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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深处/一品白衣

 云舒品生活 2021-10-10

文/一品白衣

      我所在的小县城因距古长安不远,近来升了区也更了名。区里有条老旧的饮食街,虽说当年称之为街还算合理,但如今随着人口的繁衍以及出行方式的变迁,顶多算作一条小巷了。小巷东头,酒楼饭铺鳞次栉比,香气杂了人声雾腾腾地盘踞不散,倘若由此驱车而入,必要具了打虎上山的胆魄方可。一路断续西行,繁华便虎头蛇尾似的渐次变得清冷。就在小巷无限接近尾部的地方,有一间小小的玉店。
   店址选在这里像个悖论似的。美玉出天山,又经了千年的雪水滋养,必是清绝无匹了,若要在此与那些贩夫走卒镇日厮磨,总觉失了身份。但再细想想也就呵呵一笑了。 国人之恋玉,古已有之。从苍璧礼天,黄琮礼地,青圭礼东方……的王玉时代到玉有五德的士玉文化,再到而今乱哄哄的民玉时期。藏于深巷而与烟火气不即不离,选址于此这点子,料必也是熬了人油作灯才照见的。
       

    靠东墙“7”字形地拼着两节柜台,陈列的无非是翡翠与和田玉了。有新有旧,有扳指有手串。挂件也不少,但更多的却是可以直接把玩的原石。墨绿色的天鹅绒上星罗棋布地置放了形态各异的崖柏作的托儿,红中间黄的木纹致密有序而又尽显随意,衬了翠和玉的一青二白,煞是养眼。可见主人也曾为此花过不少心思的。而西墙却立了一溜高过人的壁橱,透着玻璃整齐地排了铜炉与紫砂壶,炉多新仿而壶却不乏当代名家之作。因屋顶颇高,几面空壁上就密密地悬了裱好装框的字画,大都出自本地的好手。说句浅陋的实话,我几乎没有认识的,至少算是无缘攀交吧,但这并未妨碍了我的品鉴。譬如那轴《兰亭序》,摹得连涂改的墨块也惟妙惟肖的便很是不错,似惊鸿若游龙地深得了右军笔意而形神俱佳的。另有两幅并列挂了的核桃楷,分写了《前出师表》与《岳阳楼记》的,粗看风格相类而细品却又觉得大不相同。一幅好似严冬的峭壁,森严而冷寂。一幅却如早春的原野,竟淡淡地逗漏出些许暖意来。原来,这暖的因由竟是楷笔里略带了行意罢了。
    画里边那幅清供也挺好的,一丛不知名的花儿旁若无人地开着,一把其扁如鳖的泥壶傍着杯儿高士般静静地卧着……简淡的笔墨却写尽了小隐的天趣。而让我真正动容的却是另一幅,一只睁了阴鸷巨眼的鸱枭,透过珠帘般垂下的柳丝,冷冷地瞅着烂漫的人间春色。边上留白处兀自歪歪扭扭地题了两句古诗,字体拙极而近丑,却也别有味道,很是耐品。画者的功力自是颇深湛的,笔法点染随心,布局疏密有致,不过,总觉有股不平之气于尺幅间时隐时现。因此我就更好奇了他本人,难不成也曾有着近乎八大与青藤的悲苦过往?想必也是个满腹装了不合时宜的奇人。

    进出小店的各色人等大致分作三类。一类是真正的顾客。二类是同行以及掖了藏品来求着给掌掌眼的拥趸们。三类便是我们这等熔斯文与野性于一炉的角色了,即便是流浪狗见了也要礼节性地低吠一声予以认同的。这类人也不多,常来小坐的也就三五个,无非是水磨坊,清风,幽人与我了。
    店主叫作尘子,初识那天是参加过一个酒局半醉而去的,经幽人介绍之后绝无客套式的寒暄,似曾相识地直接豁开肺腑翻腾起心底里久积的泥沙,彼此就有了惺惺相惜的意味。他顺手送我一本自己的诗集,名曰《手上的黄昏》,很薄很薄,薄到菜刀似的可以杀葱切肉,但若仔细读上几段,却觉份量很重很重,重到让心讶然间跌落尘埃。
    他的新诗,语言很是唯美,长短句无规律混用而能气脉流转,个性高张中却又不乏温暖的力量。不久,又读到他一篇代人所撰的祭文,通篇为四言并一韵到底,竟也古香古色中规中矩的。后来相处久了,发现他还可以打鼓吹箫拨弄吉他。歌也唱得不错,声线与音准完全及得专业水平。另外,还有书法,只见他案头放了米南宫的法帖而从未临过,但提笔一挥间虽说不可避免地带有自身符号式的洒落,却也隐隐地透出几分险峻气来。总之,这是个有着玲珑之心而悟性奇高的家伙,若使务于精专,必成个了不得的人物。

