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韩文萍
在一般人心目中，一个人既然已经被判刑来到监狱，肯定有其可恨之处，但在上海市新收犯监狱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矫治师董雪峰看来，每一个做错事的人背后，必然有一个错误的逻辑，而这个错误逻辑的形成过程中，又必然包含着一个让人心痛的故事，所以在长期的服刑人员心理咨询和矫治工作中，他给自己的定位始终是陪伴、深度的理解和人文关怀。
在近三个小时的走访中，记者深深感到，这位民警一直都在用心深深热爱着他的工作，他对每一个案例的分析都能让人感受到一种深切的人文关怀，面对形形色色的奇葩案例，他从来没有显露过一丝厌烦和鄙夷，他的目光始终关注着那些案例背后受伤的灵魂。是的，对于那些身陷囹圄的服刑人员，尤其是有心理疾患的服刑人员来说，他们在改造自己的同时，也需要一份陪伴、一份理解和一份关怀。而这些，也正是维护监狱稳定大局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本期大墙故事，记者将带你跟随董雪峰老师，走进那个不太为人所熟知的监狱心理咨询室，探访发生在那里的一些故事。
留下回旋余地，
他让“精神病患”不药而愈
伪装精神病，以争取保外就医的案例在服刑人员中虽然并不多见，但处理难度特别大，而且一旦处理不好，可能会影响到服刑人员整体改造秩序。服刑人员朱世文就是咨询师董雪峰近期接触到的一起典型案例。
朱世文入监时表现并无异常，一周后，在无任何特殊诱因的情况下，突然表现出越来越严重的精神性症状：首先是目光呆滞、表情刻板、沉默不语，慢慢地，开始不听指挥，破坏正常改造秩序，直到最后发展为吃大便等。
但根据民警们的观察，朱世文的症状还是有很多疑点，从监管安全和服刑人员改造角度出发，监区认为有必要深入了解他是否存在一定程度的心理问题，所以建议其进行心理咨询。
刚开始来到心理咨询室，朱世文跟董雪峰的交流很不顺利，但对于朱世文以及他吃大便的这种“可恶”行为，董雪峰并没有憎恨，相反，他从人性关怀的角度思考：他对于目前的处境是多么排斥，多么抗拒。他认为，如果朱世文真的是装疯卖傻，那么现在绝对不能再继续刺激他，让他感觉难堪，在做通他思想工作时，一定要为他留下一定的余地。
于是董雪峰趁朱世文情绪略微缓和后，假装不经意地告诉他，在上海的提篮桥监狱有个专门的精神疾病服刑专区，如果有朝一日他被确诊为精神病，将会被送到那里服刑改造。董雪峰这样说，是希望朱世文能正确认识形势，不要继续希望通过装疯卖傻而骗取保外就医的机会。果然，朱世文听了这话后，呆滞的目光略微动了动，仿佛在思考什么。
董雪峰心里有了底，继续针对他的年纪开导他说：“相关精神病药物，正常人是不能多吃的，吃多了，对身体以及以后结婚生子都会有一定的影响。”
这些话虽然不重，但确实打到了朱世文的软肋，在防范隔离结束后，朱世文的“疯症”也自动缓解了。董雪峰强调，这类服刑人员通常心理比较脆弱，不能面对现实，所以会采取非常措施来抵制现实，因此在心理咨询中，一定要为他留有余地，让他自己找台阶下，慢慢消化自己的不良情绪。
重建人生价值，
他让生命绿洲住进走极端对象心中
在实际心理咨询中，董雪峰发现，很多服刑人员，尤其是年纪比较轻的，都存在一定的童年心理阴影，正是因为残缺的童年经历，使他们在成长过程中留下了一定的人格缺陷，而这些人格缺陷就像定时炸弹一样埋藏在他们体内，一旦条件成熟，它就会爆发出来，将这些可怜的人推向犯罪的深渊。所以在面对这样一些服刑人员时，董雪峰总是试图帮助他们重建人生价值，调整认知，虽然这个过程很艰难，但他觉得非常有意义。
张凯文来自贵州，因为家贫，年幼就被母亲送给了一个老乡，其实这个老乡是一个抢劫团伙的头目。后来，他又跟着一个犯罪团伙在云南专门从事贩毒。直至在上海一次毒品交易时被抓，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
入监后，张凯文非常不能适应狱内的改造生活，声称自己宁愿被枪毙，也不要这样活下去。之后，他又称自己认识某暴恐集团的一个头目，要求检举揭发对方，以立功减刑。但因为缺乏有力的证据支撑，警方未能受理他的揭发材料。但张凯文不肯罢休，入监后，他坚持不懈地写揭发材料，经常通宵达旦不肯休息，严重影响了同监的生活，以致经常发生矛盾。有一次，愤怒的他将板凳恨恨地砸在了桌子上。
在心理咨询室，董雪峰了解到，张凯文年幼在抢劫团伙接受的教育中，有一个非常可怕的理念，就是看什么不顺眼就动手动脚。所以打架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入监后，一旦他的行为受到约束，他便非常不开心。目前虽然他只是在生气时敲凳子、砸桌子，但心里面，他其实还有杀死自己主管民警的念头。通过分析，董雪峰认为，张凯文最大的问题有两个：一是漠视生命，不懂得珍惜生命； 二是不懂得排解压力的正确方法。于是他决定从这两个方面对其进行心理矫治。
