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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秀‖父亲和他的老伙计

 唐白甫grpj8q5p 2021-10-08

父亲与他的老伙计

作者:陆秀

父亲嘴里叼着旱烟,站稳身子,手里举着一把墨绿的冬茅草一下一下打在大门口一块青石头上,直到一把冬茅草的杆杆爆开成柔软的片丝状,再接着打第二把,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严寒的清晨和黄昏传出很远。当一捆冬茅草打完,父亲的额头冒出了一缕缕白气,他吐掉嘴里的旱烟嘴,弯腰捞起地上的冬茅草朝牛栏走去……
这是我记忆里父亲在冬天里为我们家大水牛准备草料的场景,这样的场景不时在我脑海回放,每出现一次,父亲和那头水牛的故事便会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播放。


父亲的前半生是手艺人,后半生才算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他放下斧头,拿起犁耙锄头是在农村土地承包到户后,那时父亲已经六十多岁了。
1983年田地包产到户。我们家人口多,抓阄分到几丘上好的田,还有各种各样的农具。最令人兴奋的是我们家和丁狗哥家共同分到了一头大母水牛,而且母牛肚子里还有一头小牛犊子,到年底母牛顺利产下了一头小牛犊子。两家合议决定抓阄,抓到母牛的补偿抓到小牛犊子的200块钱。父亲特别喜欢那头母牛,经常叫它为“老伙计”,结果父亲如愿以偿,还真的抓到了那头母牛。父亲当时笑得嘴巴合不拢,马上补给丁狗哥一家200元后,返回牛栏,用他那宽大的手掌抚摸着水牛的毛发,喜不自禁地跟那头水牛聊了起来:
哈哈!老伙计啊,今后你就是我家的了,看你这口牙,定是多崽的主。我向你保证:不冻着你,不饿着你!你帮我耕田,养牛崽崽,我给你长肉添膘。
那头水牛抬起头,眼睛里好像有一束光看向父亲,那光显得很温顺。父亲又拍拍它的头,喜滋滋地回家了。
这头水牛成了我们家的私有财产后,父亲每天早上把它从牛栏里牵出来,用牛绳捆在牛栏前的一颗老梨子树下,专心致志地帮它捉牛牤,梳理毛发,然后再打发我们去山里放牛,并且嘱咐我们:哪座山,哪块坡的青草鲜美就牵到哪里去放。不到一个月,牛的毛色显得油光发亮,体魄也粗壮了不少。我们放牛回来,把牛关进牛栏里就什么都不管了,父亲则要忙着为它准备着草料和食料。他在牛栏的栏杆边挂上一个铁钩,用来挂草,哪怕牛吃得再饱,他也要在挂钩上挂上两把干稻草,他说我们家这头牛食量大,消化快,要经常有足够的草给它打添。

冬天,草木凋零,山坡上基本没有青草可吃,父亲就带领姐姐到大山里面去砍冬茅草,冬茅草杆杆硬,他怕牛嚼不烂,就扎成一小把,一把把在石头上打烂再给牛吃。那时有牛的人家都去山里砍冬茅草,周围山岭的冬茅草砍完了,父亲就带着几个姐姐去临县东安县大山里去砍。他以前常年在那边山里做手艺,知道哪块山的冬茅草多。那时砍一担冬茅草回来要一整天的时间,早上天蒙蒙亮就带着干粮出发,翻过一座座山,跨过一道道梁,砍一担百多斤的冬茅草回到家时已是黄昏了,真的是精疲力竭啊!不过看到几担墨绿的冬茅草竖在墙边,父亲通红的脸庞露出开心的笑容。他忘了饥饿,忘了劳累,解开一捆冬茅草,拿起一把在大门口边的大石头上“啪啪”地打起来,然后捞起打烂了杆杆的冬茅草朝牛栏走去,人未到,声音先到了:
老伙计,又给你打牙祭来了,哈哈,又青又嫩的冬茅草哩。
牛听到父亲的声音,本来躺在地上,打一个响鼻,爬了起来,把头伸出牛栏板板,眼睛油亮油亮地看着父亲手上的冬茅草。
父亲看到它的馋相,马上扔进一把冬茅草进去,牛不等草落地就张开了嘴,接上一把横在嘴边咀嚼了起来,两边嚼断的草散落一地。
当然这些冬茅草不是主料,是额外加餐的。主料是早晚一大盆由红薯、谷糠、筛出来的粗米和腊红薯杆杆混合煮熟的。这些都是父亲亲自做的,每次做好,端着冒着热气的牛料送到牛栏边,往往要出一身小汗。牛老远能听出父亲的脚步声,把脖子伸出牛栏外翘首以盼。
一个冬天过去,咱家的母牛被养得膘肥体壮,眼睛炯炯发亮。父亲时不时用手抚摸着它的背,满脸红光地跟牛说话:
老伙计啊,看你这身膘,呵呵,耕田时可有你受的啰。
开春开始犁秧田播种时,父亲就背着犁耙,牵着他的老伙计下田耕田了。