    水磨坊是开乐器店的,平日里也教孩子们弹琴或去酒吧伴奏。他是我们这几个里唯一说普通话的,说得很溜,音色柔和语速不疾不徐的。他长得高高大大却总是异乎寻常地谦恭。但你可别被这略显阴柔的假象所蒙蔽,偶尔从他蓬草般的乱发背后射出的目光,凛冽而锋利。正如他身为一个基督徒,竟然不可思议地爱着维京史诗黑金属。疯狂的节奏,震耳的嘶吼,充满了侵略性与征服欲,挑战着人类关于血腥暴力的所有想象。也许,在他的精神世界里,上帝与奥丁已然息止了争斗而共据一案,分享着苍生的献祭与赞美。他的诗,角度奇诡而气格森冷。捧读之际,仿佛专诸舞了鱼肠剑抢步袭来,不依常法而直取方寸,整个人瞬间便被尖锐而绝望的疼痛所占据。而我,不知怎的,竟已自虐狂似的不可救药地恋上了这种疼痛。
   
清风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憨憨的笑里装满真诚。髭髯丛生而又懒于打理,好在他脸盘颇大,不然就得惊呼人面不知何处去了呢。有时他也少见地剃了须,却剃不净,总是不舍地留下三丝半绺当作引子一般。
    他是个农民。写诗也像他伺弄庄稼一样,务求扎很深的根,深得土地也觉生疼。他姓段,但总觉他该姓煅或是锻,像个铸剑的。读着经他捶打过的句子,眼前总浮现出这样的场景:一条赤膊的汉子,掣动丈余的风箱,鼓起炉火冲天。然后,一手执钳夹了通红的铁坯,一手挥舞巨大的铁锤,叮叮当当地敲得风云变色,鸟兽遁迹。神兵未成倒先震得人耳膜穿而目眦裂了。
    幽人是在政府公干的,却不俗气,颇有些旧时名士的作派。虽年届花甲,但若仔细端详仍能约略察到几分残余的俊朗。他的家族算是左近的一支望族了,其弟兄几个我均见过,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
    早在多年前,幽人曾作过一首《斑鸠吟》的,洋洋洒洒近百句,诗风稳健而不失浪漫。因是五古,便一举在圈中奠定了他五言的王者地位。若不是如今的文字传播多依赖网络,小城怕也要一时纸贵了。
    因他家中自有藏书逾万,治学是由经史子集发端的,继而涉猎了西方的文学,回头又扎入佛道的典籍里。也许正因他读得庞杂,牛羊吃草似的洋溢了快感,却疏于反刍,脑际便悬满开过刃的问号。有时不免会顺手拎上一把,刈得满园的芳菲仅剩了一枝独红。他近来的唯尊性灵,大概就是如此吧。
    但大家都很喜欢他,因他至今仍葆有着近乎孩童般的纯真和善良。有一个时期他很少来聚了说是要去学佛,但架不住我们用了策略地反复劝说,就又回归了。我猜,他本想约佛去赏花的,佛曰:忙着呢。所以他便半推半就地回到了我们身边。也好!如此的回归我们很是乐见的。感谢我佛,感谢他的忙碌。
    

    不过,我私下里认为自己是学不得佛的。行大善拔万民于水火没这能力,而自律上的先天不足,必然会犯下许多小过来,将把平日里积下的小善两相冲抵殆尽了。但我比较喜欢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说法,只是清平世界岂容得随心杀人,于是我就去梦里杀。好多个漫漫长夜,披重铠,跨龙驹,陌刀所向,人马俱碎。转瞬间,伏尸弥望,血流漂杵。当是时,弃刀于地,除尽甲胄,踞一危石之上,取古琴置于膝头,忘情地抚上一曲广陵散。便有聂政从五弦间跃出,舞起白虹贯日剑法,旋得人剑不分,影影绰绰只见一团影子。倏忽又飞上半空,幻作了香音神,于是乎,柔和的光芒,曼妙的仙乐,缤纷的花瓣……漫天的徐徐而下。顿觉得百会澄澈,周身纤尘不染。这世界,不!已没有了世界,也没有了我的皮囊,只有无际的暖暖的恒久的快乐。但是,很可惜!梦里杀人梦里成佛这一切都在梦里。被闹铃惊破之后的生活仍须挣扎,倒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这一愿景似乎离地不高,蹦起来单手去够,总差半尺。
    尘子对待顾客并不热情。也许缘于他与这群辛苦淘来的玉已有了真感情,故而常常陷于嫁女似的矛盾中,神情就下意识地多了几分冷淡。而对于他的那些同行们,面色就平和许多了。但若是见到我们,则总是一脸的响晴,似乎可以听到他心里花开的声音。

