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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楼(第六章)

 熊建旺 2021-09-17

   也是从那一天开始,媚娘同新官讲了话,在此之前,总是新官一人讲。

做妾也不错,可惜的是自己没遇上一个自己喜欢的人。

    她以为自己会很快生孩子,可是没有。新官仍然要娶她,到了第二年的春上,她从梦里得知 ,她是个白虎星,是个石女,不会生孩子,新官对她越来越好,时常很早就来围子里等她回 来,帮她生火。

    对于不能生孩子,她是害怕的,她断定自己就是别人所说的巫女,没有孩子就不能为人妇, 这是天大的不幸。

    天长日久,她对新官产生依赖,既然不能为人妇,只能做妾,那还有什么好想的,她认真地 考虑何时到新官家。

    一年四季,年年有春,每个春天都不相同,她已经二十三了,还是个做过奴妾的女子,现在 已长大成人,该嫁人了。

    看着羊越来越多,还有个男人在等她,她该满意了,她想起母亲出嫁前的一些活,现在该她 忙了,她等着新官,等他再来就对他说明,她想嫁,她要约定日子,做相应的准备,新官已 好久没来,她知道他一定会来的,他已等了半年,已等不及了。

    她开始太阳不落山就回来,没几天,他果真来了,很疲惫,但是他还是来了。

    媚娘陪他到池水边沐浴,消除他的疲劳,高高兴兴地和他在一起,新官第一次见到她这样开 心,一展愁眉。

    春天的水,的确可以使男女欢愉,黄昏下的沼泽,芦苇荡,静必而美丽。远处的草地,小树 林郁郁葱葱,紫红色的晚霞照在远近高低不同的景物上,衬托出一个个形状不同,明暗各异 的空间,媚娘半身露在水面上,白花花的身子在迷人的晚景里,醒目且韵昧倍增,仿佛是一 个圣母,沉浸在柔媚的母爱中,更像一朵古老的小仙花,在美景中显灵。

新官醉了,他从没见过这种肥美的女子,他平时的眼光只会欣赏鲁人的那纤弱的美女,与这 丰美恰恰相反,他这时坚定了要娶她的决心。

    他殷勤倍至,满脸笑容。第一次亲手做东西给媚娘吃,帮她踩腰取悦于她。她太快乐了,她 忘了什么是危险。

    在新官快乐之后,她告诉他,她是石女,是白虎星,她害怕将来命运多难,想早一天嫁给他 ,从明天起,她就开始做手工。

    她没有看新官的脸色,一直讲下去,她不会想到一个人的脸说变就变了,刚才还是欲醉欲仙  此时已是魂不附体。她看着新官突然爬起来就像是看着洪水猛兽一样。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身 子,掉头就跑。她是巫女,是克星,她跟着哪个男人,哪个男人就会被葬送掉,他荒不择路 ,跌下了高高的门台,连滚带爬地跑了。

她又回到了绝望之中。

    宁静的芦苇荡如同一潭死水,她 无声无息地活着。

    生活可以让一个人成为荡妇,婊子,也可以让她成为皇后和圣母。在人与人之间是没有娼妓 和玉女的区别的,只有在特定的关系中才有了妓女和贤妻良母,不同的环境让你扮演不同的 角色,不同的经历让你学会不同的东西,她可以成为贵妇,可以成为圣女,但是她什么都不 是。她是一个贱民,无依无靠,举目无亲,如果一个贵族霸占了她,她就有可能是夫人,妇 人,小妾,臣妾。如果一个奴隶娶了她,她就是一奴妇,一个农奴、一个田妇。但是她不是 ,她什么不是。一个自由民,一个危险的贫民,她没有人生的概念,没有理想的概念,她有 一个不为自己和别人所认识的人生,她在过去的生活体验中活着,即不知什么是明天,她不 了解社会,也不了解自己的命运,她只有直觉、神喻、求生的本能。

她是一个孤女,一个出现在春秋的自由民,在单一的自由旗帜下,她可能远远高于今天的水 准,但是她,没有认识,没有自觉意识的,没有能力,让她保持一个自由的圣洁的身体,她 是一个女人,无论是藤爬墙,还是蔓攀树,她不可能作为一个独立的形象,立于原始的农业 社会中,她是女人,是雌性的动物,在农奴,奴隶主贵族,工匠艺人,大小官吏,等等等的 关系中,只能起到穿凿附会的作用。这个时代给他们提出的要求是,做奴隶,创造财富。繁 衍后代,为吃饱喝足的人提供性服务,她是自由的,也是不幸的。她生活在芦苇荡,生活在 相当原始的大自然之中,但是她不是鱼,不能游进深深的水域,她不是鸟,不能飞过春夏秋 冬的十万云山。

