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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静好

 海边的月亮 2021-09-25

从重庆一路到上饶,再去紫阳转车,辗转才到理坑。四下瞧瞧便日已衔山,我却在这个据说按八卦图建的小村子里迷了路。在紫阳镇,载我的摩托车司机问,你对这里一点都不熟悉,想要怎么办?彼时我云淡风清地答,走哪儿黑哪儿歇。未料竟一语成谶。我爱这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笃定,可你知豪言壮语多是这般自欺地要命。 

好容易摸索到的住处竟然客满,这原是我第一眼瞧见就想住下的地方。天井院样式的百年老宅,过去是一个儒商暮年修来专作读书用的别墅。大院可供望天、吃茶、读书、发呆,更妙的是从院子侧门出去,几步便能见到远山。 

但却应该在村尽头看山,再走几步就到。人世繁华都在不经意的身后,把眼光从眼前被妇人捣衣弄皱的渠水里不经意地一抬,就能看见两旁的溪山回环,及对面悠悠远山在浮云薄雾里。近处捣衣声,两名妇人窃窃私语声,身后人家的鸡犬之声——皆是细微的,这细微破了寂,剩下静,这静如同绝不会被这细微打扰一样,并携了这空气清明中的一点活泼,和着风虚虚实实地来了,还一并带了些雨来,风过即停。 

而后便全无杂念地坐在田边,再顺着清渠望一会山,山远水长,江山自有风度气韵。想到夏天里我与孩儿们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一句,端端就是这个远意。而除了这一句,也再没有其他言语可比拟了。 

雨渐起,整条渠都被敲打起来,捣衣的妇人回家了去,好容易又找到另一个住处,这回是一个客人也没有。一面等老板娘修热水器,一面选好了上楼第一个房间,因为出门就有一个背山面街的大平台,是好风水,连栏杆都没有,朝那种余味深长的窄深巷陌。我盘算着,明日雨一歇,便可搬把藤椅过来看几页书了。 

吃了满满一碗蛋炒饭,绕到村后一个小山坡去,踩着泥泞也要瞧一眼,瞧整个村子在傍晚里炊烟四起的袅袅景致,却不曾想到半路被一座孤坟拦了道,此刻凄风苦雨,好不忐忑,慌忙慎重鞠躬道声打扰,再细看是沱川始祖所在,在这里守护他的子孙的。 

天渐黑,整栋房屋空荡荡,全木建构,只一张木板床和一个几十瓦的灯泡,屋瓦上风雨摇撼,天荒地老一般,倘若再记起这一趟走得是稍有怎样的不情愿与委屈,也很叫人心发慌的。 

无事就待天黑透,好出门去,亮了头灯顶了雨来夜游。雨一大,脚下就更谨慎,连每个转角都记分明,却奇迹般地找到了刚进村时见的那条小河。只一家灯是亮着的,浅浅地映在漆黑的夜色和河面里。十几岁时念中学读的语文课本里有这样的景致,也全因了那冬日雾重夜斜,纸窗户上模糊透出的一点昏黄,梦里水乡才有了那样点睛的水气和晚意。 

回去后仍只我一人,一听到楼下有人声便要探出头,去看是不是有新客人要住进来。一心想早早入眠,时间好快快过去,盼一眨眼就天亮。后来总算来了一帮人,很吵闹,但不再那么孤单了。在细密的雨声里安心睡去,房子散发出岁月的气息。 

散发着岁月气息的还有木板床——竟是被跳蚤咬来早起的。雨小了,搬椅子在门口向平台坐,做足看雨翻书的小情调。小情调里的景致很喜欢,雨落纷纷,山在雨雾里,明净清新,人亦会闲静洒脱起来,能如此过日日年年的话,想来日子也会悠悠地长起来。 

清晨的理坑复有一种朝气,雨幕是愈发地稀松起来,这便不会影响人们坐在天心桥上,谈论这里出过的那些尚书、知府、巨贾和最普通的徽商们,他们的宅子还在,留存着廉洁、清好、鼎盛、辛酸,还有中国人的儒雅和礼。 

河岸的石头门上写的那几个字的意思是说,水经过这里会放慢脚步,山也矗足停留,意喻天地对这里自有一份礼意。而人们亦会顾惜,把自然的这份慢和从容视为抬举。这是过去悠悠人世里的大智慧,是东方寻常巷陌里都有的领悟,更是陌上花开的气度。 

那样的风范还在广州知府的官厅里,细雨自天井落到玄青的石板缝中,屋子陈设简静,多一样也不行。面对这样余意不尽的理性,就十分想一个下午都独自坐在这里,看四水归堂,去猜想那年主人为了疏通暗渠,在里边养下的乌龟是否还在祥云孔里。不落雨的话,头顶该是有天光云影徘徊的。 

