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无所知 4 人赞同了该文章 生活如同驴拉磨,区别在于,有的驴蒙着眼,有的驴睁着眼。 小时候听大人们讲,驴拉磨的时候,为了怕驴偷懒,给它眼睛蒙上一块黑布,驴就不知疲倦地原地转圈了。由于见过了大人们拉磨的艰辛,所以对于虽然蒙着眼却因而不知疲倦的驴,总有一些神秘的崇拜,可惜未能亲见,常引以为憾,乃至后来凡是见到别人睡觉戴的眼罩,总有一些不太绅士的遐想。 后来又听说,把驴眼蒙住,是怕驴在原地转圈转久了头晕,其实是为了驴好,毕竟拉磨是它天生的使命。同时呢,过去粮食很金贵,人都三天两头吃不饱,怕驴偷吃,蒙上眼,它就看不到了,也自然不会生出邪恶的心思。这些理由都说得过去,但我主观上还是更愿意采信第一种说法,毕竟,能够想出这样高明的御驴之术,足见人的聪慧,而我也因沾了“人”的光而觉得与有荣焉。 再后来,我的看法又有了一些转变,因为我竟然在“人”的身上看到了“驴性”,常常觉得自己就是那头拉磨的驴,甚至有时候感觉自己连驴都不如。这让我在对驴表示同情的同时更多了一分理解:人生如驴生,大家都在原地打圈儿过日子,讨生活,实在谈不上什么智商高低、身份贵贱之分。 慢慢地,我学会了站在驴的角度思考问题。如果我是驴,又如果“拉磨”终归是一件无法避免且不可回避之事,那么对我而言,要不要“拉磨”这件事就跟西西弗斯要不要推石头一样,是“诸神的旨意”,不是我能够决定和改变的。我能够改变的只是我对于这件事情的理解和态度。 作为驴,主人的旨意就是“诸神的旨意”,这点它很明白。但是对人而言,让他们日复一日地“拉磨”的“诸神”又是谁呢?对于这个问题,人可能还没有驴明白。《圣经》里有一种解释说,上帝为了惩罚人类所犯的错,“男人则要受咒诅,要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他归了土;从此需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食物”。但即便这是上帝的旨意,除了“赎罪”,我们也很难从中发现其他意义和价值。在这里,上帝不提供意义。 因此,对于“拉磨”这件事,作为人,又或者作为驴,我们需要自己为自己编织意义。对于驴而言,拉磨或许是为了免于被皮鞭抽打,或者为了“稻粱谋”,又或者驴们确实在拉磨的过程中获得了某种意义的暗示——虽然我们依然不知道驴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像驴也不知道人的想法一样。但无论如何,对于人而言,我们似乎更加需要一个理由来为自己的行为提供意义的支撑,这是人之为人的一个基本的执着。 我们不太能够容许自己过一种完全没有意义的生活(驴可能也这样认为),那样的人生(驴生)轻飘飘的,没有分量,是一种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一头拉磨的驴,与一头成天躺在草地上无所事事的驴,哪个更幸福,实在不易辩识。或许,即便缰绳勒得生疼,但那种脚踩大地的力量所带来的充实感,要远胜过那令人绝望的虚无。 由此可以看到人这种生物的矛盾之处,他无法忍受单调乏味的劳作,也不能忍受无所事事的空虚——如果现实使他不得不劳作或者不得不忍受虚无,那他就需要给自己一点积极的暗示,赋予自己的行为以某种价值和意义,从而给自己营造出一种生命没有被虚度的假象。 我一直在揣测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的心理,甚至我还可以臆想出种种愤懑与不甘,然而最终我却看到了一种平静,一种在人的身上很难看到的真正的平静。这种平静,在每一头戴着眼罩埋头拉磨但每一步却又都无比坚实的驴身上,在因为偶尔偷懒或者偷吃而被主人呵斥和鞭策的驴身上,又或者在躺在阳光下慢悠悠地咀嚼着秸秆的驴身上,都能看到。 当人还在靠各种意义来粉饰和妆点自己的时候,驴已经看透了这一切虚假的繁华,过上了一种真正纯粹而平静的生活。拉磨,它就在拉磨,感受脚下的坚实;吃草,它就在吃草,享受青草的芬芳;睡觉,它就在睡觉,做美满富足的梦。它心无旁骛,对这种剔除了虚假的意义之后的生活心满意足。 人给驴戴上了眼罩,反倒给了驴一个触碰真实世界的契机——当我们看不见时,有的东西反而看得更清了。这一行为背后,还有一个隐喻:人在蒙上驴的眼睛的同时,也遮蔽了自己的双眼,并因之失去了一次与这个世界的纯粹、与自己的纯粹相遇的机会。 我并非要否定人生的种种意义,这既不人道,也不“驴道”。但过多的意义可能会遮蔽我们的双眼,使我们不堪重负、意义过载,也可能会让我们迷失在意义的丛林中,无法抽离、欲罢不能。如果说意义是人生的饰品,那么,当我们用各种意义把自己妆点得琳琅满目时,离那个原初的纯粹的自己也越来越远了。 倘使人也像驴一样,偶尔蒙上自己的眼睛,在无边的黑暗中凝视自己,或会有另一番醒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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