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郭沫若·陈梦家·陈寅恪

 丘山三也君 2021-09-19

我读中国书,还是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读近今翻译过来的书则不必,因为知道译得往往不值得在字儿上较真——有时,碰到读不通的地方,就起疑心,想着是不是印错了,偶有机会证明自己的猜测是对的。下面说的,就是对几个字儿的猜测,有证实了的,也有可能永远证实不了的。

读《刘大年往来书札墨迹选》(赵庆云、马忠文编,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8月第一版),对郭沫若写给刘大年的几封信很感兴趣。

图片

在一封信里,郭沫若向刘大年推荐李平心的文章《居延汉简奴隶考》,认为可以登在《历史研究》杂志上。信中提到:“凡关于汉简出处,我已仔细据《汉书》校正了一遍。”释文是这样印的。但读到这儿,就觉得不对劲:大家知道,居延汉简是汉代偏远地方的日常往来公牍,其中并无多少大事,怎么可能有许多能在《汉书》里找到出处。

图片

好在《墨迹选》附有原件照片可供比照。原来,与释文“《汉书》”对应的,其实是“劳书”,在“劳”字边上,郭沫若画了一条专名线,编者当成“漢”的三点水旁了。

图片

所谓“劳书”是指劳榦的《居延汉简考释》,出版于1944年。对汉简的出处,据《居延汉简考释》加以校正,就顺理成章了。

图片

再看另一封,郭沫若谈的是浦江清和杨向奎的文章。郭先生对杨向奎的见解不大赞同,谓:

杨文,问题比较多,断定《周礼》“无论如何不是王莽'时代’的伪造”,很难使人信服。《周礼》和圣传,是刘歆利用了大批的原始资料而加以改编,也窜新了己见,大体上是可以成为定论的。

图片

这里且不管郭氏的学术观点正确与否,单问:“圣传”是什么意思?没听过刘歆伪造“圣传”之说。此外,“窜新”又是什么意思?老辈人下笔,不会生造词汇。

看原札照片,就清楚了。对应于“圣传”的,是《左传》。当然,这个“左”字,郭氏写得的确不合草法,但从上下文看,此字只能是“左”——因为刘歆伪造《左传》是历来的成说。那么“窜新”呢?其实是“窜杂”——“雜”与“新”形近,整理者没看出来。

图片

上面提到的“汉”“圣”“新”等误释,有个共同点,即放在原文的语境中是读不通的。读不通,则往往有误,这可说是书札、手稿整理的一条“通则”。

近几年,陈梦家生平成了“热点”——关于陈梦家的传记类著作已出版了四部。陈改玲、牟利锋著《陈梦家评传》(2018)、王黎群著《一朵野花:陈梦家纪事》(2021)、方继孝著《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2021),可谓各有特点,也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资料。《陈梦家先生编年事辑》(子仪著,中华书局2021年6月第一版)分量特别大,网罗了极多材料,其中颇有仅见于此者。该书体例甚佳,如引用陈梦家往来函件,皆全文照录,而非节引,这就是在实际上使“事辑”囊括了一部“往来书信集”,当然是非常值得欢迎的。著者对史料中涉及的较少见的近代人物字号、简称,酌加脚注,甚便读者。

图片

当然,五百余页、材料繁密的大书不可能不存在个别小疵。现姑举一例:该书第306页写1950年,“约本年,白春□有信致陈梦家(收信地址为中国北京燕京大学东园39号,寄自印度新德里)”。

图片

事实上,对现代文史稍谙熟者一看到“印度”二字,就能猜出该信的发信人是白春晖。白春晖是印度人,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后期在中国留学,入的正是燕京大学,他后来成为印度高级外交官员。因此,原书中空格处应易为“晖”字。

我为什么能如此确定呢?因为上半年我刚好读过《吴晓铃集》和俞宁著《吾爱吾师》,其中都写到了这位印度学者、官员的往事,所以一看到《事辑》里的□,那个“晖”字就自动在脑海里跳出来了。