婺源的村宅都有这番深意,皆是乌瓦白墙的齐整和寸当,我在晓起无意间踏入的另一个平常院子也有这般的迟日疏钟。仍是细雨和天光一并从天井絮絮落下,一个安之若素的老人背对我,衣色肃静。是这样地庄严安稳,好像怎样的热闹亦可以不过问的。 

晓起与理坑不同的是声音,我听到许多的声音,最是树木撺掇枝叶发出的很大声音,鸟声,雨声,大风声,独一人脚步敲在田间石板上的声音。这世界要向我诉说来了。 

——这是从上晓起到下晓起,雨又大起来,风更是大起来,大得要撑不住伞,云大块大块地往天边压,禾苗一汪一汪地绿并招展开来。脚下泥泞,镜头着水,四顾见山腰一小亭,遂三两步奔上去躲雨拭镜。一块儿躲雨的还有三两只土鸡。这样的山地鸡肉很结实,咬不动的。所以就没有欲望,清心寡欲地立在着山间郁郁葱葱里,有数株百千余年的老樟树和红豆杉,枝叶莽莽苍苍,若能持轻巧心思举伞往上,就能听到更多的树木声,及雨打下的枯枝败叶在脚下温柔碎裂的声音,泥水都很清洁。去抚摩它们的枝干,把额头靠在其中一棵上面,是倾诉和抚慰。经过碑或坟墓的时候脚步要放慢、放低,低一低头,道声打扰。是礼意,更是闲情。 

下山再沿田埂往前,雨打在脸上生疼。又一路无人,这一路短短,却有真真切切地寂寞,仿佛天地间的这一回漫天风雨都是泼向我一人的,生无端的懊恼委屈。 

好歹到了下晓起,宅子聚气,风小起来,有梯田直从山顶拖曳到脚边。胡兰成说三月韶华胜极,这只二月伊始,我倒巴巴想看这韶华胜极的晓起,想看连天的油菜花劈头盖脸地铺将下来。 

又是那一程的风雨交加,后来竟飘起了雪,是精巧规整的六边形。 

看《山河岁月》,这一行,我也自有我的凄凉欢喜。且任我千般记录,你们仍是看不到的。 

古树跨河,一溪碧水,雨打不乱地绿着,四下无人,掬一捧在脸上,就又可以有稚拙的好兴致了。 

第二日清晨又从这里走,无意见回头看,黑瓦上竟多了薄薄一层雪,于粉墙青瓦上轻巧地落这么一袭白,历历分明,却更显温婉调皮,自有一番柔和亲近。 

雪后初霁,这一行少有的好天气。古茶道的独轮车辙里积水,逆光看去,日光光一寸一寸,如一地流银。

从晓起出来搭小卡车,坐在后面风生水起,好不刺激。好运气地买到去屯溪的最后一张车票,就拧开了矿泉水啃饼干。天好,心情大好,只觉这样也可以是自在风情,可以毫不在意。一路有山水回环,路过一个叫浔阳台的,供发古思幽用。 

住在宏村南湖畔的老屋侧房里,老啊老,真正老。一出门就是张阮玲玉的老挂历在厅堂上,墙上糊1973年的报纸。月光被木门闩关在外面。次日开门见水,李慕白牵瘦马从桥上走过来。又开始下雨了。

南湖边的书院早先是汪家私塾,过去功名不中的读书人多是回乡做了先生,我想这对我们也未尝不是出路。书院墙上有朱子治家格言: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虽然这的确超出了我能力所及,但我仍是喜欢。只因这单单的喜欢便能让人在暮气沉沉里有清新。村口还有掌管红白喜事的老树,情侣牵手绕红杏三圈,喜悦在脸上。我往邻近的另一个村子看木雕去。这一行的晴雨总是合我心意的,你看这雨又把这山路浇得剩我一人的清静,路上偶遇村夫抱村妇上自行车,有平实的喜悦。木雕楼有卵石铺地,诵读赏鱼时可踱步健身,我一直觉得有趣。依然住人,因为木要有人气养才不遭蛀的,这是人和物之间的好情怀。 

原路返回,鞋袜湿透,被这雨浇得同样静好的还有宏村月沼,我又乐得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独自霸了马头墙照在池塘里的整个景,李慕白蜻蜓点水而去。

承德堂出后门可以上雷岗山,枫杨遍长,遍地红叶。傍晚换房到楼上,这回是开窗见水,李慕白此刻应该上五当山去了,所以只剩昼长人静,静得想要岁月也荒芜起来。此刻又换成落雪。炉烟消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这也是半点不差的。中国人还要上善若水,要随心随意,于是夜下绕湖边走走,非常安静。而我早就明白,我是要一个人呆在这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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