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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教材 | 《群鬼》易卜,和气难生

 盐心Jaffe 2021-09-18

谈及女性,易卜生早在一百多年前就提出了关切,其作品被引入中国后,被胡适冠以“易卜生主义”。

时移世异,在女权高涨的今天,如何看待女性、家庭和社会,仍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亨利克·易卜生(Henrik Ibsen,1828—1906),挪威戏剧家,欧洲近代戏剧创始人。代表作有诗剧《培尔·金特》,社会悲剧《玩偶之家》《群鬼》《人民公敌》《海达·加布勒》等

01
曹禺为什么不尴尬

易卜生应该是我们中国人唯一认识的挪威作家了,而且我们只闻其名,未解其人。就连著名作家余华,一次前往挪威首都奥斯陆,在候机时,他的目光穿过航站楼落地玻璃,一直在纳闷那架挪威航空尾翼上巨大的头像是谁。直到自己登上这架飞机在跑道腾空而起,灵光终于姗姗闪现——那是易卜生。

《玩偶之家》是易卜生身上的标签,妇女解放题材在20世纪初的中国一下取得了共鸣,鲁迅在北京女子高师发表了著名的演说《娜拉走后怎样》。娜拉,不念“那拉”,念“娜拉”,是《玩偶之家》里的女一号。

易卜生的婚姻家庭剧被作为“社会问题剧”迅速移植到中国,曹禺的《雷雨》与易卜生《群鬼》几乎如出一辙,或许是为了避抄袭之嫌,《雷雨》中的家庭怨念和复杂因素比《群鬼》有过之而无不及。而抄袭之名怎么都不会落到曹禺头上,因为他写的都是他在反封建的中国亲身经历、亲眼看见的。

一场《雷雨》,带来的是“现实主义的战斗精神”。

有意思的是,易卜生《玩偶之家》一出,评论家为他的“妇女解放”贡献打call,剧作家本人却并不买账,他说:“我不是女权同盟的会员。我的戏剧,没有一部是有意识地要去宣扬我的主张而写的。我主要是一位诗人,而更少是社会上一般人所认为的社会哲学家。你们说我为女权运动作了贡献,我对你们的祝贺表示谢谢,但我只能辞退你们给我的荣誉。实际上,我连什么是女权运动也不十分了解,我把它更广泛地看作是'人’的问题……我的工作是'描写人’。”

曹禺洞察易卜生的精髓,有样学样说自己“写《雷雨》是在写一首诗”。

追求卓越的艺术家文学家,大费笔墨于社会现实题材时,都会很警醒地视之为一个陷阱,一个最容易滑进去的陷阱。所以不到不得已,他们是惜字如金的。曹禺就说,自己并没有要鲜明地匡正、攻击或讽刺什么,写作《雷雨》的初衷,不是要发泄愤懑、攻击中国的社会和家庭,而是“一种复杂而又原始的情绪”。

易卜生的“社会问题”代表作,以《群鬼》为例,也不尽然是在写实。在活人的家庭里放入看不见的鬼,这是后来弗洛伊德广为人知的“无意识”。

易卜生的《群鬼》,对曹禺的《雷雨》有很大启发

02
胡适竟也谈主义

易卜生于现代戏剧的贡献是教科书式的:他将戏剧人物从古希腊的神、莎士比亚的王公贵族下延到了19世纪新兴的资产阶级乃至中产阶级,将戏剧场景从天上、皇宫城堡里搬到了现实中的中产阶级家庭客厅,将戏剧的语言从古老的诗剧转换成散文式的平民语言,他反对拿腔拿调,剧场里的一桌一椅,人物的一颦一笑,都寄托着他工作的理智和精准的象征……

教科书式的贡献总是在倡明着历史唯物主义,也就是历史不会以个人意志发生转移,同样的贡献没有一个易卜生来完成,总会有一个“难卜死”来扛起大旗。

既然是这样,在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有多少人会觉得易卜生在“了不起”之外,是“下笔如有神”的呢?在满足现代人现代性的态度之外,是真能打动自己的心的呢?

就像鲁迅,连余华都“讨厌”了他几十年,因为鲁迅太伟大了,在余华成长的过程中,他被迫一遍又一遍去读,直到36岁,他才算真正第一次阅读《孔乙己》……

鲁迅冤吗?易卜生冤吗?

