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过头来再看曼德拉和非国大。在合法化之后，他们面临的紧急问题有两个——其一是如何最大限度地把非国大，以及泛非国大的各种黑人运动组织团结成一个政党体系，这涉及到非国大是否能在大选中获取足够多选票的问题，同时也涉及到南非社会在改革过程中的稳定性问题。其二是组建一个怎样的政府来管理这个国家。 在第一个问题上，曼德拉的处理也并不成功——在制宪会议到大选之间的两年间，暴力冲突不断，展现出曼德拉的非国大对于黑人运动的控制力并没有想象的那么强。当然，这与曼德拉本人的个性很有关系——这一点他与德克勒克一样，都不是崇尚独裁的人，但凡他们中间有一个人是权谋之人，有如斯大林、毛泽东、里根那样的强力，南非就不会是后来这个样子——而恰恰是这么两个人在主导，因此也才会这么快速地推动南非从300年种族歧视的传统中走出来，迅速融入现代世界。曼德拉对于非国大的治理，相比德克勒克而言要偏软，他更多地依靠自己近乎神圣的影响力在凝聚人心，而非机制和手段。 在第二个问题上，曼德拉面临的选择至少有三种，一是被誉为“鸵鸟”的方式，那就是非国大保持弱势，维持现状缓慢推进的方式，差不多是德克勒克计划中的方式——不闻不问黑人民众的需求，也不闻不问外部世界的要求，在一段时期内继续保持白人的绝对优势地位，这对于维系南非经济的发展有利；二是被誉为“跛鸭”的方式，推倒重来，重新制定宪法，开展大选，不论谁当选，组织一个七拼八凑的政府，毫无疑问，这种方式对于南非经济的发展不利；三是被誉为“红鹤”的方式，即理想状态下的两党合作政府，国民党依然主导，致力于经济发展，非国大为辅，致力于社会公正的提升。 曼德拉和非国大后来的发展，几乎是毫无悬念地倒向了“跛鸭”方式。——也是时势和个性使然。德克勒克的国民党毫无疑问在发展市场经济方面有经验，也倾向于以经济发展来解决国家问题；曼德拉和非国大则也毫无疑问地倾向于解决土地平均分配的问题，这是他们争取多数选票的关键。 1992年，制宪会议启动，又开始了一轮长达两年的谈判——这就是一个德克勒克和曼德拉及其党派所主导的，涉及南非国内几十个党派政治力量的讨价还价过程。谈判就是寻求恰当的妥协——德克勒克承诺不再使用军警力量，曼德拉则放弃了胜者通吃的权力分配要求，同意组建民族团结政府，1994年到1999年维持5年时间的多党分享权力的政治架构。同时，各方达成协议，立法机构为两院制，国家政体上实行多党民主，三权分立，联邦制。这些其实都与曼德拉之前的设想不一样，属于妥协让步——曼德拉是倾向于高度集权型的政体构架的，类社会主义体制。从人类历史角度来看，这也能算是自美国独立以来，最引人瞩目的多股政治势力通过谈判重构一个国家的事件。 曼德拉开始呼吁非国大及泛非国大组织，停止暴力行为。德克勒克同意与非国大及其他党派组成临时过渡政府。通过前两年的冲突和谈判，曼德拉和非国大逐渐占据主动。1993年4月，制宪会议的一百多名代表在经过激烈争论后，基本确定不迟于1994年4月举行普选。 临时过渡政府成立了选举委员会，花费一年半的时间进行选举宣传——这是一项艰苦的工程，需要向上千万从未自主行使过选举权利的黑人说明，什么是选举，选举的操作常识。任何事情，关键是要去做，如果你不去实施，你永远会说，人民需要教育，这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南非在那样混乱的状态下，一年半时间就基本完成了普选宣传教育。 1994年3月，两党谈判下的南非大选开始——这是人类历史上最受关注的一次大选，在南非的黑人，被首次赋予了选举权。曼德拉已经75岁了。看看他们的开放心态：来自世界各国的5000名国际选举观察员、3000名记者分赴南非334个选区，9000个投票站点进行监督。——你能想象得到一个主权国家是这样开展选举的吗。 在一个选举点，一个黑人妇女在排了8小时的队后投了票，被问到等了8个小时累不累，她回答说，我等了46年了，不在乎再等8小时。 1994年5月2日，德克勒克承认，曼德拉和他的非国大党赢得了选举。德克勒克说，奋斗了若干个世纪，我们终于有了一个能代表全南非的政府——这句话就能证明德克勒克的伟大。 这一次选举的变化是巨大的，几乎是一步到位——不仅解决了黑人选举权，黑人议席代表问题，还顺带着解决了女性代表的问题。 曼德拉的内阁任命也很有趣，他打算实行民族和解，建立一个平衡的政府——自己的铁杆姆贝基和曾经的对手德克勒克任副总统，内阁中还有黑人部族中的极右翼分子布特来齐。布特来齐是夸祖鲁人的酋长，一直是黑人部族中的激进分子，不仅跟白人斗，还跟黑人中的祖鲁人斗。非国大最为头疼的对象就是他，实际上，一直到大选前两个月，布特来齐也拒不合作，不愿意参加大选，仍然在搞破坏运动。直到最后，他才放弃了斗争，参加了大选，并最终加入了曼德拉的内阁。 1994年12月，曼德拉和德克勒克双双获得了诺贝尔和平奖。 自1991年到1994年，曼德拉还陷入了一场家庭丑闻——他的第二任妻子温妮，在过去的三年中，从英雄妻子堕落为政治小丑，甚至还受到了法庭审判。曼德拉受到非国大内部的压力的情况下，与温妮正式离婚。