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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坚:那年头,那狗

 汪平书屋 2021-09-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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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力坚:那年头,那狗

作者:王力坚

1970年代初的作者

我弟弟养了只宠物狗,叫东东,长相标致,气宇轩昂,很通人性,因此很受众人宠爱,以致离开后居然会想念它,再见到时它会直扑到你身上亲昵个够。可见人狗之间,会产生颇为亲密乃至难分难舍的情感。1970年代前期,我曾两度饲养过狗,正因为那时候的经历,我至今不再敢饲养狗。要强调的是,那年头养的狗不是“宠物”,二者命运大不同。我要说的就是:那年头,命运大不同的狗。

弟弟的宠物狗东东

四眼

那年头的知青大概都听说过“三线”。只因一个最高指示:“三线建设要抓紧。”所谓“三线”,大约是从全国战略部署划分,主要指西南、西北一带腹地,也包括广西北部穷山恶水的地区。一般的“三线建设”指修铁路(如枝柳铁路),还包括筑坝修航道、建工厂(建在深山,如我后来就被招工到建于山沟的合山电厂)。不少知青也参加了这一场声势浩大的“三线建设”,我便是其中一分子。

  1971至1973年,我参加“三线建设”——先后在红水河的恶滩与百龙滩修筑航道工程。红水河是流经西南数省最大的一条河流。而“四眼”就是我在红水河恶滩航道工程生活中难以忘怀的一位朋友。 

网络照片

  其实,“四眼”是一条野狗的名,缘由它浑身上下是黑毛,唯独眼睛上部有两圈白毛,看起来似有四只眼,自然就叫它“四眼”了。我们跟“四眼”成为朋友,缘自一次自发的山洞探险活动。

在那个年代,物质生活贫困,精神生活也甚为贫乏,每当周末、节假日,除了打扑克、下棋,真不知有什么好干,电视?连概念都没有;收音机也属於奢侈品;看书嘛,除了毛著就是鲁迅杂文,早就倒背如流了;赶集啊,最近的集市也得走一个多小时的路,拉练似的,何苦来着?

于是,我们就地取材寻找娱乐节目,那一带除了水流湍急的红水河,就是陡峭却风景独好的群山峻岭了。于是,下河游泳上山攀爬便成了我们惯常的悠闲活动。相比之下,下河游泳,一是会水的人数有限,二是危险(水流急暗礁多,我就差点因此“光荣”了);所以,上山攀爬最受大家欢迎了。

网络照片

  在一次爬山中,我们无意中发现一个隐蔽的山洞,开始以为只是一般的山洞,待清除了洞口(不到一人高)的杂草钻进一看,才觉察非同小可:经过一条大约十多米的洞道,眼前豁然展现一个庞大无比的“大厅”,洞底到厅顶足足有几十米高,直径大约也有百来米吧。不知谁喊一声,回声隆隆,震得人心战栗。周围分布着各式各样的钟乳石,还有数个深不见底的洞道……大家又惊又喜,很快就有了统一意见:下周末备齐一切探险设施来此山洞探险。

  下周末清早,我们知青排一行十多人带上早就准备好的竹筒火把、手电筒、绳索、火柴,还有馒头、水等,浩浩荡荡奔山洞而去。刚出营房路口,发现队伍多了个尾巴——野狗“四眼”跟在后头。我们刚到工程就认识了这条野狗,整天到我们营房寻食。此狗虽然身世落魄,但挺有派头,毛色不仅黑白有致,还油光发亮的,不像一般野狗的邋遢样。所以我们还满喜欢逗它玩儿,但也说不上有什么特别感情。以往我们出外游玩,它也时而跟上,甚至还下过一次红水河,但被一个急浪冲击后,便狼狈上岸,从此不再敢下水了,跟上山倒是常事。但这次我们是到山洞探险,大家嫌它碍事,便喝止它不让跟着。没想到了山脚,却见“四眼”已在那等着了,而且无论我们如何驱赶也不愿回去。无奈,只好由它跟着了。 

  到了山洞口,已是上午九时许。进到洞内大厅,稍为休息后,便手忙脚乱点燃火把,随便选了一个洞道,兴冲冲钻了进去。洞道七拐八弯高高低低地,有时眼看没路了,找一找,又别有洞天;有的地方,还需要淌过不深的地下河。最令人兴奋的是一路风光无数:各式钟乳石构成千奇百怪的形状:飞禽、走兽、人物、神鬼、山水、云霓……真个应有尽有,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不时引起我们阵阵欢呼声,连“四眼”也兴奋得汪汪乱吠。 

  不知不觉中,竹筒火把里的柴油燃尽了,火苗渐渐黯淡了,最终,一支支的火把陆陆续续熄灭了……我们换上手电筒继续前行,依然沉浸在探险的刺激与兴奋之中,浑然不觉正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边缘……

  直到将近一半人的手电筒都熄灭后,才有人警觉:该回头了。然而此时,我们这一群年方十多岁的年青人,才赫然发现“无经验”的恐惧——回去的路呢?!开始大家还能沉住气依靠剩下的手电筒亮光,摸索回头路,但这迷宫似的洞道如何分辨?很快的,剩下的手电筒也陆续熄灭了。回去的路呢?回去的路呢?开始有人哭了(现在想起很难为情:是男孩子先哭),哭的人迅速增加。我没哭。并非我勇敢,而是我有哭的欲望,却没有了哭的功能了,只是浑身禁不住的发抖,上下两排牙齿也咯咯地乱撞——欲哭而不能呀!在一片哭声中,只听到“四眼”洪亮的狂吠声,开始谁也没顾得上去寻思“四眼”狂吠的意义,直到它咬着我的裤腿拖行,我才如梦方醒,嗑嗑吧吧叫起来:“狗……狗……狗认路!”顿时,哭声笑声叫嚷声乱成一片,大家都手脚并用地跟随“四眼”跑。回程中,所有的手电筒彻底熄灭了,但由于有了“四眼”,大家反而不慌了,沉住气用绳子将每个人拴上,手拉手地摸黑跟着“四眼”走,也不知走了多久,终於看到亮光了……