    她只能这样,无知无觉,不知不觉地生活在历史的真空中,她在芦苇荡里把求真认同的本性 ,倾注在青青的每一根草,漫山遍野的每一棵草木,清彻透底的绿水,碧波万顷的芦苇荡, 不得安宁的感觉。

她习惯了在清水里打发时光,在虔诚的祈祷中获得快乐,在每一天的,每一个黄昏里,都将 自己洗得干干净净,让黄昏时的每一个刻度上,始终保持那种成熟的女子才具备的纯粹的感 觉。

    她不停地洗,洗着她又长又密的黑发,洗到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头发有多少根,反反复复地洗 着自己的脚,好像是洗遍了那双铁打的脚,走过的所有的路,爬过的所有的山和山丘,淌过 的每一条沟和河流,她把又长又粗又密的头发洗成了乌丝般发亮的珍发。她把那双铁打的脚 洗成了精致的脚骨柔韧的脚板,洗出了玉足上的玉趾整齐的母贝。她洗着洗着,肥壮的大腿 上留下了鱼腹般饱满多变的线条,洗出了高高撅起的臀部,洗出了纤细柔软的腰姿,丰满的 乳房,美丽的道弯,洗出了女人的和颜悦色心慈软弱,西周的齿如瓠犀西眉南脸,还洗出了 一个青年人,在树林里偷偷张望。

她昂起高高的头颅,从高扬的南方野调里,哼出雌鹿的呜吟佩鹤的长叫。她抱起自生的大腿 ,让它举过头顶,回忆上汝人野性的舞蹈,她崇拜女人,有幸她是其中的一员,对女人生殖 能力的妄想,在她的眼前幻生出一对巨大的莽蛇,带着魄的灵光,从她的生殖器里爬出来, 爬上了两条白嫩的腿,爬上头顶和树林。带走了她的面状肥佼形清叟。

    她在这种带有泛神色彩的境界里,如鱼如蛇,畅游清潭寒水,滑行土包林稍。如痴如梦,成 群结队的羚羊、野鹿,穿过了草地,奔进荒原,一波波腊梅的清香,玫瑰的泌香,将她淹埋 。她沉迷在醉人的动荡里,感到通体火烧,烧出一枝不知名的花,伸出身外。

    她把羊群赶到了春水边,赶到了森林外,赶到了一个青年人醉心的地方。在浅绿色的季节里 ,只有动物的敏捷,没有愚人的语言。她喜欢看着那个人,欢愉地爬在高坡上,山梁上,爬 在她美妙的感觉中,他像一只小鹿奔跑在她的视觉里。她张大了口,大口大口地作春天般的 全身呼息。

    她愿意作一只迷羊,栖息在草丛,奔命在羊肠的小道上,生活在神管辖的世界。而不是作为 一个弱女子,求生在战乱、贫穷的上古时代,如果她能选择的话,她非要做神,而不是人, 不要需要她付出何种惨重的代价,不然,她只能为了活命,将付出她的一生。

    永远都不会有她,作为享受的人,活着的一天。

    她静静地躺在土屋里,又惊又喜地等着一个人,她预感到他会来,不是今夜,就是明夜,不 是明天,就是后天。他像一只影子,游离在她的四周,他们之间只能用神的语言交谈,他们 谈得已足多。有了这种神交,他们已经相当熟悉,相互了解,互相接纳了。他们一直没有开 口,因为语言太贫乏。神是无所不能的,有神在就可以了,神对他们的压抑,让他们开不了 口,说不出话。

他们相互默认了,他们借助神的帮助,再从神脱胎到人,下降为凡身,他们要用身体的语言 交流,要用身体与实持交流,用行动与配合的行动交流。

    他耐心地等待着,她在黑暗中,能透视土墙茅屋。感知到他在栅栏外犹凝彷徨,他那弯曲的 脊背,耸起了圆圆的月亮,又勾下了圆圆的月亮。他胆怯惊恐,又死不罢休,痛苦不已。他 无可奈何,直到把弯弯的月亮挂在了天空,又把弯弯的月亮勾下来。他胆小,所以怕月光。 他胆小,所以怕黑暗,他什么事都做不了,干脆翻过栅栏,直奔土屋,他拚命往棚架上爬, 听得到她在屋里急促的喘息。