这对挺过了二十多年分别生涯的夫妻，居然在曼德拉出狱后一年就告分离，期间的辛酸也真是唯有当事人才可知。 温妮的问题在于，她与jiangqing类似，在曼德拉出狱之后，开始染指政治，充分利用曼德拉的光环来增加自己的政治影响力，组建自己的势力，并且运用了不正当手段打压政治对手，逐渐引发了非国大及泛非国大各党派势力的不满——毫无疑问，这种不满也有针对曼德拉的部分。不过曼德拉不是毛泽东的强硬个性，他柔软得多，面对需要团结起来的政治势力，以及政治对手的压力，他没有袒护温妮，直接让她接受了法庭审判。后来人们普遍认为，曼德拉此举可能消除了南非政权后来的隐患——擅权的温妮及其组建的一股政治势力。 1994年-1997年是曼德拉作为南非首任黑人总统执政的三年。这执政的三年，确实是没有什么出色的政绩，反而造成了一定的社会混乱，这既与他的治国思路和个性有关，也与南非这个国家整体上处于转型期有关。 从治国理政的角度来看，曼德拉执行的是他上台之前的许诺——其一是废除死刑，主张从宽；其二是废除白人特权，主张一律平等；其三是大力倡导国有经济。 从废除死刑来看，这与他长达二十六年的铁窗生涯有关，在经过了多年的暴力运动之后，给予人民修生养息的时间。这造成的不良后果，是在非国大对于社会控制力不足的情况下，骤然放开法律规范，很快就导致社会治安混乱。在他执政的三年间，暴力运动减少了很多，但刑事犯罪却逐年飙升——这也与人们对于新政府期望的落空有关。再看废除白人特权，由于经济疲弱，又取消了部分特权，在一定程度上导致部分白人也沦落到赤贫状态，过去见不到的白人乞丐也逐渐多了起来，失业率居高不下。 第三是政府对市场的干预增多，尤其是曼德拉主张提升工会的力量，工会运动的增多，对民间和国外投资形成了一定挤出效应，提升用工成本，市场经济活力下降，反过来制约了经济增长。整个三年GDP平均增速只有3%，再加上遭遇旱灾、黄金价格下降等不可控因素影响，新政府治下的南非经济毫无起色，又恶性循环般的提升失业率和刑事犯罪。 对比之下就能看到，之前博塔的白人政府执行的是政治上的集权与高压，与经济上的放任自由；曼德拉的联合政府执行的，则正好是反过来，政治上的高度民主，与经济上国有化。两者在增促经济增长的上效率，由此可知。 转型期的南非还面临诸多社会问题——长达340年的种族歧视，可不是在短短三年内就能在各阶层各领域得以消除的。实际上，南非除了我们所理解的白人与黑人之间的矛盾，更多的还有黑人各部族、白人各群体之间的矛盾。比如白人之间也分群体——前文我们提到的荷兰人与本地人结合的后裔族群——阿非利卡人之间的矛盾，与后来的英格兰人、德意志人之间的矛盾；比如黑人传统部族之间如祖鲁人与夸祖鲁人之间的仇恨，以及后来党派化之后的部族之间的利益冲突；比如本地印度人、有色人种与黑人和白人之间的矛盾，都不是短时期内能够得到良好处置的。即便是看似威望最高的非国大，也早在曼德拉坐牢期间，就已经开始了权力的分化和矛盾的生发，只不过是借助了曼德拉的个人威望在表面上加以弥合。 这些都导致了在旧秩序打破，新秩序尚未真正成型的转型期，南非社会高度不稳定。由此可见，不能苛求曼德拉和非国大所能做出的政绩。在转型期，铁腕式的集权统治当然是最高效的，而曼德拉的伟大恰恰在于，他在最可能实行个人铁腕统治的时候，为了兑现自己对于民主政治的诺言，选择了退让。 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国内有一股来向权威的观点，以曼德拉时期南非的混乱，来证明民主制度的无能和低效，反而赞扬种族歧视政权下集权统治下的南非的经济活力。其用意不用挑明，估计大家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敝号把曼德拉执政时期南非所面临的转型困难分析清楚，就是给大家一个相对客观的视角——何以南非人民宁可选择短期内经济效率低下的民主政治，也不愿意回到经济效率超高的集权政治。同样的问题你可以去问问俄罗斯的老百姓。 1997年12月10日，曼德拉卸任总统，回归家园。虽然在促成转型期南非的经济起飞方面，他毫无建树，但他已经完成了推动南非历史上最伟大革命的壮举。更为重要的是，他的个性与人格，使他并没有利用这种圣雄般的光芒来铸造铁腕权力，他反而确保了这个国家今后不再需要英雄式的领袖，只需要通过民主程序，通过定期竞争来获得选民授权的方式，来确立国家的领导人，校正国家的航向。这是他之伟大，同样也是德克勒克的伟大。 用一个不恰当的比喻，他有一点点像一个人，这个人是虚构出来的——1956年中共八大之后就真正完全退下来的毛泽东。 最后引用一段曼德拉在九十年代初的一段回忆，也许更好地说明他的个性：我在黑尔堡大学学过拳击，热衷于这项运动。我从不是优秀的拳手，缺乏速度和力量。我也不喜欢拳击中的暴力，我所感兴趣的，是如何移动身体保护自己，如何运用战术发动进攻和防守，使用步伐。拳击是一项平等的运动，我的兴趣就是训练，这种充满刺激的训练是发泄压力和紧张的一种非常好的方式。政治斗争中的曼德拉，与拳击中的曼德拉几乎是一样的，不善于打击敌人，但也不会讨饶和被击倒。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