父亲由于常年在外做工夫,对于耕田是不太熟悉的。所以他刚刚耕田时比较吃力。
父亲在耕田时,吆喝声大得很,粗犷中夹带着骂声。如果没看到他在犁田,以为他在呵斥人。
他第一次赶着牛下田时的情景我还历历在目。
当时就在我家屋门前的那丘田,那丘田一边挨着铺玉塘,一边挨着屋门塘。我年纪小,就站在塘基上看父亲犁田。
他在田边边上套好犁后下了田,一手扶着犁,一手拿着一根竹牛梢子,一声吆喝声起,牛迈开双腿就在前面走了起来,父亲紧扶犁手,那犁好像不听使唤,东倒西歪,父亲趔趄的脚步失了章法,后面犁开的泥巴朝一边倒,别人犁出来的基本是一条直线,父亲犁的呈波浪形。他扶不稳犁,一会把犁提起来,一会又重重地放下去,只听到一片“哗哗”的水声和他的吆喝声。本来这头牛有着丰富的犁田经验的,他那样瞎指挥,让牛惊慌失措。有几次它干脆停下来不听他的使唤。牛停下来不走,父亲急红了脸,一牛梢子抽下去,还大声呵斥:
你娘b的,呷饱了,不听话了?看我不抽死你!
又几牛梢子抽下去,牛发飙了,拼命在前面走,父亲跟不上,趔趔趄趄得差点松开犁摔倒在田里,他气喘吁吁,通红的脸庞上冒出了汗珠子,憋足劲大声喊:
畜牲!停!停!停!
奇怪得很,牛真的停了下来,还抬头朝父亲看了看,狠狠地甩了几下尾巴,好像在向父亲示威:
哼!看你还凶不凶!
这时,村里一位老犁田把式过来了,接过父亲的犁,给他做起了示范。
只见他不紧不慢地吆喝着牛,左手稳稳地扶着犁,跟着牛慢慢走,后面犁痕很明显,走到转角处把犁往上提,换一个方向,再吆喝牛一声,牛非常配合地朝他指令的方向走。犁了一圈下来,又给父亲说了点要领,父亲点头接过犁又犁了起来。
虽然这次还是不熟练。但比上次强多了,也没那么费劲了。经过几圈的训练,父亲慢慢上手了,牛也少挨了打。从那天开始,父亲从一个手艺人慢慢过渡成一个真正的犁把式了!
每次耕田不顺的时候,父亲总会以各种理由大声骂牛,用力抽打牛,等犁完田又给它开小灶。他说牛辛苦了,要吃点细粮,也就是在谷糠,红薯里倒进半升大米一起煮熟给牛吃。经常牛在吃食时,他在旁边卷上一支旱烟,一边抽烟一边调和着牛料一边说:
嘿!老伙计,你辛苦了,多呷点,呷饱呷饱者好有力气干活,犁田要里手点,莫要挨打挨骂,你皮厚紧打紧骂,我骂要废劲,打要费力呢。
这时候,牛抬起头来,尽管嘴里还在嚼着食料,眼睛却看向父亲,一副温顺恭敬的模样。
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在跟一头牛说话?这分明是跟一个小孩在谈心,口气里有怜爱,有诱导,更有期待啊。
父亲犁田的技术在慢慢提高,牛挨打的次数在慢慢减少,但是他洪亮高扬的吆喝声却从来没有消停过,这是一个农村汉子犁田时的习惯,这习惯根植在他们的血液里,犹如一支粗矿的山歌在农忙季节里的天空里飘荡。

