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找姑的时候，姑正坐在石磨旁边两眼呆呆地望着乌云翻墨的天空。山路弯曲，春几次都差点迷了路，乌龟壳子在弯曲的山路上冒着黑烟。春苗条得像路旁的柳枝，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看到春走来，姑微微皱了一下眉毛，眼都不抬一下就对她说：屋后的苹果成熟了，要吃就自己去摘。春没有回答姑的话，而是淡淡地说：爸爸去世了。
“我知道，他刚才来过了，还跟我说了很多话呢。”姑幽幽地说着。
“你先走，我换身衣服就来。”春不肯走，坐在方向盘跟前一直在按着车喇叭，村里的孩子全部被招了过来，他们围着乌龟壳，一副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样子。姑咳嗽几声，在心里骂道，不就开了一辆车吗？有什么了不起。看到姑向前走了几步，乌龟壳也向前移了几步。姑说，路我知道，我自己会走。于是，乌龟壳在犹豫中开走了。
姑进门，先从水缸中舀出了一大勺水，倒进已经褪色了很多年的带着喜字的铁瓷盆里，打上肥皂，洗了两遍，才用毛巾擦干，然后去果园里给爸去摘又大又红的苹果。
这是一片长势很好的苹果园，每到春天，都会开一树又一树的苹果花，繁华似锦，美丽极了。每到此时，姑都会像花姑娘一样，在花丛中跑来跑去，爸则追着姑跑，笑声充满了整片花海。
爸不是奶奶和爷爷生的，是奶奶和爷爷抱养的。那是奶奶和爷爷结婚的第四年，他们还没有孩子，于是在亲戚朋友的建议下，他们就抱养了一户人家的孩子。因为那家人生活条件实在很差，所以在奶奶和爷爷抱养爸的时候，他们就很高兴地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也不高，说能吃饱穿暖就行了。
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孩子的奶奶和爷爷，自然对爸很好，不仅吃饱穿暖，还什么都依着爸，爸要啥，奶奶和爷爷就给爸买啥，即使卖锅砸铁，也要满足爸的一切要求。
也许是好人有好报吧！在抱养爸的第三年，奶奶竟然发现自己怀孕了，爷爷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激动，高兴地说，这都是爸带给他们夫妻二人的好运，所以从那时候起，奶奶爷爷更加喜欢爸了，把他视为宝贝疙瘩。
六岁的时候，爷爷走了二十里路，去给爸报了个上学的名，从此以后，爷爷就骑着他的那辆破自行车，开始了接送爸的生活，不管刮风下雨，他都会驮着他风雨无阻地去上学。而作为亲生女儿的姑，她就没有这么好的机会了，他总是对奶奶说，女孩子念什么书？就让她给猪寻菜供她哥上学算了。遇到村里人不解的质疑，他总是笑呵呵地对别人说：生的不亲，养的亲，老了一口水我还要靠他喝呢。
爸也不负众望，在学校里学习一直都很好，是老师和同学们公认的三好学生，到五年级的时候，他学习成绩总是第一名的位置已经无人撼动。
那天，爸在读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姑就幽幽地对爸说：哥，我想要一个世外桃源。爸说：好，我答应你。于是，他们就开始了他们的梦想，爸去找树苗，姑去找栽种桃树苗的地方，真正开始了“你扶苗来我浇水”生活。但好景不长，那棵桃树苗还是没活。
“不可能呀，我们每天都去浇水的”爸和姑同时把目光投向爷爷，爷爷笑着说，不是每天浇水，树就能活的，还得看季节，他们才知道季节错了。