    他撑着胆子,爬进了黑暗的屋里,就再也没胆量站起来,他爬一步,停下来,再爬一步,又 停下来,几步的距离爬了半天。

夜深了,明月在门外照在游移的暗影上,动荡的芦苇,在月光下像无数从沼泽里爬起来的奴 隶和贫民,他擅擅兢兢地摸到她的腿,摸着她的冰肌玉骨,又因心理随不了这个淫欲带来的 重荷,昏倒在她的脚前。

    他昏迷了很久,一股凉风从门外吹来,他才从中苏醒过来,他对适才昏厥有着莫名的恐惧, 当他再次捉住那双玉足时,紧张的捉到手中一动不动,他担心将会受到神的惩罚,他就这样 捉住她的脚昏睡过去。

天将明,他匆匆离去。

    她不是等他,他把魂丢在了这里。一定还从这找回去,天将黑,她的血脉里的血液在滑动, 她又到水边去沐浴,因为水可以换起她的幻觉,那种说不清的美妙的幻觉,她在这种幻觉中 可以俯视自己的灵魂,也可以看到青青的血管收缩扩张,再收缩再扩张。

    她躺在地铺上,看到天一分一秒的暗下去,随即而来的是潮水一样涌起的心血,她沉静在无 限的感受中,陶醉在异性搅醒的自觉时的风风火火,一阵阵地起来,一阵阵地退去,她就是 在这种氛围下吸收营养,培养女人的灵性,她用强烈的直觉在包容异性,在纯粹的感受中与 异性对话。

    她眯着眼,看着那个偷偷摸摸的影子,从发白的门口潜进屋子。

一天、两天、三天像是一个漫长的世纪,看到他进来,等到他出去。

这样,那双手一天比一天有力,一天比一天活跃,那双手从脚趾脚背脚脖子,慢慢地摸上来 ,他像在水中摸鱼一样摸着她的小腿肚,他像祭拜天母一样,吻着她的脚尖脚趾脚心脚背, 呼吸急促,手忙脚乱。

    她仿佛是躺在了浮云上,一个年青人推着她走在云海里,她仿佛沉入了深深的水底,一个青 年在擦洗她的身躯,她仿佛躺在星空里,被这个青年推进了被神秘的云幕遮起的另一个地方 ,那个只有神仙居住的地方,她此时获得了轻盈的身姿,洁白的翅膀。上天入云自由翱翔。 在博大的空间,在银河的乐曲中,翩翩起舞,听任妙不可言的曲子,在她身上流动,在她的 血液里滚动,她舒展开身姿,尽情享受神赋予的一切,一个异性赋予的一切,是他让她得到 了升华,让她变成了神的化身,她不会独自享用这仙境,她要夹着他一起升腾,她要捧着他 进入这神仙的境界,她要通过物质把速度温度传递给另一个物质,通过肉体把运动和动力传 递给另一个肉体。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拚命拚命的呼吸,她像天母芳兰充盈其中,他用吻和准将芬芳的气息 吸收进去。

    他在异性的乙醚的作用下,上刀山下火海,神智不清,他看到了一群群肥美的牛羊,大片大 片肥沃的土地,他看到了冰天雪地里的崇山峻岭,尝到了原始密林里的甘美清泉,他已魂不 着体,远找不到了自己。

他每一个夜里都来,天亮后离去,他的魂魄缠在了她的秀发里,缠在了她的玉腿之间,缠在 了她柔媚的腰上,挣不脱,离不去,早上去掉的只是躯壳,一附行尸走肉。

    她在性爱里找到了另一个她,找到了自由和快乐,她用自己喜爱的方式去寻找,她在获取的 自由里改变着自己。她的身姿在改变,按她需要的样子,她的容貌在改变,按她想象的样子 

    她要留住他,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她需要他,这是唯一的请求,在芳香四溢的夜晚,在幽蓝 幽蓝的眼神里;她竭尽了器官魅力,做完了所有女人不能做到的事。

    但是他终于离去了,带着干瘦如柴的四肢,带着可怜的灵魂,媚娘只有为他抹掉最后一滴眼 泪。

    她不会生孩子,她是石女,她有一枚玉壁就足够了,何况还有一只通人性的犬在需要它吠的 时候吠,在需要沉默的地方沉默。

    透过男人赢弱委缩的脊梁,她看到了自己一生的不幸与凄凉,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改变这一切 ,她只能在苦恼里叹息,在叹息里苦恼,人生过了多少个秋,对女人来说,她刚刚是春天, 这春天来得意外,来得迟,稍纵即逝,她不得不罢休,不能不罢休。