以“少谈些主义,多做些实事”闻名的胡适,专门为易卜生定做了“易卜生主义”——“易卜生把家庭社会的实在情形都写了出来,叫人看了动心,叫人看了觉得我们的家庭社会原来是如此黑暗腐败,叫人看了晓得家庭社会真正不得不维新革命:——这就是'易卜生主义’。”

胡适为什么要破例谈主义,而且是以易卜生之名命名的主义?因为作为中国人,家国天下的经验是容易被易卜生引爆的,连一向温文尔雅、对包办婚姻不离不弃的胡适都不由地激动起来了——“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明明是男盗女娼的社会,我们偏说是圣贤礼义之邦;明明是赃官污吏的政治,我们偏要歌功颂德;明明是不可救药的大病,我们偏要说一点病都没有!”

世界潮流,浩浩汤汤。距离《群鬼》首演的1881年已经过去一百多年了。今天,全世界的妇女大部分可以出门上班,而且,大部分很有必要出门上班。大家庭越来越少,除非你姓特殊姓;小家庭越来越多,一言不合就离婚。潮流反过来讨论“全职太太”的社会价值,“个人觉醒”似乎早已完成了,至少在易卜生的故乡北欧,在没有新冠肺炎以前,人们排队都至少保持一米的距离……这场景,简直让人又想起教科书里的名言——“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易卜生笔下的“社会问题”,乃至“地富反坏右”家庭里的鬼影憧憧,在北欧怕是撞鬼也难遇上了。

易卜生的历史使命看来已经完成了,怪不得我们觉得他陌生,越陌生,说明他当年提出的“社会问题”我们解决得越彻底。从这个角度看,易卜生也好,鲁迅也罢,他们越冤,我们越受益,想他们在泉下有知,再冤也会欣慰。

《罩衫背后的女性》,摄于阿富汗

03
家是不了情,终归意难平

《群鬼》里的阔太太,是忍辱负重没有离家出走的娜拉,拥有着慈善家的体面,盼回了在巴黎学艺术的儿子欧士华“常回家看看”。实际上剧名的意思,是简单的,家庭里从母亲、儿子到仆人,到上门来的外围人等,各自心怀鬼胎。翻译成《群鬼》倒是不知所云,而易卜生原本的语言光芒能不能射到我们的方块字中来,由此令人怀疑。

至于爱上了一匹野马,可她却是家里的草原生下的同父异母的妹妹,和我的爹他是个浑球只会喝酒因为我不是他亲生的这样的桥段,在今天见多识广的我们读来,俨然已是狗血剧,已屡见不鲜了。

把旧家庭剥得体无完肤很契合一百年前我们新文化运动的氛围,张爱玲的小说和编剧电影里也不缺上述狗血桥段,她处理得好,放到今天依然读得人大气不敢出。或许妇女的故事也只有妇女自己——省掉了中间的男性的代表——才讲得最好。像《群鬼》这样没落贵族家庭的故事,张爱玲讲起来明显更接我们的经验地气。她说,生活是一袭华美的袍,里面却藏满了虱子。

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从易卜生到中国家庭的不幸,我们感觉这句话说反了,可以说成幸福的家庭各有各的幸福,不幸的家庭都有同一个不幸。不信看看今天朋友圈里晒的幸福,大致可以印证,当然朋友圈里把不幸剥得体无完肤,倒是很少见的,匿名的短视频里倒有不少妇女在晒离婚证,也没有文学的语言细致交代前因后果,看起来千篇一律。

所以又落到中国文化上,易卜生从侧面印证了前现代的文化都是相似的,干脆都可以称作中国文化——毕竟中国文化要义,如最后一个大儒梁漱溟所说,第一要义是家。

家一直存在于中国人的“无意识”。每个中国人的微信群,是不是又把早就不来往的家族成员又捏合到一个群里了;因为“没有房子哪来的家”,中国的房地产成为举国支柱产业,并且这根中流砥柱决不能倒;“一切为了孩子”,翻译一下其实是“一切为了家”,而且是最重要的,最寄托希望的家的未来。所以“学区房”成为奢侈品,补习班成为打击对象,但是古人不是早就说过吗,由奢入俭难啊。

还有另一种“家庭”,我们也越发踊跃,那就是“数据大家庭”——去“网红店”排队,在拼多多拼单,在限购的超级都市摇号,在衣食住行平台共享……更不要说,我们富起来了,越来越多的亲戚也找上门来。

按易卜生的火眼金睛,“人”如果在家庭里成了“小宝贝”“小鸟儿”“小松鼠儿”“我的最亲爱的”,真实的人间之爱就会黯然退场。(《玩偶之家》里老公对娜拉的昵称)那么我们今天在互联网上不是动不动也被称为“亲”“宝宝”吗?我们会不会有一天也会像挪拉一样醒悟,离家出走?

如果我们像《群鬼》中的阿尔文太太一样不出走,在这个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大家,我们学艺术归来的儿子欧士华已经躺平,唯一可以依赖的牧师朋友曼德对我们板着个脸,这个家要如何操持下去?

END

2021年/第72期2021/09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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