第二年清明节刚过，爸就开始让爷爷带着他去找桃树苗子，但整个街道都找遍了，还是没找到一棵桃树，他们只好失望地从街上回来了。因为没买到桃树，姑不依不饶，哭喊着硬让爸去买桃树苗子，没办法，爸只好在街上给姑买来了几十棵苹果树苗拿了回来，姑没见过桃树，所以她也不知道桃树是什么样子的，当她看到爸抱回来的苹果树苗时，她高兴地手舞足蹈，就拉着爸开始栽种了起来。爸栽一棵，姑栽一棵，姑的坑掏得深，栽得慢，爸的坑掏得浅，栽得快，不一会儿，爸的就栽完了，只留下姑一个人在那里老老实实地栽树浇水。四年过去了，姑的树开花结果了，爸的树早就成了枯柴。姑笑成了一朵花，像一只蜜蜂一样，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每当此时，爸就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把姑种的树全部连根拔起，但在姑的撒娇下，爸就收敛了怒气，像一只调皮的猴子一样爬上树，让姑去抓他，姑每次都抓不到爸，只能按爸说的罚姑摘苹果给爸吃，每当此时，爸就会张开嘴巴，闭上双眼，一副饭来张口很享受的样子。
一次，姑为了使出全身的解数去抓到爸，不小心在树上摔了下来，从那时候起，姑就不能上树了。她只能拿着凳子，去给爸摘苹果吃。
十八岁那年，爸恋爱了，他再也不去理姑了，甚至连多看一眼姑都不看，他知道，如果他多看一眼姑，姑就会嫁给他，因为他听村上的人说，爷爷是要把姑嫁给他的，而如果姑一旦嫁给他，他就没办法和他所喜欢的那个姑娘结婚了，所以从那时候起，他就很少回家了，即使是回家，也是匆匆忙忙地来，匆匆忙忙地去，奶奶和爷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结束，爸也在那个姑娘父亲的帮助下顺利地在城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看到爸很幸福的样子，奶奶和爷爷什么话都没说，就把姑给嫁了。出嫁的那天，奶奶哭了，爷爷哭了，村里人都哭了，唯独姑没哭。没等迎亲的毛驴来，姑就等在大门口了，她高兴地对奶奶和爷爷说：爸！妈！我走了！你们要保重，如果哥不回来看你们，我就回来看你们了，说完，翻身骑上毛驴就随着迎亲的人走了。
爸结婚后，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虽然生活无忧，但他们从骨子里看不起他，家里所有的累活脏话都是他一个人在干，即使是这样，外婆还是瞧不上他，动不动就骂他：乡巴佬！起初，外公还能帮爸在外婆面前替爸说句公道话，但时间久了，外公也烦了，就什么也不去说了。后来外公去世了，外婆的性格就更加古怪了，趁自己的女儿不在，三天两头找爸的麻烦。而妈，自从生完我和弟弟后，就整天夜不归宿，即使是偶尔回来，也是满身的酒气。终于，她被酒喝死了，接到警察的电话时，她已经死去了24小时了，据说死的时候，正躺在一个60岁的男人身边，全身被多处咬伤，一丝不挂。
接到电话后，爸哭得死去活来，一直在埋怨自己没本事挣不了钱。埋掉妈后，爸一直带着我们姐弟俩生活，那时候的我们什么都不懂，据邻居说，妈的死和姑有关，因为妈看了爸的日记，日记里全部记的是姑。明明是爸先结婚的，为什么却要说成妈的死和姑有关呢，我一直不明白。
姑摘了苹果后，洗得干干净净，把它们装进了一个个小花布袋子里，锁了果园的门，慢悠悠地上路了，姑到时候，春也刚到，乌龟壳停在门外，看上去很刺眼。
姑走的是小路，她来到镇子上后，拐了两个弯，就来到了父亲的灵柩跟前，本来想去叩拜爸的，但却被春领到了主事者面前，打过招呼后，又被领到了酒席上，春毕恭毕敬地给姑倒上一盅茅台，姑脖子一仰，闭着眼睛喝了下去。等到别人都动筷子吃饭的时候，姑偷偷地擦去了早已储满眼角的泪水。
唢呐齐响，鞭炮齐鸣，人们欢天喜地，兴高采烈地喝着酒，吃着菜，主事人卖力地喊着葬礼的事宜。
春拉着姑看了给爸的棺材和寿衣不停地问姑：满意不？
“满意！”姑毫不含糊地答应着。
春又拉着姑去看了爸的坟，问姑：满意不？
“满意！”姑还是好不含糊地答应着。
爸埋葬后的第7天，姑就病倒了，临死前，她一直望着屋后的那一片苹果园，绝望地说着：不满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