网络照片

终於出来了!刚出洞口,大家不约而同朝“四眼”扑过去——显然是要感激它的救命之恩。但这举动太激烈了,吓得“四眼”撒腿就往山下蹿……

  从此之后,我们便将“四眼”视为生死之交的朋友,而“四眼”从那后也更日夜伴陪我们,俨然我们知青排一分子。我们的工地就在穷山恶水围绕之中,自然条件艰苦,物质生活条件更为艰苦,有时对外交通阻断,吃喝都成问题。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处处优先照顾我们的救命恩人“四眼”。

  某日下班后,我们回到驻地,发现“四眼”没有如往常般在路口摇头摆尾迎接我们,顿时有不祥感觉,于是立即四散寻找“四眼”。很快获知,“四眼”被邻县的知青排杀来吃了!杀来吃了!吃了!我们的朋友、我们的救命恩人就这么给“吃了”!我们纷纷抄起家伙要去找作案者算账,有人回报:对方俩月不知肉味,出此下策,事已至此,任凭惩处。最终,双方偃旗息鼓,此事不了了之。

黄毛

1973至1977年,我作为知青在广西博白县龙潭公社插队。下乡时,三男三女同在一个生产队;两年后,其他五人在短短两三个月内,招工招生离开了,只剩我一人。很快地,我领养了一条狗,一身黄毛,故取名“黄毛”。黄毛虽然是从农民家抱来,长大后却极“势利眼”,凡知青,不管穿得多破烂,仍会亲热撒欢;凡农民,穿得再体面,也是呲牙狂吠。或许是近朱者赤吧,黄毛还具有一门特技,便是绑架鸡们。其过程大体如此:黄毛先是不动声色让村里的鸡们自由进入我们知青大院,看时机成熟,便挺身封住大门,然后发出低吼,将鸡们逼进柴房,下去就是我的事了——用箩筐将鸡们盖住,待夜深人静便做贼们勾当了。

网络照片

开始是好玩,玩开后竟然欲长期作战了,幸亏在第三次绑架失手才中止了这种勾当。那回是绑架了一位“孕鸡”——正下蛋的母鸡,当村民进来找鸡时,盖在箩筐下面“孕鸡”生产了,兴奋得“咯咯”直唱。于是露馅了。我将矛头指向黄毛,而黄毛也不适时宜地围着箩筐蹦跳,多少为我减轻了一些罪名。现在想起来,都是我的责任,黄毛充其量也只是受蒙蔽为虎作伥者。

再后来,或许为了多点儿热闹气氛,我又到外村知青点抱回六只小狗。开始黄毛极为抗拒那六只小同胞,冲它们狂吠不已,吓得小狗们缩在角落直哆嗦。我一时来气抄起柴棍将黄毛打得满村跑。说也怪,从此黄毛对那六只小狗好得不得了。黄毛是公狗,却像慈母般地照顾小狗们,带进带出,呵护备至。

网络照片

我为此颇纳闷,认为有两种可能性:一是黄毛狡猾,看我护着小狗,便作出此伪装,日后才寻机报复;二是真的以我的好恶为转移,无条件地接受并爱护小狗。我观察好几天,楞弄不清楚黄毛的真正意图,只好由它去了。

事实上,黄毛跟小狗们的关系一直十分亲密,每当我收工回家,总见黄毛带小狗们在大门口摇头摆尾迎候。我不开心时,黄毛就跟小狗们围在我身边蹦跳,意在讨我开心;若我嫌它们吵闹,黄毛又会制止小狗们的喧闹,一起静静趴着不动。不知什么时候起,黄毛居然练出一个特异功能:每当我出外回村,黄毛都能准确无误地带领小狗们在我进村的路口迎接我,要知道进村的路口至少有五六个呀!

我转到七哥佬(村中一老农)家寄食后,黄毛和小狗们也跟过去了。七哥佬一家对它们也挺好。然而,渐渐地小狗们长大了,狗食也增多了(尽管狗们可打野食,但多少也要有一定的喂食),我不想给七哥佬添过多麻烦,便自作主张将六只小狗全送给其他知青点的知青了。没想到黄毛却为此大为悲哀,几天不吃不喝,整天恍恍惚惚到处乱跑,一次居然跑到其中一只小狗的新家,守在门外吠了整晚。要命的是,黄毛从此对我的态度也大为改变,终日不理不睬的,往日的亲热劲再也没有了。我想,大概它认定我“忘恩负义”吧。我原想由它自己去慢慢“化悲痛为力量”。但是,我错了,我低估黄毛的感情执著程度。

某日,黄毛瘸着腿从外村回来,从此后不再进食,眼看它就这么走向死亡,我才皤然醒悟,它对小狗真的是一往情深了。我不免为以往“错看”了黄毛而内疚;恰恰就在这内疚之际,我竟然还作出了另一个令我更内疚终生的决定:让其他知青点的知青将黄毛带走——杀来吃了!我没杀黄毛,但黄毛却因我而死啊!然而,在那个物质生活极度贫乏的年代,我那个无情而令我内疚终生的决定,却是做得那么自然而然。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经历。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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