这头水牛没有辜负父亲的厚望,几乎每年都要产下一头牛犊子,而且产牛犊子的时间都是在年底,错开了农忙季节犁田的时间,便于休养。
那时农村没有什么经济来源,所有的农业开资和孩子们的学费都靠养猪卖钱来解决。我们家的牛一年一头牛犊子给我们家带来了惊喜,一头牛的价值可比一头猪强多了。每次牛快分娩时,父亲特别兴奋和紧张。他特意把牛栏收拾得相当暖和,牛的食料更是精上加精,每天晚上睡到半夜还要不顾严寒起床去牛栏里看望他的老伙计,生怕牛分娩的时候出意外。
一天傍晚,父亲从牛栏里看完牛回来兴奋地跟母亲说:
孩子娘,今晚牛要生崽崽了,你去磨点豆子,搞好豆浆热着放灶上,牛崽崽一出来就要。
母亲问:你是神仙?算到是今晚生?
父亲有点得意说:
那不是?那老伙计开始暴躁不安分了,不时回看自己的肚子,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又卧倒,而且乳房肿胀起来了,有乳黄色的水出来了,屁股都光滑光滑的,张开一点口子了,马上要破羊水了,今晚一定会生!准备好热豆浆!
吃完晚饭,父亲又去牛栏里看了几回,到十点了还在屋里坐立不安,好像他要生崽崽一样。母亲催了几次,他才和衣钻进被窝。躺下没多久,他又爬起来,拿了一床烂棉絮,提着马灯去牛栏,走时不忘叮嘱母亲:
不要让灶上的豆浆冷了,记得起来添柴火,我得去守着它。
母亲应着,马上爬了起来,我看到母亲起来了,听到说牛要生崽崽了,兴奋得很,也爬起来,想去看。母亲拉着我不让出去,跟她坐在火炕边等。
此时正是数九寒天,窗外北风吹得窗户纸哗哗响,门缝里不时钻进寒风,母亲不时朝灶里添柴火,鼎锅里飘出缕缕白气和浓浓的豆浆香味。
过了好久,父亲还没回来,母亲困了,伏在膝盖上打起了瞌睡。又过了好一阵子,忽然外面传来父亲急切的喊声:
孩子娘,快点装一筒豆浆来,生了,又是母的,呵呵呵。
母亲一个激灵,马上起身,取下一个长竹筒,把热豆浆倒进去,打着手电筒朝牛栏里走去。
我跟着母亲赶到牛栏里,在马灯橘黄的光线下,看见母牛站在烂棉絮上,后腿边有摊淡红的血,旁边是一头毛发还湿润的小牛犊子,母牛的眼睛看着小牛犊子,满眼都是母爱。父亲弓着背半蹲在它们旁边,一手抚摸着母牛的的头,一手抚摸小牛犊子的背,眼里尽是欢喜。看到母亲来了,马上接过豆浆,抬起牛头,把一竹筒豆浆缓缓倒进牛的嘴里,还亲切地说:
老伙计啊,你又立功了,我得好好补偿你,多喝点豆浆,好有奶水,有奶水了,牛崽崽就长得快……
喂完,把牛栏周围的空隙用干草堵死,不让一丝寒风进去,然后拍拍牛背回家了。