    她想回到羊群,回到原野,回到大自然的怀抱中去,但是她回不去,昨日的尸体,昨日的男 人,昨日的青年拦住了她的归途,她像一条上了岸的美人鱼,她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她 举步难行,摇摇欲坠。

将来还有多少秋,还有多少苦和愁,她不敢想,没处说,只觉得夜里多了一个冰凉的梦,直 到她睡不暖铺,要求助红红的夜火,裘这土围子,羊群抵挡北方赶来的寒流,没有了那个年 青人,她便不知道全身的热情,上天入地的干劲,都去了哪里。

人不能孤独,不能没有伴,他们刚刚从部落的集体中走出来,他们离不开人,离不开人群, 当他独自活着的时候,仿佛就是孤魂野鬼,她情愿再回头去做奴隶做仆役,都不愿过这样的 生活。

     立秋时,新官又来了,他是来命令她给大夫送羊去的。媚娘的变化使他感到很大的意外,不 是因为媚娘的愁容,而是她吹弹得破的靡颜腻理,他拘束的站在栅栏外,眼里一片迷茫,站 在他对面的女子完全换了一个新人,决不是他曾经同睡共寝的女子,这一定是巫术在作崇, 他的血管膨胀,全身忽冷忽热,一股内在的劲头,从脚下一直穿过头颅,他的脸顿时变了形 ,脖子斜了,腰歪了,四肢不能回复原来的位置。

    他心里的那个迷人的欧女,就在面前,在他马上就可触摸到的地方,他想伸出手,摸一摸她 的腰,拧一拧她的脸,捏一捏她的臂在草地上腾云驾雾,这该是何等美妙,但是他不敢做, 也不敢再想入非非下去,她是巫,她是妖,是怪。她会变,一会瘦一会胖,一会窈窕一会丰 满。

他交待完事后,像一只丧家犬,高一脚低一脚地走了。

    春秋时代是一个刚刚从原始社会过度过来的时代,当时的社会制度是一种野蛮的社会制度, 由于农奴的生产力很低,他们的劳动除了能维持其自身最低限度的生活之外,能够提供的剩 余劳动是很少的。有不少奴隶,特别是在新田上劳作的农奴。几乎连自身的生活都不能维持 。因此,奴隶主贵族为了满足他们的生活贪欲,就必须用野蛮的,几乎是野兽般的手段来剥 削奴隶。

    此事在今天看来,是应当谴责的。但在当时,只有这种强压才能使社会进步,使农业和手工 业之间有更大规模的分工,才能为社会积累更多财富以养活一大群从事于物质和精神文化创 造的人。

    媚娘一年没去老宰府,那里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新大夫府门楼更高,气势更宏伟,飞崖峭 壁被工匠们装饰得流金溢彩,各个贵族地主,都在这块分割的彩邑上建成大小有别,风格炯 异的离宫别馆。她看到这些府馆眼花僚乱,她喜欢在路上忙碌的庶人、农夫。

    她赶着羊群,东张西望,突然前方冲出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头车尾站着四名卫士,风聘电 掣在庶民中闯出一条路。媚娘躲闪到一边,马车驰过停下了,几只没有逃脱的羊。被马蹄踢 着三丈远,卫士咆哮如雷跳下马车,将她拉到马车前,正欲兴师问罪。

    这时,从车厢里探出了一个肥大的脑袋见了媚娘之后,那老爷抓下了他的裘皮帽,睁起了钢 球大的眼珠,冲着士卫道:

慢着!慢着!”

    吃惊的脸色马上转为笑靥,他点着大脑袋,说道:

没关系,放了她,又补充道:问她是谁家的奴役。

媚娘用羊鞭指大夫府,老爷会心一笑,指使士卫上车赶马。

    到了大夫府,新官在府前寻她,他带着媚娘把羊赶到西门的老宅,现在的马院里。因为重新 改造,媚娘摸不清方向,看不到从前的影子,走在她前面的新官脸上一副鬼秘的神态,走几 步回头看一眼,慌里慌张。

    他把媚娘引进马厩,再也克制不住燃烧的欲火,扑向媚娘,又推倒草堆里,媚娘静静地寻着 他下面要做的事。

    突然,她好像从原始的蒙昧里清醒,猛一脚蹬开了新官,他结结实实地躔了一个仰八叉,她 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新官也不懂她这是干什么,他惊愕良久,才从地上爬起来,怏怏地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她握紧了手中的羊鞭。

    她想回去,马上回到她的芦苇荡回到她的猎宰羊群中去,她走出马院最后回道,看了一眼她 送来的那一群羊租。

    急急忙忙往芦苇荡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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