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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诗评】孙殿英:孙庄记(组诗)& 刘广涛:乡愁无言 贵在呈现(评论)

 鲁西诗人 2021-09-29

诗作者

孙殿英,1968年出生于山东高唐县。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聊城市签约作家。有诗歌作品发表于《北京文学》《诗选刊》《绿风诗刊》《诗探索》《青少年文学》等刊。另有诗作入选《2018诗歌年选》《2019中国年度诗歌》《2020中国年度诗歌》《北漂诗篇》等选本。现居北京,北京市顺义区作协会员,旮旯诗社成员。

孙庄记(组诗)
孙殿英
◎驴叫

草房已拆掉多年
那头驴仍然在草房里
有时喊我回去吃草
有时踢醒我
陪它在院里的松土上打滚
更多时候它死死地睡着
十几年几十年地不吃不喝
不发出一丁点儿声息
草槽里,总是那些
它吃不完的草
那驴有足够的耐心沉潜着
无言于村庄日新月异的变化
忍着它心里的不适
但它一叫
整个村子就会醒过来
被水泥柏油分割的田野
就会恢复成完整的一片
村外所有的草,就都会挂满露水
漫平原的凉净就会重现
同草房一起消失的驼背枣树
就会回到草房门口
继续充当上房的梯子
满树红腚槌儿的脆枣儿
依然悬在房顶
那驴重新把自己拴在枣树上
仰看着枣儿由青变红
叶儿由绿变黄
夜又回到纯净的黑
星星还像从前样的亮
驴枕着纯净的夜
没有叫的冲动
重新成为乡村的核

◎夯声

一截土墙倒下了
一间土房倒下了
一个个这样的草木泥土的村庄
被光鲜的时代压在下面
被压住的,还有土墙底下的夯声
还有夜里光背打夯的人
还有照亮夯声的油灯
还有沉甸甸的夯石,以及
捆绑夯石的麻绳
它们一直组合着那个场景
把夯高高地扬起,又重重地砸下
它们像极了金匠
用夯声拓展着平原的纯粹
而今它们被埋压住了
它们和草木泥土的村庄一起被埋住了
它们的夯花儿被埋住了
而它们的夯声还在扩散着
伴着汗油油的夯歌
疾行在平原上
只是已经没人去追

◎把芦花当作孙庄的村花

孙庄三面包围的河道里
孙庄村中的池塘里
无论有水,还是没有水
芦苇都会遵循着季节
萌出它的笋芽儿,刺出它的尖叶
而后,慢慢高
慢慢连成蔚然的绿
芦苇的绿,楔合了孙庄的宁静
它针一样的叶尖
不影响天空低下来,亲吻孙庄
亲吻孙庄内外的芦苇
环拥着孙庄,芦苇深情地绿
充实着孙庄,芦花朴素地开
芦苇透出的纯净
映衬着,平原深处孙庄内敛的核
雨落,孙庄清新
更清新的是袅袅炊烟,鸡鸣犬吠
风高,芦花低伏
伏在更低处的,是芦花掩映的孙庄
孙庄空灵
平原苍茫

◎黄昏,我坐在村外的高岗

锄收田园静
坐在村外的高岗上
村庄低矮,我高
更高的是月亮,随夜缓缓变亮
浴着如水的月光我静下来
我就这样安然坐着
看田园,看村庄
看月亮洒着它的凉
田园晚风传来彻骨的舒爽
土地的亲切,把整个黄昏呈给我
我却在融化
融化作夜风、月色、小河、村庄……
让我找回自己的,是两眼泪
流在脸上的泪,止住我的沉醉
唤醒我
这里是我一生一世的故乡

◎捉迷藏

孙庄的夜很静
不静的,是我们的疯跑和嬉闹声
在月光下的村子里回荡
跑到村外的那些
与庄稼一起
把孙庄拥围成一个安静的小岛
村边的麦场里
我掏开一个麦秸垛,钻进去
让二狗儿找
却不知不觉睡着了
我回家再睡醒的第二天
游戏还没结束
天还没亮,二狗儿一家就走了
去了他乡
具体在哪里
几十年了,我也没有找到

◎夏,那个有月亮的夜

月亮是裸着的,和我那么近
夜色是裸着的,拥我在怀
河与河坝是裸着的,独自穿行平原
河坝上所有的树都是裸着的
沐浴着七月的夜风
风是裸着的,轻缓舒畅在明净的夜里
我是裸着的,所有的肌肤都贴着风的和爽
平原是我的,月色是我的
所有的树影,所有的水光
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我在风中,在河坝上,在月下
在安静的夜里走着
夜有多大,月色有多美,气温多怡人
都是水
沐浴着我,沁浸着我