    甫一落座,他就用茶夹轻巧地于水钵中捡起一个白极的骨瓷盏儿,娴熟地冲满茶汤。茶是多年一成不变的陈普,清澈而红润,香满而劲足。他的主人杯倒相当别致的,是只大号的撇口褐色建盏,奇的是盏底高溅了一大滴艳压海棠的殷红。所以,于别人的啜饮之中尚能窥出一两丝儒雅,而他,便多出几许渴饮匈奴血一般的豪气来。然后,他就迅疾地操起手机开始约局。待到华灯初上,客人就陆陆续续地到了。撤去茶海,这张铺了亚麻桌旗的古旧琴桌转眼就变成了酒桌。
  

   酒的来源五花八门,多是旁人孝敬尘子的,也有我们带来的。有时也去门外超市现买,不过是牛二或是七两半之类的。下酒菜也很随意,火腿与花生米是常备的,幸运的话会遇到门口路过的摊贩,可以叫到一盘酸爽的刮刮或凉皮呢。尘子每觉过意不去,常常飞快地又去炒盘鸡蛋或者满满地调上一盘自制的浆水菜。
    其实,对于我们这类小聚,酒菜的品质往往不会很注重的,那仅仅是一堆为了煮沸情绪的柴火而已,是否严整精美并没有太大的意义。
    若在夏天,便拉下一半的卷闸门,既隔了尘声又任凉风来去自如。若是冬夜,必生了熊熊的炉火,坐上一把永在滋滋作响的水壶。酒刚开喝的时候,气氛还算正常。或答疑或评点,或勉励或劝诫。渐渐的,众人开始面红耳热了,话题也就变得多端,在古今中外之间极速地穿梭着,飘忽不定难以掌控。宛如断了线的风筝又在高空遇到乱流似的。
    幽人一向惯于长篇大论滔滔不绝的,像台刹车故障的老爷车,速度不快却总是不停。水磨坊绝大多数时只是侧耳倾听,间或柔柔地反诘一句。尘子说到高兴处便眉飞色舞地面上泛了光,长发抖动如雄狮的鬃毛。而我此时也就卸下平常懒得戴而又不得不戴的假面,狂言夹杂着谬论一泻而下。我尤其爱逗清风,因他口慢,当他谈及某个观点,我就故意选了反论连珠箭似的驳他,他就敛眉垂首思忖着,片刻,忽地昂起头,瞪了夺眶欲出的眼珠,将一只右掌斜举至半空,停顿之余旋又猛然斩落,吐字如丸道:我,我就是这么认为的。大有一言截断而千圣消声的架势。见他发急,众人便哈哈大笑了……
    世上寂寞的灵魂很多,而一些有趣的同类之间的亲近便被注定了。我喜欢寂寞,喜欢寂寞里天马行空踏破一天流云式的冥思。但我也喜欢如此互有引力的亲近,可以纾解情绪,可以感受到被尊重,也可以鉴到自己羽毛上难以察觉的污渍。
    这样的小聚既不定期又暗含规律,多则半月少则一旬。人员也不固定,时有增减。来得自然又去得不着痕迹。一如风走过旷野,一如雨没入平湖。
    张岱曾说过,人若无癖、无疵是不可与之交的。而这便是有癖有疵的一群人。既有着已融入血液的狂热爱好,又有着与主流意识难以契合的人格症状。
    我这几年在一家私企讨生活,每每被阻力与压力逼得走投无路,便常躲去小巷深处的这间小店。我簪着雪花来过,也踏着雨声来过,但当我离开时,却无一例外地挽了春风,曳了明月。
  天上的星辰孤独地高悬着,人世的光阴冷漠地疾进着。尘子的小店已迁往新址,我也辞了每日临深履薄般的旧的工作。一种莫名的冲动让我使命似的捉了笔,记下这条深巷,记下这间小店,记下这些人和事,记下这场温暖而美丽的际会,记下这刻溢满了心底的由衷的谢意。

                    一品白衣吴凯锋

                 戊戌岁尾于墨香轩


爱的你!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吴凯锋,网名一品白衣。西安市鄠邑区人氏。嗜酒,好文。

,一切烟云,皆会慢慢散去,光阴眷顾,你我默默相依,慢慢老去,红尘若可安好,便可不悲不喜,不离不弃,情真意切,绵绵无期一切烟云,皆会慢慢散去,光阴眷顾,你我默默相依,慢慢老去,红尘若可安好,便可不悲不喜,不离不弃,情真意切,绵绵无期。


美德 .

云舒养心殿
[01/01]

 许我一寸光阴,还您深度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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