首先，他让张凯文到监狱心理咨询室配备的宣泄室去击打人偶，以发泄他这段时间以来内心的压抑情绪。果不其然，张凯文来到宣泄室后，竟一拳就将人偶打到在地。经过一番宣泄后，他浑身大汗淋漓，董雪峰问他感觉如何，他自称非常爽。于是董雪峰告诉他，以后如果心里不舒服，可以申请到这里来发泄情绪，但绝对不可以与人打架，张凯文同意了。
在此后的改造生活中，他并没有袭警，对民警的抗拒态度也逐渐得到改善。
同时，董雪峰有意识地在咨询活动中给张凯文灌输生命可贵的理念。他用一些生物学和生理学的知识告诉张凯文，一个人作为微小的个体，能够来到这个地球上，然后慢慢进化为一个人，要经历多么漫长的历程和多么惨烈的竞争，所以每一个人能成其为人，都是非常宝贵，非常优秀的。听到这些闻所未闻的理论，张凯文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接着，董雪峰又开始引导张凯文去思考，你是从哪里来的，你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使命是什么。
通过这些生命教育，张凯文的沙盘上开始出现有生命的活物了，这些让董雪峰非常欣慰。但让董雪峰担忧的是，张凯文的沙盘上始终都有一个猎人，而且这个猎人很强大，手里拿着枪，死死地盯着前方。张凯文说，无论我多么强大，我都逃不过这个猎人的控制。可见，长期被犯罪集团头目控制的生活在张凯文心里留下了浓重的阴影。董雪峰把这些都详细记录在了张凯文的矫治手册和副档中，并叮嘱他要坚持看心理医生，保持矫治成果。
图为董雪峰在为服刑人员做心理咨询，图片由新收犯监狱提供
协助分解压力，
他让弑母者放下心中包袱
对于刑期比较长的服刑人员来说，初入监时，产生消极厌世症状是常见的情形，董雪峰介绍说，对于这类服刑人员，一定要及时发现，并有效疏导其情绪，否则很容易给监狱管理带来隐患。张羯是矫治师董雪峰今年接受咨询的一起典型消极厌世案例。
张羯入监时已60多岁，刑期是无期。刚入监时，他总觉得自己到了这个年纪，几乎已没有活着出去的希望了，所以非常消极，且他所犯下的罪行是杀死自己年迈的老母亲，一向孝顺的他无法原谅自己犯下这样大逆不道的罪行，强烈的罪恶感使他思想包袱特别严重，刚入监时，他一直无法正常开始改造生活。
在董雪峰的启发下，他开始倾诉自己内心的压力。原来，案发前，张羯一直是个孝子，母亲长期卧病在床，生活无法自理，他便请来保姆帮助照顾母亲，自己每周也会抽空亲自到母亲的住所去几次，帮助照料母亲。
然而，长期卧病在床，母亲的脾气变得不太好，特别喜欢唠叨。2013年夏天，天气特别炎热，母亲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不好，经常挑剔饭菜烧得不合胃口，也许是天热，张羯感觉到母亲是“越来越作”……这一切的一切，终于在当年12月的一天爆发，张羯因为一件小事发作，竟至把母亲活活地杀死了。
交谈中，董雪峰还发现，张羯的思想压力除了来自对以往过错的内疚，还有一部分是对未来的担忧。原来张羯的妻子退休金不多，且身体不好，而他儿子虽已大学毕业，但一直不肯找一份“正经”工作，收入很不稳定，所以他觉得如今他入狱，他们娘俩在外面肯定会过得一塌糊涂，以后就算他能出去，也不会有一个像样的家等着他。
经询问，张羯承认，他几年前就被确诊患上了中度抑郁症，医生曾开药给他吃，但因药物引起头晕，故没坚持下去。董雪峰帮他分析，如果当年他的病情能够得到及时治疗，也许后面的悲剧就可避免。
张羯很后悔当初没有及时重视自己的精神状态。在引起了张羯对自己精神状态的重视后，董雪峰继续肯定他道：“看得出来，在事业上，你勤勤恳恳地工作； 在家庭中，你也尽职尽责；如今深陷囹圄，你还担心老婆的身体；案发前，你也能够不辞劳苦地照顾卧病在床的母亲，尽到人子之责，这是很难得的。”
听咨询师如此肯定自己，张羯显得很欣慰，高度紧张的神经终于略有放松。但董雪峰话锋一转说道：“即使关心和照顾他人，也要量力而行。”接着，董雪峰分析说在他案发后，是他儿子帮他找律师打官司，所以看得出来儿子其实是很独立的，只是他没有意识到而已。
董雪峰继续说道：“所以你要学会适当地放手，有些事，当你已经没有能力去把握时，你要学会尝试着让它根据自己的规律去发展，而不是把一切压力都揽到自己头上。外面的事情就交给你儿子好了。至于你母亲的惨剧，既然已发生了，再去无休止地内疚也无意义，目前最重要的是如何学会调节自己的情绪，不要让情绪再去左右自己的行为，以防止类似悲剧再度发生，是不是？”张羯听后又点了点头。
据称，张羯刚走进咨询室时，脸一直是紧绷着的，显得特别紧张，走出咨询室时，他整个人放松了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