◎画中人

起笔一画
我就在画儿里了
我坐着的那个黄昏
落日不会逆着升起
天,也不继续往下黑
我独坐在小桥上
注意力,全部给了田野
和它边缘的夕阳余辉
以及天边的那颗星
星光显出夜,夜色如水
用它纯净的暗,纯净的凉
漫过我,渗透我
我独占着整个平原
独占着整个夜
我静静地坐在画里
几十年了,忘了河边的孙庄
忘了桥下的小河
我沉陷在那个感觉里
没想过要站起来
没想过,要走出这幅画

◎榆钱儿
 
坐在庭院里的母亲
含含糊糊地说出“榆钱儿”
那是她中风瘫坐的第十个春天
十年,她已经向疾病妥协
她已经向岁月妥协
接受了不可逆转的宿命
身在和煦的春风里
不再挣扎,不再敏感于季节的变化
她说出的“榆钱儿”
也有气无力,无精打采
甚至,话还没说完
她的视线,已经从那棵榆树上转开
今年,榆钱儿又绿了
我又想起母亲
坐在门前
坐在春的暖阳里
打瞌睡,含混不清地说着“榆钱儿”
这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十个春天

十年,沧海桑田
好多事儿都已经不存在了
就像而今的院子里,没了榆树
就像一个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此刻,越发清晰……

◎桃花朵朵开

追梦远走之后
你种在沙丘上的桃树
一年年地变
但依然是你的模样
也都是我
从沙丘下,到沙坡,到沙丘顶
翘着脚,伸长脖子
眼巴巴地
看着脚下空空的村庄
也看着远方
此时,我感到的春天
是对你的想
我向每一缕南风打听你的消息
不得,却令我沉陷
让我忘掉其它
只剩下热烈地开

◎空巢

在一个低矮的墙洞里
我发现一只筑巢的黄蜂
注意到蜂巢,一天天地变大
它筑巢的时候,我能
清晰地看到它晃动着的毒刺
好像在警告我,不得靠近
警告我,它有能力维护它的成果
有时候我只看到空巢,没有黄蜂的身影
我知道它
是出去找建材,或者去觅食了
我知道,它很快就会回来
直到最后一次不见
几十天过去了,它依然没有回来
剩下一个没完成的巢
不再变大,就那么空着
像我老家村里的一个院子
那个外出打工的主人
自从离开,就和村里失去了联系

◎孙庄村前有一条河

我满足于所处的小,醉于其间来回的风
醉于风中弥漫的和煦
任花落叶茂,我安守着朴素的日子
安守着堤坝围出的这片绿
视线和心思,到坝上高高的树顶为止
我的世界可以这么小
我的心可以这么小
没有空隙去盛放外面的世界
没有空隙生出翻越出去的想法
我手上,有干净的劳动,收割的麦子
我眼里,有鲜明纯净的美景
我心里,有殷实的岁月
有抬头就能看到的欣喜
风吹我长发,杨柳飘飘
雨滋润着这片田地,清新着呼吸
晴好的闲暇,我在林间
静享阳光和树影,轻筛着我的悠然舒畅
或者微冥双目
感受时光,轻轻晃动着我的摇椅

◎丁酉年六月十二,对月

夜深星稀
趴在我脚边的狗不叫
笼中的兔子不响
我坐在自家院子里
守着举手可摘的月亮
我不要整个世界
不要整个天空
此时
我连孙庄也放开了
坐在天井当院
我要的
只有这个院子
还有院子上空方正的天
以及天上的云月
我甚至忽略了星星
但不能忽略风
不能忽略院里的树
不能忽略院里的蔬鲜花香
拖鞋大裤衩
我坐在月光的低处
浴着凉风清爽
我也不要整个夜
只要它的这部分简洁明亮
天,保持着它的高
我静坐在这院里
月不动我也不动
树影摇
我也没想飞翔

◎奶奶生命里的洪水

奶奶的生命根入这小村庄了
淹没了庄稼,淹没了街道
眼看着又进了屋……
那场洪水面前
奶奶变成铁,说什么都不肯撤离
她看着洪水没过一件件物什
她宁愿这样心疼地看着
奶奶这样看着,一场场洪水过去了
奶奶看不见的洪水
一点点把她推向深处,直到
把她彻底淹没
也许接近90岁的离开,奶奶是不甘心的
仍会牵挂,留下的这些东西怎么办
留下的这些人怎么办
也许,奶奶心里是踏实的
安息在村外庄稼地之下,守着孙庄
她认定,伴了她一生的东西
依然在陪伴着她

