花怒放,有深红色的,有浅红色的,也有粉红色的,重瓣的花叶上点缀着金色斑纹,煞是好看。每当我见到它,眼前就立即浮现出包康骏的身影,仿佛他就在我的身旁……

                         2020年5月16日

作者简解



陈去生,原名陈英午,生于1930年,浙江宁波人。1949年春参加革命工作,1956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1960年就职于中央党校,1985年离休。曾主编《理论大事记》,已出版《思维之花》《叩开智慧之门》《现代经济生活中的辩证法》《红楼杂谈》《古案觅踪》等专著。

作者:陈去生

编辑:小包车

插图:陈一兵

审核:浩海紫烟

文化宁海工作室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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