伽达默尔解释学有所谓“视域融合”之说,实际上,最粗浅地讲,“视域融合”的简单形态无非是作者与读者间的知见相合。像“白春□”之为白春晖,在知见相合者那里,是不言自明的事,但要向完全不知白春晖之为何人的读者解释这件事,可就难了。所以,文史考证文章,说到底还是写给有识者看的,对“隔教”的人,实无能为力。

读胡文辉编《陈寅恪语录》,颇事检核,知目前流行的陈寅恪著作版本在文字细节上都不无疵病,三联版全集亦不可恃为典要。

图片

这里要探讨的一段文字,出自《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陈寅恪语录》据三联版《寒柳堂集》录入,而三联版《寒柳堂集》采自《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王永兴编,江西教育出版社1994年8月版)。《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由陈氏弟子整理,首刊《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由于未附原件照片,故这份整理稿是唯一的文本来源。须强调的是,这段文字,在转录中并无舛误,所以,假如说它可能是有问题的,那问题只会出在文本最初的整理者或《纪念陈寅恪先生百年诞辰学术论文集》那里。

这是陈寅恪晚年谈论晚清人物的一段话,涉及张之洞对公羊学的见解,现节引如下:


今日平心论之,井研廖季平(平)及(康)南海初期著述尚能正确说明西汉之今文学……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为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其实撝约(引者按:孔广森字)为姚鼐弟子,转工骈文,乃其特长。而《公羊通义》实亦俗书,殊不足道。

图片

我先把我的结论揭出,然后再谈理由。我认为,后面一句话,正确的录文及标点应该是这样的:“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其实撝约为姚鼐弟子,转工骈文,乃其特长,而《公羊通义》实亦俗书,殊不足道。”其最关键者在于,我认为,第一个“为”字,应作“惟”。

我们先看张之洞《劝学篇》里是怎么“痛斥公羊之学”的:

汉兴之初,曲学阿世,以冀立学,哀、平之际,造谶益纬,以媚巨奸,于是非常可怪之论益多。如文王受命、孔子称王之类,此非七十子之说,乃秦、汉经生之说也,而说《公羊春秋》者为尤甚。乾嘉诸儒嗜古好难,力为阐扬,其风日肆,演其馀波,实有不宜于今之世道者,如禁方奇药,往往有大毒可以杀人。假如近儒《公羊》之说,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也。

然后再看张之洞《劝学篇》里是怎么赞许孔广森的《公羊通义》的:

(张之洞为十三经中的每一部只选了一本经学著作作为指定参考书,然后说)《春秋公羊传》止读孔广森《公羊通义》(国朝人讲《公羊》者惟此书立言矜慎,尚无流弊)。

因此,陈寅恪所述内容的逻辑关系是:张之洞《劝学篇》尽管痛斥公羊之学,但对孔广森的《公羊通义》却颇为赞许。我认为,“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为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在文意上是说不通的,而易“为”为“惟”,则怡然理顺了。

如果上述结论是成立的,那么,是陈氏弟子在整理原稿时出了错吗?我的回答却是:未必。我们试着想像一下盲翁陈寅恪口述、由他人记录其言辞的创作场景,陈寅恪会怎样对记录稿进行修订呢?他眼睛看不见,一定是听人读出稿上记录的文字,当有人念道:“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为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他会听出这里可能存在一个误字吗?不会!因为在他的耳中,这跟“至若张南皮《劝学篇》痛斥公羊之学,惟有取于孔广森之《公羊通义》”听起来是一样的。在盲翁那里,“为”跟“惟”不存在声音的差别,陈寅恪甚至可能想不到自己要表达的那个“惟”会被人记录成“为”。

在校勘方法里,“理校法”是一种应该慎用的方法。陈垣说:“非有确证,不敢藉理校而凭臆见。”但我以为,有时候,理校或许是比所谓“确证”更符合理性的。就算有一天,人们拿出《寒柳堂记梦未定稿(补)》的原稿,指给我看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就是“为”,我也会低声嗫嚅道:“恐怕应该是'惟’。”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