◎小海不会回来了

我这样称呼他有些不妥
按村里辈分
小海长我两辈
尽管他常礼貌地叫我哥
大门被锈住的这个院子
是小海的家
小海长得帅气
干活儿干净利索
二十多岁的小海死于一场车祸
在去城里打工的路上
他年轻的妻子
先是天塌一样地悲痛
之后,努力表现坚强
但终究没能逆转
心里越来越多的、无边的荒凉
就把这个院子,交给一把锁
交给一年年寒暑风雨

◎竹筛,麻雀,雪

茫茫雪野
视线低下来,大平原缩成一个小村庄
视线再低,又缩成一个小院
小院里,扫开一片雪地的是我
那个竹筛子是我
竹筛底下放的粮食是我
支起竹筛远远拉着线绳等的是我
蹦蹦跳跳前来觅食的麻雀
也是我
我手里的线绳一拉
我的童年就被扣到竹筛下了
村庄的璞真、雪的纯净
就都被扣在筛下了
静静地,再也没有挣扎


评论者

刘广涛,1963年出生于河南省台前县。聊城大学文学院教授,诗人,文学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专著有《百年青春档案——二十世纪中国小说中的青春主题研究》《二十世纪中国青春文学史研究》。曾在《文艺争鸣》发表论文《食指诗歌与青春主题研究》,连续两年在《名作欣赏》开辟海子诗歌研究专栏,发表海子诗歌研究论文二十余篇。

乡愁无言 贵在呈现
——评孙殿英组诗《孙庄记》

刘广涛

世界上有万水千山,真正的故乡却只有一处。所谓第二故乡云云,如同“第二次初恋”一样,伪命题而已。北漂诗人孙殿英的《孙庄记》,写的就是鲁西大地上生他养他的那个孙庄,他会把漂流地当作第二故乡吗?

当一个人从未离开故乡时,故乡就在身边,却熟视无睹;当一个人离开故乡后,故乡就一直藏在心中,如同一坛老酒。对一个诗人而言,浪迹天涯之后,心中的故乡会愈发亲切而温暖。每一次返乡,归来者大都有近乡情怯的心理;而那有家难归的惆怅与苦涩,则是千百年来无数游子反复吟咏的文学母题。对北漂诗人孙殿英而言,这位游走在故乡孙庄和京都之间的山东汉子,已过知命之年,除了挣钱养家糊口,他最为执着的依然是诗歌艺术。深受儒家文化影响的山东人,安土重迁,能不出省尽可能不出省,能留在家乡就尽量留在家乡。孙殿英亦复如此。因此,在北漂和返乡之间,形成巨大的内在矛盾。或许正是这种内在矛盾,成为诗人抒写故乡的精神动力,也构成了组诗《孙庄记》内在的艺术张力。

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一直在心中为孙庄画像。

《孙庄村前有一条河》,属于素描,却道出了庄稼人朴素的心声。我的世界可以这么小/我的心可以这么小/没有空隙去盛放外面的世界/没有空隙生出翻越出去的想法/我手上,有干净的劳动,收割的麦子 村民安居乐业,人心见素抱朴,俨然一幅桃花源记的田园牧歌图。《桃花朵朵开》标题美好而诗意,内容则有了离别之慨——主人种下的桃花,春天开满沙丘,而此时种花人却漂流在外,不能欣赏朵朵桃花。而桃树倒是深情款款,想起离别的主人。我向每一缕南风打听你的消息/不得,却令我沉陷/让我忘掉其它/只剩下热烈地开 桃树是诗人的亲人吗?桃树不是诗人的亲人吗?诗人无言,任凭读者想象。

国有国花,市有市花。诗人为其孙庄村选定了村花。且看《把芦花当作孙庄的村花》:风高,芦花低伏/伏在更低处的,是芦花掩映的孙庄/孙庄空灵/平原苍茫  此诗在风格上,颇具海子描写故乡的风致遗韵。《黄昏,我坐在村外的高岗》属于速写,深情而传神:

我却在融化/融化作夜风、月色、小河、村庄……/让我找回自己的,是两眼泪/流在脸上的泪,止住我的沉醉/唤醒我/这里是我一生一世的故乡

《夏,那个有月亮的夜》属于特写,月光下,诗人简直成了羲皇圣人:

风是裸着的,轻缓舒畅在明净的夜里/我是裸着的,所有的肌肤都贴着风的和爽/平原是我的,月色是我的/所有的树影,所有的水光/整个世界都是我的

这位羲皇圣人,有时会坐在自家小院里和月亮谈心叙旧。《丁酉年六月十二,对月》写道:天,保持着它的高/我静坐在这院里/月不动我也不动/树影摇/我也没想飞翔

诗人为孙庄画像,诸多风格,几许情思。而他自己便是《画中人》:我静静地坐在画里/几十年了,忘了河边的孙庄/忘了桥下的小河/我沉陷在那个感觉里/没想过要站起来/没想过,要走出这幅画