回到家里,父亲满身疲惫,他重重地坐在凳子上,吁了一口长气,他对母亲说:
幸亏我守在那里,不然那牛崽崽还生不出来,老伙计可能会难产。我费了好大劲才帮它把牛崽崽奔了出来。胎衣还没出来,你们先睡,我隔断时间要去看看,不能出丁点意外,这是全家的命根子哩。
我和母亲躺进了被窝里,我兴奋得睡不着,想起在生产队的时候,我们家分不到一头牛看,现在自家的牛生崽崽了,天天可以跟村里小伙伴们去看牛,而且牛崽崽长大了还可以卖钱,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啊,想着想着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天刚刚放亮,父亲兴奋地走进房里跟母亲说:胎衣出来了,放心了。
说完打了一个大喷嚏。
原来父亲一个晚上没睡,大冷天的,自己不小心感冒了。
牛坐月子的这段时间,父亲把母牛服伺得温温贴贴,早晚不是营养丰富的豆浆就是米浆,或者是甜酒,主食更是加了许多细粮。而且不管多么寒冷,他都要带着两个姐姐去东安的深山里砍冬茅草。他说,牛一日也不能断了青草。所以每天的清晨和黄昏大家都会看到父亲叉开双腿,在屋门口的青石头上打冬茅草,那啪啪的响声倾注了父亲对牛的关爱和真情。
那头母牛一年产下一头牛犊子,给我们家缓解了经济压力,带来了实惠,让村里人很是嫉妒和羡慕。牛是那个时代的农家宝,我们家的那头母水牛,更是我们家的宝中宝,命根子。

然而,我们家牛的命运跟父亲的命运息息相关,父亲那年突然病倒了,父亲的病耗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借了外债,不见好转,最后转到邵阳市医院,住院又需要一大笔钱。无奈之下,母亲决定卖了那头母牛,当时母牛又怀孕了。家里人知道父亲跟那头母牛的感情深厚,决定先瞒着他卖了牛,等治好他的病再说。
于是,母亲和哥哥通过中间人把牛卖了,得到一笔钱给父亲治病。经过几个月的治疗,父亲的病有了好转,不久就出院了。
父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急匆匆地往牛栏里跑,他跟他的老伙计分开快半年了,他想念得很。他还没到牛栏里,就大声喊:
老伙计,我回来了,来看你啰。
平时牛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把头伸出栏杆外,弄得牛栏杆“起哐起哐”响,这次没一点声息。父亲大步走拢去,看见牛栏里干干净净的,连牛屎草叶子都冒看到一点,心里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咦”了一声,马上往回走。
走到家里大声质问:
牛呢?我屋牛哪里去了?嗯?
大家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个个低着头不说话。
孩子娘!你出来,我屋牛哪里去了?死了?卖了?快点告诉我!
母亲走了出来:
你莫发火,你那病……没得钱……到处借不到了……只好卖了……
父亲听到这里,眼睛里喷得出火来,怒吼起来:
哪个要你卖的,嗯?那是一家人的宝,不能卖啊!我这病不治冒紧,牛没了等于要了我的命!全家那么多田地怎么办?用肩来犁田,嗯?唉!
他狠狠地捶打自己的脑袋,蹲了下去。
最后他问母亲卖给谁了,他砸锅卖铁也要再把它买回来。母亲说卖给远乡的牛贩子了。

父亲听到这个话,眼睛红了,一句话也没说,拿出旱烟袋,颤抖着手卷了一支旱烟放在嘴里,默默地走进了房间。
从那以后,父亲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拿着草向牛栏里走去,久久地站在牛栏边不说话,好像丢了魂似的。母亲说他晚上做梦还在骂牛:
你娘b的,东张西望看啥?何嘎走的?我要抽死你!
有时听到他在跟牛聊天:
老伙计哦,你慢点呷,又没人跟你抢,呷完我带着娃儿再去砍,山上的冬茅草多着呢……
八十岁那年,父亲突然爬到牛栏楼上去拿干稻草,恍惚间他从楼上摔了下来,摔断了坐骨,被发现时,他怀里还抱着两把金黄金黄的干稻草。
三年后,父亲去世了。

作者简介:陆秀:湖南省邵阳县河伯乡人,邵阳市作协会员,广东东莞市作协会员。喜爱文学,跳舞,听歌。致力于乡土文学创作,写有多篇散文.小说和多首诗歌发表在各网络平台和报刊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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