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在其孙庄画像中,有难忘的声音记忆。

驴叫与夯声,在繁华的京都闹市,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实际上,即便在诗人孙殿英现在的故乡的孙庄,也已经不复存在。但诗人还是要写,且径直以《驴叫》与《夯声》作为题目。当年的声音贮存在诗人记忆的深处,写作只是唤醒而已。驴叫与夯声自然算不得音乐,但缺少了它们,便不是真实的孙庄,诗人也便回不到真实的少年时代。实际上,藉由诗歌《驴叫》与《夯声》,诗人隐约呈现了那个时代的生产水平和建筑情况。风物民俗、生活节奏等村庄原生态风味,尽在其中矣!

诗人孙殿英的孙庄画像中,最重要的是人物。

《捉迷藏》写的是诗人和少年玩伴“二狗儿”两个人的玩耍游戏。夜晚我藏在麦秸垛里,“二狗儿”无法找到;第二天醒来的我,却找不到“二狗儿”——他们一家人消失了。具体搬家到哪里去了?至今都是个谜。这迷藏颇似庄周化蝶,“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人生变幻无常,结局难以把握,更何况那朦朦胧胧的少年时光!好在少年的快乐犹存,玩伴友谊尚在——这当是诗人心中最珍贵的记忆吧。如果说《捉迷藏》是写两个人的狂欢,《竹筛,麻雀,雪》则是写一个人的孤独,孙庄下雪后一个孩子的孤独。孤独中的孩子,把自己幻化为捉麻雀的筛子,筛子下面的粮食,甚至是蹦蹦跳跳前来觅食的麻雀,由此足见这个孩子的专心致志与内在的快乐。

  孙殿英的孙庄画像中,还有年近九十高龄的奶奶。她在一场洪水中拒绝离开家园,最终的结局是:安息在村外庄稼地之下,守着孙庄/她认定,伴了她一生的东西/依然在陪伴着她(《奶奶生命里的洪水》)。《小海不会回来了》一诗,记录了孙庄的帅气小伙小海,二十几岁因车祸死在打工的路上,留下年轻的妻子“天塌一样地悲痛”。《空巢》一诗,写外出的打工者,留下空空的院落,“那个外出打工的主人/自从离开,就和村里失去了联系”。《榆钱儿》这首诗,是献给母亲的泣血之作。中风瘫坐院中十年之久的母亲,含含糊糊地说出“榆钱儿”,她的视线,已经从那棵榆树上转开。母亲去世后十个春秋,诗人犹然记得母亲不经意间所发出的模糊语音。

十年,沧海桑田/好多事儿都已经不存在了/就像而今的院子里,没了榆树/就像一个人,越来越模糊的背影/此刻,越发清晰……(《榆钱儿》)

 孙殿英把最深最重的情,留给了孙庄的母亲。

世上虽有万千豪宅美景,真正的孙庄却只有一处。那行遍万水千山依然不能忘却的“孙庄情结”,不就是孙殿英永远的乡愁吗?

难能可贵的是,诗人孙殿英从未在诗歌中声嘶力竭地讴歌所谓乡愁。他甚至无需借助于抽烟饮酒之类诗人惯用的方式,表现一个北漂汉子的心中块垒。他只是静静地为孙庄画像,只是安静地记录孙庄曾有的声音,只是平静地告诉读者孙庄的亲人或村民的故事。组诗《孙庄记》有历史,也有现实,诗人把裁判的权利完全交给了读者。他只是运用娴熟的笔法,纯粹的语言,打造一个个圆熟的诗歌文本,任由读者走进,品味无言的乡愁。甜蜜温馨抑或惆怅哀婉、苦涩辛酸,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组诗《孙庄记》令人想起关于“冰山”的隐喻。它指一个人的“自我”就像一座冰山一样,我们能看到的只是表面很少的一部分——而更大一部分的内在世界却藏在更深层次,不为人所见,恰如冰山。诗人孙殿英的“冰山”写作,不仅仅在于诗歌语言的简约精炼,更重要的是他在诗歌创作中敢于省略情感的表现和主题的揭示。适当的省略与留白,使得孙殿英的诗歌厚重而含蓄,深情而空灵,给读者留下了再思考、再回味的巨大艺术空间。

乡愁无言,贵在呈现。

愿怀揣故乡漂泊的诗人们,在异乡获得精神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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